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有雨意。妻子背着一捆玉米秸往家走。玉米秸干透了,秆子、叶子、花穗儿,都焦黄焦黄,正好烧锅。玉米秸捆子有些大,压得她低头弓腰,一走一顿。每顿一下,玉米秸就响一声。天若落了雨,把玉米秸淋湿就不好了,恐怕十天半个月都晒不干。下雨起泥,泥巴吸脚,路就不好走,不如趁早把柴火背回家。
秋已深了,杨树的叶子落得只剩下不几片,东一片,西一片,谁都扯不上谁的手。夏天丝瓜秧子爬到树冠上结的丝瓜,此时显现出来。丝瓜是三个,个个又粗又长,如高悬在院子上方的棒槌一样。
一阵风吹过,“棒槌”有些晃悠,像是随时会砸下来。然而,丝瓜秧子坚韧得很,直到冬天下大雪,它都会将“棒槌”保持着大头朝下的悬挂状态。来到院子大门口,妻子没有把玉米秸捆子放下来,想一直背进院子里。可人是竖的,玉米秸捆子是横的,她的双脚迈进了门槛,有些长的玉米秸却卡在了门框外面。这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她把玉米秸放在门外的地上,稍微调整一下,顺长着抱进门就是了。对于一个居家过日子的妇女来说,这是最起码的智慧。她不,这个妇女拧得很,她像是不承认门的限度,也不顺从门的宽度,硬要横着把玉米秸往门里拽。她梗着脖子,伸着脑袋,死死拽着捆玉米秸的绳子不放,仿佛在说,我就要来横的,我就不信横着进不来。不知她是和玉米秸较劲,在和门框较劲,还是和自己较劲。由于过分较劲,她的脸憋得都有些发白。她家的黑狗迎上来了,黑狗帮不上她的忙,伸着嘴闻她的裤裆。狗的嘴伸得很长,顶得很近,像牛犊儿吃奶的样子。她的两手抓着绳子,无法阻止黑狗,黑狗大概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可以向女主人献媚。哪里不好闻,偏偏闻她的裤裆,这个狗娘养的,不知跟谁学的这样不要脸!她退后一步,抬脚朝狗嘴踢了一下。黑狗被踢得下牙磕了上牙,连个屁都没敢放,趔着身子把路让开了。黑狗边让着,还回过头来似敢似不敢地看着女主人,似乎在说,你不想让闻,俺就不闻,你踢人家干什么!踢得怪疼的。丈夫从堂屋里出来了,对妻子说:谁让你去背柴火的!一趟一趟背,你不嫌费劲吗?我跟你说过,哪天我借辆架子车,一车两车就拉回来了,你就是记不住。
妻子不说话,背上的玉米秸也不放下来,就那么堵着门口,两眼盯着丈夫。她盯得有些狠,像是要盯穿丈夫的骨头。她不能看见丈夫进堂屋,一见丈夫从堂屋出来,她就来气。堂屋就是北屋。她家的北屋是四间,其中三间是通连的,只用箔篱子隔开,一间东屋,一间中堂,一间西屋。最西头一间屋,用硬山隔开,是灶屋。原先,她和丈夫住在东间屋,住了二十多年,女儿和儿子都是在东间屋出生的。儿子结婚时,他们两口子从东间屋搬出来了,打扫之后,布置成了新房,让儿子和儿媳住。他们住哪里呢?他们没住西间屋,西间屋是存放各种粮食和杂物的地方。院子东边搭盖了两间东屋,两口子住在东屋里。儿子死后,住房的格局没有改变,他们还住东屋,儿媳仍住堂屋。只是和儿媳同住堂屋的不再是儿子,变成了孙子。孙子还不满一周岁。大门开着,大白天的,一个当公爹的,不好好在东屋待着,老往儿媳住的堂屋钻什么!丈夫让妻子把玉米秸扔在门外头,一会儿他往灶屋里抱。丈夫还说,卖竹竿的进城,只知道横着拿竹竿,不知道把竹竿顺过来,一根竹竿就把自己挡在城外头了。
不听丈夫说进城卖竹竿还好,一听丈夫说横着拿竹竿,她就更来劲,非要横着把玉米秸从门口拽进来不可。犟牛拉车就是这样,你不让它往哪里拉,它拉断套绳都不回头。她就是用这种办法与丈夫赌气,让丈夫知道,她还是一个活人,还有一口气。儿子死了,她还没死。结果,她把玉米秸捆子的梢头拽断了,噼里啪啦一阵响,硬是横着将玉米秸拽进了门框。她像是取得了一个胜利,哗啦把“战利品”扔在院子当央的地上。丈夫说:好好,算你厉害。
玉米秸捆子一扔到地上,就散成若干个小捆。每个小捆,都是玉米秆子自己捆自己。丈夫弯腰抱起两捆,准备分批往灶屋里抱。妻子不让丈夫抱,她抢上一脚,把丈夫准备抱起的玉米秸踩住了。好像玉米秸本来干干净净,丈夫一沾手,就把玉米秸弄脏了。丈夫不抱这两捆了,去抱另外两捆。哪一捆她都不让丈夫抱,见丈夫准备抱哪一捆,她就上脚把哪一捆踩住。这两口子像是在做一个游戏,比比到底是你的手快,还是我的脚快。丈夫的样子有些无奈,说:你这是干什么!你累了,我让你歇会儿还不行吗!妻子说:我就是不让你管。累死我,我该死。你想干啥,干啥去!
天上没有太阳,院子里没有阳光,丈夫不知自己该干啥。
妻子的脸色有所变化,是儿媳从堂屋里出来了。儿媳怀里抱着孙子小根。妻子的表情变得有些快,说变就变,眨眼就像换了另一副面孔。比如说刚才还波涛汹涌,怒气冲冲,这会儿已经风平浪静,和颜悦色。背柴火时头发弄得有些乱,她以手代梳,把头发整了整,把两鬓的头发抿到耳后。她不能让儿媳看出她对丈夫的不满,更不能让儿媳知道她对丈夫的怀疑。
去年春节过后,儿媳来给病重的儿子冲喜。冲喜没有冲走儿子的病,儿子的病情反而加重了。儿媳和儿子结婚不到两个月,贴在门楣上的红双喜签子尚未褪色,儿子就去世了。然而儿媳怀孕了,生下了孙子小根。冲喜总算没有白冲,总算取得了一定成果。无论如何,他们要留住儿媳。留住了儿媳,就留住了孙子,等于留下了根。倘是留不住儿媳,儿媳把孙子带走,他们就什么都没有了,这一辈子算是白活。她不敢对儿媳使气,有儿媳在场,她得看儿媳的脸色,她的脸色得随着儿媳的脸色而转变。儿媳二十出头,还很年轻。儿媳胸前两头涨满奶水的大奶,充分证明儿媳的青春是多么旺盛。儿媳的年轻,对她构成了一种压力,甚至于一种威胁。自从儿媳来到他们家,她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她自己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稀里糊涂就过来了。那时身在年轻中,她没想过年轻是怎么回事,年轻人需要什么。现在她才明白了,火对水,水对火,年轻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如果对付不好,水火就会无情,就会成灾。她放弃了踩玉米秸,对孙子笑着,两手一拍,一张,伸着手向儿媳身边走去,说:根根,来,让奶奶抱,奶奶可喜欢俺的小孙子了。孙子把她看了看,似乎没认出她是谁,小身子突然一转,趴在儿媳肩膀上。
儿媳对小根说:去吧,让奶奶抱,跟奶奶去玩儿,奶奶带你去童童家看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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