前言

今天偶尔看到一个提问:唐朝人为什么见不到「虎」字?提问的人连「是不是」都没问,就直接问「为什么」?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

「预设前提」如此不自明,让我感到很疑惑!我在网上随便搜索了一下,原来【唐朝不见「虎」字】【唐人不敢说虎】和【唐朝「以胖为美」】一样广为流传。

甚至有文章说:唐代到了说「虎」写「虎」到了要杀头的地步,所以当时叫「虎」为「大虫」,便溺器「虎子」叫「马子」。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2)

其实,这种说法完全不可靠。唐代「虎」字出现也非常之频繁,这是本文要谈的第一个问题。

你可能会说,你不能说唐代有人密室之中写个「虎」字,在家里和老婆在被窝说个「虎」也算?

当然不是。这我不可能知道。主张唐代见不到「虎」字的人也不可能知道,我们都是要依据流传下来的文献和文物来下结论。

避讳一般在公域文献中规定比较严格,而在唐代官方文本或在行政、科举等公共领域流通的文献,完全可以用「虎」。

另一方面,从目前看到的文献资料来看,确实有文献记载说:唐代需要避唐太祖李虎之「虎」的讳。

为什么会这样呢?两个原因:

1、我们对古代避讳制度的理解有偏差。

2、把史料的记载直接当做定论。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3)

《洛阳日报》的文章

http://lyrb.lyd.com.cn/html/2010-03/26/content_618297.htm

所以,本文就是要谈这个两个问题,澄清此谣言,因为这个说法不仅自媒体盛行,好像连有些官方日报都这么说。



一、唐代能频繁的见到「虎」字

先说一下唐代的文字政策以及一些政治背景。

我们知道唐太宗曾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就是说的继承了隋朝开始的科举考试选拔人才,天下英才为李唐效力。

科举制度在唐初成型,唐代非常重视科举考试。

魏晋南北朝以来,地方割据,南北阻隔,汉字地方变体、俗体别字很多,严重影响汉字的应用。

《说文》言汉字乃「经艺之本,王政之始」,这样当然对唐代的经典古籍的校勘刊刻、科举考试、行政文书都有一定影响。

所以,唐朝其实一直都有「正字」活动,从唐初到唐中晚期,颁发过多本规范文献,而负责此问题主要是孔、颜两大家族。

如:孔颖达、颜师古等,训经、校勘、正字几乎是他们的家学。他们是孔子和颜回的后裔。

最有影响力的正字的标准文献是中唐大历年间颁布的《干禄字书》,编辑和书写者正是有一身正气,对大唐王朝忠心耿耿,又有学问又是书法家的颜元孙和侄子颜真卿。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4)

干禄字书

其实《干禄字书》只有五百多字,选取都是一些最常见、异体比较多的字进行规范,分为「正、通、俗」三体。

这最常见的五百多字就有「虎」字: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5)

《干禄字书》中的「虎」字

引自:《颜真卿干禄字书》,(紫禁城出版社,2004),页37

《干禄字书》的「干禄」二字就是「求取福禄、功名」的意思,就可以看出,这是给士大夫在科举和行政领域使用的,

而且《干禄字书》跟儒家经典的石刻一样,一般是刻在石碑上树立在一些唐代太学、弘文馆之类的学术场所。

可见连这些领域都不避讳「虎」,怎么会可能完全见不到「虎」字呢?

树碑立传,名垂青史,是古代石大夫的终极追求,在隋唐时代尤为兴盛,有地位的官员一般是请当时最好的「写手」和书法家、石匠为其撰文刻碑,比如:颜真卿、韩愈。

墓志记录有主人的生平、功勋、管制等等,反正是极近赞美之能事,就跟今天的悼词差不多。

隋唐墓志今天有很多出土,下图是专门收集唐楷的《唐楷书书法字典》收录的墓志上的「虎」字,墓志的主人都是官员。

这些证据显示,颜真卿给当时很多官员写的墓志,都没有避讳「虎」字: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6)

引自:《唐楷书书法字典》(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页690。

我们知道古代对碑碣制度是有规定的,特别是在王权强势,统治有效的时候,对政府官员规定非常严格,因为这在政治伦理中是「僭越」,是有造反的嫌疑的。

唐代碑碣制度详见:

张宇. (2014). 唐碑形制与唐代碑碣制度之关系考. (Doctoral dissertation, 四川师范大学).

