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者说】

作者:苗怀明(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

康熙十年七月十六即西历1671年8月20日,这一天张岱的心情很不平静,他用颤动的双手将这份不平静写进了新书《西湖梦寻》的自序里。

如果将时光倒流三十年,此刻,人在西湖的张岱或许正在花红柳绿的苏堤漫步,或许正在景色清雅的西溪探幽,或许正在岣嵝山房苦读,或许正在龙井闲坐品茗……这样的场景曾经是他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但如今已成为遥不可及的人生奢望,只有在梦中,他才可以重温旧日的这些美好时光,慰藉自己那颗已经凉透的心灵。

康熙十年这个年份是打开《西湖梦寻》的一把钥匙。这一年张岱七十六岁,早已过了古来稀的年纪。那个被他念念不忘的大明王朝已经消失在历史的黑洞中二十八年,新的王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不管他如何抗拒。天地玄黄,时光荏苒,一切都已命中注定,不可改变。

西湖风景千年等一回(一处有灵魂的风景)(1)

《东阳西湖写生》李可染绘图片由苗怀明提供

西湖风景千年等一回(一处有灵魂的风景)(2)

清刻本《西湖梦寻》图片由苗怀明提供

一部小型的西湖志书,一座中国文化的陈列馆

对一位风烛残年、心灰意冷的老人来说,此时此刻怎么还会有如此闲情雅致来写这本书?此前的感慨和思考不是已经在《陶庵梦忆》中说完了吗?还有什么让他如此割舍不下?

了解这一点,也就读懂了《西湖梦寻》,读懂了西湖,读懂了湖光山色背后的风景和沧桑。

大明王朝灰飞烟灭之后,张岱也曾拿起刀枪,进行过一番徒劳的反抗,眼看大势已去,复国无望,转而从战场走向案头,这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更为擅长的事情。他要用自己的笔墨为失去的故国也为自己保存一份历史。具体呈现的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以写史的方式郑重撰写,其成果是《石匮书》《石匮书后集》;另一种则是以文学的笔法感性书写,成果是《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前者是一个王朝的历史档案,后者则是一个人的感性记忆。张岱以两种完全不同的方式记录了那个悲喜交加的时代。不过从后世的反响来看,《陶庵梦忆》《西湖梦寻》更受欢迎,影响也更大,如今已双双成为文学经典。

《西湖梦寻》的篇幅并不大,全书七十二则,除第一则总写西湖之外,一共写了七十一处西湖及周边的名胜,这是张岱眼中的西湖七十一景,是属于张岱一个人的西湖。

问题在于,既然要抒发人生的万千感慨,写出那份刻骨铭心的家国情怀,为何不直抒胸臆,明白道出,反而要借助西湖这处山水胜迹?其用意究竟何在?答案还得从字里行间去找。可以说,这既是一种情感的选择,也是一种理性的选择。

说情感的选择是因为张岱一生都与西湖有着不解之缘,他的许多人生印迹和记忆都在这里。从其祖父开始,就在西湖置业。他从小跟随长辈在此生活,走遍这里的山山水水,对西湖的熟悉程度并不亚于越中老家。对他来说,这里并非客居之地,而是自己的家园。他也多次到过南京、苏州、扬州等地,但都没有这样熟悉,感情也没有如此深厚。

长期居住,日久生情,这不过是人之常态。更为重要的是,西湖的这七十多处风景带有鲜明的个人印迹,这是属于张岱的风景,这是张岱一个人的西湖,也是他可以安放灵魂的精神家园。尽管这些山石树木、亭台楼阁都是客观存在,但在不同人的眼中有着不同的内涵和色彩,正如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林黛玉一样,一千个人心目中就有一千个西湖。

长时间的留恋并没有让张岱对西湖产生审美疲劳,反而不断让他产生新鲜感。从《西湖梦寻》这部书可以看出,他始终用自己的眼睛在寻找,寻找别人没有发现的风景,寻找风景新的内涵。湖心亭的秀美人人皆知,从早春到晚秋,摩肩接踵的游人都可以看得到,但其冬日雪后的雅致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欣赏的,只有作者和三五人才能享受这份透着孤寂的宁静。七月的湖上,游人如织,一到夜间,则空旷无人,作者偏爱的正是月色下散着凉意的风雅。即便是人迹罕至的幽深之处,他也找到了奇美的风景。这些风景人人可见,但到了《西湖梦寻》一书中,则带有鲜明的个人色彩和情感,而它只属于张岱。

也正是如此,当无情的战火烧过这片土地,山河易主,物是人非,山石还是原先的形状,花草依然每岁枯荣,但此时的西湖一下变得陌生,已不再属于张岱。人不能没有家园,没有家园的人会成为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旧日熟悉的西湖风景并没有消失,而是永远刻在了记忆里,对张岱来说,这种带有梦幻色彩的记忆比现实更真实,更值得留恋,由此不能理解这部书为何要用《西湖梦寻》这个名字,也不难想象在一处处西湖风景的背后蕴含着多少丰富复杂的内涵和情感,不管这份情感是欢快还是苦涩,都是值得细细体味的。

