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王安石的这首《梅花》小学就学过,彼时只知这首诗用词简单、寓意明了、易于背诵,不知王安石是在何种情况下创作的这首诗,这首诗又传递了作者怎样一种心情与思绪。而今再读起这首诗,细心查证王安石创作这首诗的时间,才知道少时的学习理解还是过于肤浅了。
宋神宗熙宁七年,王安石罢相,次年二月再次拜相。时隔两年之后,再次罢相,心灰意冷,放弃改革,退居钟山。此情此景之下,王安石写下了这首《梅花》,既有“凌寒”的孤傲,更有“独自”的落寞,虽有“暗香”,终究无法传遍朝堂之上。
少时家境尚可,奈何父亲英年早逝,自己一人挑起养家重担。本就鄙视为了仕途而读书,却不得不为了生计参加科举;本为修炼自己而钻研学问,谁知道生活逼迫他学业未成就踏入官场。从英才少年,到官至宰相,再到退居一隅,临川先生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的一生,尽在崔铭的《王安石传》。
崔铭的这部《王安石传》,不是王安石生平介绍、历史公案与奇闻异事的“合集”,而是一位文学博士在博览群书之后,以历史学家的严谨考证,文学家的浪漫情怀,撰写的一部关于王安石的文学史、思想史、改革史。作品以王安石的一生为主线,详细阐述了王安石在儒家学术、文学创作、政治改革等方面的突出成就,通过大量的文献引证,不同史学专家研究成果的比较分析,对历史公案的真伪鉴别,为我们生动勾勒出一个大学者、拗相公、变法家的形象。
这形象,映射在诗词歌赋的吟诵创作中。
除了本文开篇提到的《梅花》,王安石还有众多名词佳句备受世人推崇。这些诗词,既有登临高山、泛舟江河时的情景交融,也有本人真性情的自然流露,不管是喜是悲,尽在一字一句中。
“飞来山上千寻塔,问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这是大展宏图之前的意气风发;
“残菊冥冥风更吹,雨如梅子欲黄时。
相看握手总无语,愁满眼前心自知。”
离别时又是另一番滋味上心头。
不管是寓情于景,还是借诗言志,都展现了王安石极高的文学造诣。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即便是后来交恶的司马光,对他的文学创作也不吝赞誉之词。作者在讲述王安石的生平事迹时,不时穿插讲解不同时期王安石的诗词作品,原文大量呈现,既便于读者鉴赏品读,又便于通过诗词了解王安石的生活境遇,走进临川先生的内心世界,完整了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形象,彰显在儒家思想的身体力行中。年轻的王安石,以他对经典的深刻领悟,和自断、自主、自信的独立品格,成为这一时期思潮的后起之秀和生力军。他不甚看重前朝治国理政经验,却对尧舜之道大加赞赏,认为“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十分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在钻研儒家“道之体”的同时,强化“道之用”的实施。他认为借助读书追逐功名利禄的人固然可鄙,而将分章析句、诠释词义概念视为儒学的全部的人也不足为道。
儒学的精华与真谛,在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在于平定危亡,治理乱世,而不是陷入皓首穷经的考据论证。所以,不管是在鄞县还是常州就职,他都深入基层调查研究,一边兴修水利、发展生产,一边大兴教育,教化人民。
尤其是他将理财作为改革的首要任务,更加凸显了学古不泥古的研学态度和实干精神。在众人都认为搞经济是国家挣钱、与民争利的时候,他搬出孔子的原话进行批驳,既体现了他对孔孟之道的学习研究深度,也表明了他以儒家思想为本,结合社会现实创新发展的开创精神。