所以,官员的亲属一般是不敢造次,而且还是还是颜真卿这样的「忠臣」写墓志,如果真是那种「草木皆兵」的程度,他肯定会谨慎对待的。

仅举一例,西安碑林博物馆的《寿州刺史郭公庙碑铭》,也就是郭子仪家庙之碑,最能说明问题:

《郭公庙碑铭》碑额是唐代宗李豫用隶书写的「大唐赠太保兴国贞公庙碑」: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7)

唐代宗书写的《郭公庙碑》碑额

碑文是颜真卿书写的,其中「寿州刺史郭公」指的是大名鼎鼎的郭子仪的父亲,碑文中有郭子仪兄弟的名字。

书写碑额的皇帝本人,颜氏家族和郭氏家族,可以说这些人都是大唐的朝中的「肱股之忠臣」。

我们知道功高震主的郭子仪,在政治上的谨慎小心,谨慎到不知道怎么形容,如果唐代避讳「虎」很严格,郭子仪会在父亲的碑中完全不避讳「虎」?

碑中有铭文:信可谓王国(九虎),生人荫庥者欤?非太保之迈种不孤,则何以锺美若是?况乎友于著睦,矕龙者十人;贻厥有光,纡青紫者八士。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8)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9)

《郭公庙碑》中的「虎」字

另一些传世墨迹和碑刻中的唐代「虎」字: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0)

引自:《书法大字典》(商务印书馆)第1831页

所以,唐代见不到「虎」字完全无无稽之谈。不仅可以见到,而且在公共领域文献都可以见到。《干禄字书》最能说明问题。



二、今人对古代的避讳制度的错误理解

中国古代皇权社会下的避讳制度非常之复杂,在此基础上一门叫做「避讳学」的学问。这是因为中国古代的「避讳」虽然很「X蛋」,给古籍阅读带来障碍,但是有着鲜明的时代特征,可以用来断古鉴伪。

避讳学跟文献学、文字学、考据学等多门学科交叉,本来很边缘,民国时代的陈垣先生著有《史讳举例》一书,是被认为是避讳学成为一门学科的标志。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1)

陈垣(1880.11.12-1971.6.21)

能成为一门学问,说明判定「避讳」并不简单。

判定「避讳」不是说某个时代避讳某字,就一定见不到某字,就一定得改这个字。那你以此鉴定文献和文物,错误、被骗的几率是百分之百。

王建《中国古代避讳历史》一书对「避讳」的定义是:

在古代社会,人们认为人的名字与人的安全、健康和命运有着极其密切的关系,他们不愿意别人知道或者使用自己的名字,以保护自己。另一方面人们也避免说出帝王或者尊长的名字,以此表示对对方人身安全的维护,从而显示自己对他的敬畏,这种习俗叫做避讳

引自:王建.中国古代避讳史[M].1.贵州人民出版社, 2002:1

卖肉的屠夫把「舌头」叫「赚头」就是一种「语言」避讳。一般认为原始社会就存在避讳,但中国皇权社会却将避讳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

避讳学一般认为,严格的避讳是从秦始皇开始的。比如:我们知道从秦始皇开始,「朕、制、诏」成了皇家的专利,也是属于一种避讳。

避讳的方法、种类、对象、范围的讲究是非常繁琐,我觉得一般读者是没有兴趣看的,贴两个表格稍微了解一下吧: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2)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3)

你以为了解上述这些避讳规则就能很好判定避讳了吗?完全不是,避讳判定可以说近似一门「玄学」!

还是拿秦始皇和秦二世举例。

汉唐学者注《史记》的时候曾判定:

  • 秦始皇避讳「政、正」,所以秦代「正月」叫「端月」;
  • 秦二世时期避讳「胡」字,所以「望夷宫」本来其实叫做「望胡宫」。

《史記·秦楚之際月表》:「二世二年端月」。唐代司馬貞《史記索隱》註:「二世二年正月也」。「秦諱『正』,故云『端月』也」。唐代張守節《史記正義》註:「始皇以正月旦生於趙,因為政,後以始皇諱,故音征」。