因改朝换代而失去西湖的并不是张岱一个人,而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被改变命运的人。饱读经史的张岱知道西湖意味着什么,失去西湖又意味着什么,因此《西湖梦寻》记录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族群的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说,借西湖抒发家国情怀是一种非常理性的选择。

说理性的选择是因为很少有风景名胜能像西湖这样,受到大自然的特别钟爱,在并不算大的空间里荟萃了如此多美到极致的风景,能得到历代文人墨客如此多的眷顾和赞美,千百年来累积了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在这里,不必说奇石、秀峰,不必说烟柳、溪水,随便一座庙宇,一座小桥乃至一座亭台,都见证过千百年的风云变幻、悲欢离合,将岁月的沧桑浓缩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中。有形的灵山水秀背后是说不尽的人文风情,西湖集自然人文风景于一身,成为唐宋以来中国文化的荟萃之地。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西湖就是一座中国文化的陈列馆。通过对这一代表性风景的书写,可以透视一个时代的变迁,由此抒发对历史对社会对人生的思考和感叹。

张岱显然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寻找风景的同时,也在追溯这些风景的前生今世,将其记录下来,《西湖梦寻》可以说是一部小型的西湖志书。在个人的描述与感慨之外,还提供了许多重要的文献资料,不管是祠堂陵墓还是道观佛寺,尽管篇幅有限,也尽可能翔实的介绍其创建及兴废经过,包括时间、主事者、缘由等,都如实记录,可以说是一个个景致的简史。既有纵向的史实的梳理,又有横向的空间的叙述,全书合在一起,就是一部西湖的变迁史,这也是一部感性的中国文化变迁史。

西湖风景千年等一回(一处有灵魂的风景)(3)

《西湖梦寻》苗怀明译注中华书局图片由苗怀明提供

西湖风景千年等一回(一处有灵魂的风景)(4)

清乾隆姑苏刊本《西湖十景》图片由苗怀明提供

张岱因西湖而不朽,西湖因张岱而生色

张岱那份交织着爱恨情仇的情感又是如何通过《西湖梦寻》呈现的呢?在写法上,张岱师法前贤,又有所创新。《西湖梦寻》的体例形式取径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西湖游览志》等书,比如其篇目按照地理方位编排,分西湖北路、西湖西路、西湖中路、西湖南路和西湖外景五卷,突出这些景致的空间分布,与对每处景致的历史追溯形成纵横交错的时空关系,这样每处风景都是立体的,有深度的。

《西湖梦寻》受到的不仅仅是上述两书的影响。宋元以来,以《东京梦华录》《都城纪胜》《梦粱录》《武林旧事》为代表的书写名城之作逐渐发展成为一种新的著述之体,受到人们的关注,这一方面是城市文化繁荣的体现,另一方面也是文学创作的一种创新。

相比之下,《西湖梦寻》的精神及内涵与《帝京景物略》《西湖游览志》两书有着很大的不同,后两书分别写于嘉靖、崇祯年间,时间在明亡之前,两位作者都没有目睹大明王朝的破灭,甚至都想象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如果他们经历了张岱所见所闻的这一切,他们还会写这些书吗?即便写的话,还会是那种闲适、愉悦的语调吗?相信答案是否定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苦难是一种不幸,也未尝不是一个机遇。

就创作动机而言,《西湖梦寻》受李格非《洛阳名园记》的启发也许更为直接,他在《柳州亭》里曾写下这样一段话:李文叔作《洛阳名园记》,谓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之治乱。诚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宫离黍,荆棘铜驼,感慨悲伤,几效桑苎翁之游苕溪,夜必恸哭而返。

作者在书中情感的抒发总的来说还是比较克制的,但在此处,他终于没有能够忍住,写得异常沉痛。这既是面对战火后杭州破败惨状的感伤,也可以看作是作者写作此书的一个动机,长歌当哭。也正是这个动机,将它与《帝京景物略》《西湖游览志》区别开,这种哀痛和沧桑是两书所缺乏的。

《西湖梦寻》是一部极难写的书,全书所收七十一处景致大多有着数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历史,其间历经改朝换代,屡有兴废,加之人事更迭,林林总总,要想一一说清,仅仅是一处景致,就需要很长的篇幅,单独写一本书都不为过。但作者没有这样做,他走的是极简约的路线,往往只用短短几百字,就将各处的地形景观、来龙去脉交代的一清二楚,还不时发表自己的看法。

作者为何要如此吝惜笔墨?显然他不想堆砌材料,写成一部纯粹的志书,而是想用最为精炼的笔墨点出各处景致的精华所在,寄托个人的情思。他更喜欢传神写意,而非工笔描绘。这种写法实际上也是一种自我挑战,这是需要大手笔的。