这形象,折射在忧国忧民的锐意改革中。王安石是儒释道兼修的传统士大夫,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他对儒家学说研学愈深,对社会现实看得愈清,就愈加感到改革时弊、富国强兵时不我待。他看到社会最底层老百姓的艰难生活,看到边境动荡不安的危急形势,看到朝堂之上人浮于事、贪污腐败的种种乱象,无不忧心忡忡。他希望以自己的所学振兴国家、匡扶社稷。
要做到这一点,系统性、制度性的改革在所难免。所以,这才有了后来的均输法、青苗法、农田水利法、免疫法等相继出台。改革中的王安石,是充满激情的,不管是设计法度、推行变法还是了解实效,都有一股浓浓的家国情怀;也是光明磊落的,改革变法都是工作,都是为了国家富强、人民幸福,从不因此中饱私囊、为己谋利;选人用人也是为了变法顺利推进,不搞任人唯亲、团团伙伙;当然,王安石也是果断决绝的,以道事君,以道进退,合则进,不合则退,决不为权力和利禄逡巡留滞,当变法实在无力推行的时候,他只能选择告退。
这形象,体现在对吏治腐败的强烈愤慨中。是改革,既会招致因循守旧、安稳守成大臣的不解,也会招致一部分既得利益集团的怨恨。加之新法总是有缺点,这些缺点,除了顶层设计的问题,更多的是在推行过程中,被执法之人或是变相执行、或是打折执行而加倍放大,加上朝廷调查核实不准,信息呈报失真,一点小问题都有可能是压垮改革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搞好改革,选人用人是关键。
但是,因为儒学的衰微与士风的鄙陋,吏治不振己经成为一个顽固性问题。士大夫满足于法学家的刀笔刑名之学,在自我修养和治国方略上没有更高的期许和作为,一旦位列公卿,又如何能开创太平盛世?就连一些原本支持变法的人,在王安石大刀阔斧开始改革的时候,也改换门庭,加入了反对派的阵营。本就力量有限,君臣又心生罅隙,改革变得岌岌可危。
这形象,潜藏在因变法而反目的情谊消散中。改革期间,王安石面临的环境十分复杂。宰辅班子“生老病死苦”,除了参知政事王安石生龙活虎,宰相曾公亮老迈昏聩,宰相富弼称病不出,参知政事唐介愤懑而死,参知政事赵抃力不能胜,“但终日叹息,遇一事更改,即声苦者数十”,遇事没有人可以倚重;反对派时不时挑刺弹劾,御史中丞吕诲以《上神宗论王安石奸诈十事》为名,先后两次上奏,攻击其道德品性;昔日的恩师欧阳修也对变法持否定态度,更是下令他的治下拒绝试行青苗法:就连亲弟弟王安国也批评他,认为天下非议都是因为他变法,恐怕以后还会给家族招来大祸。
手足兄弟尚且不能理解自己,其他人又怎能洞察王安石变法图强的一片苦心?变法不顺的焦虑感,强化了王安石性格中执拗刚愎的一面。他对于一切有碍变法的人和事,都持零容忍的态度,为了变法成功,即便与昔日交好的朋友同僚绝交甚至反目成仇在所不惜。只可惜,官场沉疴难以一时纠治,神宗之后,变法几乎尽被废止。
崔铭教授以理性思辨和详尽考证,描写了王安石伟岸瑰丽又黯然离去的一生。作为一名政治家,王安石在孔孟之典中苦心孤诣研究治国之策;作为一名改革家,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尝试着改变国家日渐倾颓的被动局面;作为一名文学家,他在群山万水中吟诗作词直抒胸臆,袒露时过境迁的心境变幻。政治家与文学家的双重思维,共存于王安石身上,前者理性、独断,让他紧盯目标、不达目的不罢休;后者感性、深情,让他在为人处世上充满非理性、情绪化色彩。
但是,文学家的浪漫拯救不了残酷的现实,思想家的清醒抵不过顽固势力的反攻,这位饱受儒家思想熏陶的老人,终究没有实现“兴王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的理想抱负,在司马光拜相、反变法派全面掌权之后于江宁秦淮小宅病逝。#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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