《史記·秦始皇本紀》: 「(二世三年)二世乃齋于望夷宮」,南朝宋人裴骃《史記集解》引張晏(《漢書註》作者)曰:「望夷宮在長陵西北長平觀道東故亭處是也,臨涇水作之,以望北夷」。是宮以「望北夷」得名,然「夷,東方之人也」,而「北狄通稱曰胡」,不名「望胡宮」而稱「望夷宮」者。《匯考》卷五以為「蓋諱胡稱夷也」。甚是。

陈垣先生在《史讳举例》中就直接怀疑此说不可靠。因为《史记》所引的秦代文献中「赵高矫诏」和「李斯上二世书」根本就不避讳这「正、胡」两字: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4)

引自:陳垣.史諱舉例[M].中華書局,1962:1

还有出土的《睡虎地秦简》正是秦始皇时代的,其中的公共领域的法律文献也不避讳「正」和「政」: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5)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6)

秦始皇、秦二世的名字是「君讳」,如果是在公共领域的文书中,是非常要注意的避讳范围和对象。

那汉唐学者的注解说要避讳,但有有些材料就是不支持。那你说我们相信哪一个?

根据中国《历代避讳字字典》搜集的文献史料,「虎」字有两个「君讳」:

  • 后赵石虎。
  • 唐高李渊追认的唐太祖李虎。

古代文献确实记载有很多避讳「李虎」之「虎」的例子,但是有些确实是当时的史料,有些是后人的注解。情况非常复杂,就跟前面说的秦始皇的避讳「正、政」一样,不是个个都可靠。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7)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8)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19)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20)

引自:王彦坤《历代避讳字汇典》,页167

我就拿唐太宗举例,说明其复杂性。

我们知道唐太宗是一个开明的君主,唐代的文献《贞观政要》记载他对避讳的态度是无所谓的,他在世的时候,只要「世、民」两个字不是连在一起,根本无需避讳: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21)

但是;唐太宗一死,唐高宗李治时期又开始对「世、民」二字又开始避讳,今天的「户部」唐代叫「民部」,就是在唐高宗李治时期改的,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22)

后世学者在注解文献的的时候,认为这些例句是避讳李世民的「世」:

古文中关于虎的记载(文字谣谣零)(23)

引自:王建. (2003). 中国古代避讳史. 贵州人民出版社.页125--127

就拿颜师古注解《汉书》为例,他引【《诗经》: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时(世)!】,「世」用「时」,清代学者王先谦认为是避讳「李世民」的「世」。

其实「世、时」在这句话可以通用,避讳痕迹不是那么明显。避讳规则中有「诗书不讳」,意思是儒家经典可以不避讳。

颜师古是死于唐太宗之前,他注解《汉书》的时候,李世民还在,李世民说了单字可以不避讳,还有「诗书不讳」的规则,难道就是太崇拜李世民了,不避讳就难受?

那我们能不能相信王先谦的判断?

这个问题根本就是一团浆糊,我是没办法完全相信那一种说法。


结论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的避讳制度情况非常之复杂:

  • 避讳的执行其实有时候严格,有时候不严格。
  • 避讳的规则有时候遵循,有时候不遵循。

古代文献中记载避讳字,大部分都是后世学者注解前朝文献时候的判定:

  • 有很多模拟两可,正例、反例都有。
  • 也有很多误判和错误

所以,有文献史料记载,不一定是定论,需要非常复杂的考证,以及多角度资料支持,才能认定为避讳字。

所以,我们完全误解了古代避讳制度,以为只要文献上记载某个时代避讳某字,就当成定论,而且避讳字,就是就一定见不到某字、也不能说某字。

从《干禄字书》来看,「虎」在中唐以后,可能就不怎么避讳。

有人说:唐代把「虎」叫「大虫」是避讳「李虎」的,我先不谈文献的考证,「李大虫」和「李虎」你愿意选什么名字?你认为哪一个更尊敬?

还有人说:把便器「虎子」叫「马子」,也是唐代避讳「李虎」,这也不是定谳,争议大得很,史书只记载把把「虎子」改为「兽子」。

有些学者认为「马子」其实女式便器的俗称。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在此不讨论。

比如:冯双元. (2006). 也谈“虎子”与“马子”. 东南文化(5), 68-71.

所以,我们不能「见风就是雨」,世界远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历史也一样。对非常之论断,保持一定合理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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