可以用文笔传神,简洁有致八个字来概括《西湖梦寻》的写作特点。全书七十一处景致,有的以美景取胜,有的以人文著称。对以美景取胜者,作者往往要言不烦,仅三五句,就将其特点描绘出来,准确传神。如其写冷泉亭:冷泉亭在灵隐寺山门之左。丹垣绿树,翳映阴森。亭对峭壁,一泓泠然,凄清入耳。既交代了地理位置,又点出该处清幽俊美的特点,语句高度浓缩,信息量很大,景致的组成要素、方位、色彩、声音、形态,全都写出来了,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其幽僻坎坷之状如在眼前。

对于人文景观,同样用墨不多,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如其写陆宣公祠:孤山何以祠陆宣公也?盖自陆少保炳为世宗乳母之子,揽权怙宠,自谓系出宣公,创祠祀之。

仅仅三十六个字,就将陆宣公祠颇有些复杂的建造情况讲清了,位置、修建者、缘由等基本信息全部具备。文字如此简洁,但对这些景致历代兴废的交代则没有遗漏。如其写保俶塔:其塔元至正末毁,僧慧炬重建。明成化间又毁,正德九年僧文镛再建。嘉靖元年又毁,二十二年僧永固再建。隆庆三年大风折其顶,塔亦渐圮,万历二十二年重修。

这些地方,作者本可以用“历代屡有兴废”之类一笔带过,但他不避重复,甚至有些不厌其烦的意思,显然这是有意为之。何以如此?其目的显然不仅仅是为了保存史料,如实记载。细细品读,从这种似乎单调的重复中可以感受到一座建筑在千百年岁月中所经历的风风雨雨,字里行间透出一种沧桑和感伤。这是作者刻意营造的一种氛围和效果。

作者所撰各文后附有相关的诗文,多出自名家之手,其中也有不少出自张岱本人之手,有着很高的文学水准。这些作品对作者的叙述是一种补充,同时也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呼应,丰富了各文的内涵,为全书增色不少。各文后附收的这些诗文大多为唐宋元明时期的名家之作,因此该书也可以视作一部历代西湖名家诗文精选集。

西湖是一处有灵魂的风景,是一部读不完的大书

对张岱来说,抒发家国情怀,寄托故园之思,西湖无疑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也是一个绝佳的载体。对西湖来说,《西湖梦寻》这本书又意味着什么呢?

俗话说,看景不如听景。为什么会有这种说法?因为没有人物、历史和掌故的风景给人的只是一种简单的愉悦,缺少持久的魅力。作为自然风光的西湖,其湖光山色几千年来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是作为人文风景的西湖,则一直是开放的,随着岁月的变迁,不断增加新的内涵,不管是沿革还是典故,人物还是建筑,都是西湖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自身也历经岁月的风霜成为风景,就连千百年的沧桑也是一种风景。自然风光与人文风情有机融合在一起,形成了西湖的独特文化品格,这种品格将其与玄武湖、瘦西湖、大明湖等同类景致分开,绝不会雷同,这种文化品格就是西湖的灵魂所在。可以说西湖是一处有灵魂的风景,每一处风景名胜都有自己的灵魂,这正是其令人魂牵梦绕的奥秘所在。

明白这一点,该书对西湖的意义也就不难理解。作者以其独到的发现和别致的解读为西湖各处景致注入新的精神和内涵,提升了其文化品格,让它更有灵性,也更有气质,张岱也成为西湖风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彼此相互成就,张岱因西湖而不朽,西湖因张岱而生色。张岱和他的前辈白居易、苏轼等人一样,既是西湖风景的欣赏者,又是西湖风景的书写者,经过历代文人墨客的精雕细刻,最终成就西湖这样一处有个性、有气质、有灵魂的绝世风景。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文化接力,直到今天仍在进行中。

三百多年过去了,如今再读《西湖梦寻》,从中可以读出什么呢?其实我们现在看到的西湖美景除了个别建筑之外,和张岱眼前所见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感受则完全不同。毕竟生活的时代不同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景,生在太平盛世,我们没有张岱身处鼎革之际那样悲凉的体验,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在西湖长期流连。但如果我们只是脚步匆匆的游客,跟着导游到此一游,将自己的头像用照相机强行刻在西湖的风景上,说实话,西湖不过是和玄武湖、瘦西湖、大明湖一样的旅游符号,没什么特别的,甚至可以说西湖的景色并不见得一定比别处的山水更好。这样就辜负了西湖,辜负了其背后深厚的文化内涵,辜负了历代文人墨客为此付出的心血,以游览风景的方式煞风景,不少人正是这样做的。

如果想真正领略西湖之美,领略其独到的个性与气质,则需要像当年的张岱那样,换一种思路,将匆匆的脚步换成寻找的目光,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读,你可以从风景中看到自己的人生,读出一个民族的沧桑,这样的西湖才是属于自己的。

西湖是一处有灵魂的风景,也是一部用一生都读不完的大书,在众多的美景中有一处格外明艳别致,那就是张岱和他的《西湖梦寻》。

《光明日报》( 2022年03月24日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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