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支超

弟弟的病房里,有三张病床。弟弟的病床靠近南边的窗户。在床与窗户之间,可以放一张折叠椅。折叠椅一拉开,就是一张单人床,供陪护睡觉。

弟弟来看病,陪护的是德岳。德岳是他的老伴。在我们姐弟三人中,弟弟一家的收入最少,但婚姻却最美满。一个小学教师,一个中教师,工资虽然不多,但在泾县那样的小县城里,两个人都有稳定工作本来就为数不多的,在加上两个人互敬互爱,事事协调,是县城里广被称赞的。弟弟曾经很得意地对我说,熟识他们的朋友都很羡慕他们。弟弟的脾气有点“砸冒”,生活能够如此和谐,和德岳秉性关系密切。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1)

病房里很安静。弟弟坐在折叠椅上,坐东朝西。我坐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因为彼此的听觉都不好,为了尽可能地保持安静,我把凳子尽量贴近他,膝盖几乎抵着膝盖,所谓促膝谈心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在公交车上,我就想好了今天的话题。我说:“我曾经在《苏家湾小考》中提到苏家湾有两户杂姓。一家姓朱,一家姓葛。其实不止两户,还有一户姓钟的和一户姓陈的。”我原想和他聊钟家的两兄弟。没想到弟弟来了一句:“还有一户:老薛。”

“老薛,我知道。他和那几家不一样。那几家是举家迁居过来的。他是抗战胜利后,独自一人,一路讨饭流浪到我们苏家湾,紧跟着就是‘解放’、‘土改’,又分得了土地。才在苏家湾扎根的。”

“不管怎么说,也是杂姓啊!”弟弟说,接着意味深长地笑着问道:“你还知道苏家湾还有一个毛家吗?”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2)

我知道毛家(读ga)就是葛家(读ga),葛家是怎么转换成远近闻名的毛家的故事,此前他就对讲我多次。我也在文章中写过。但他却似乎意犹未尽,聊天不是采访。聊天是小河淌水,淌到那儿是哪儿。既然他对此兴趣依旧。那就让他尽兴说吧。况且我来这里。原本就是陪他闲聊的。便装出不知道,并且很想知道的样子。我这一招真管用,他便兴趣盎然继续说道:“其实毛家就是葛家。但远远近近都知道苏家湾的毛家,但未必知道葛家,你还知道是其中的玄机?”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知道。我哪知道啊?”我的装模作样大大鼓舞了他,他便绘声绘色地把葛家变毛家的故事又说了一遍。

这里简述如下:原来这葛家的当家人是秃子头,没有毛发。有人拿他开心,问他:你怎么头上没毛啊?葛家的当家人颇幽默,随口答道:“哪个讲我没有头毛啊?我的头毛是朝里长的哎!”从此,他就有了个外号叫毛朝里。一般人不知究里,以为他真的姓毛,叫毛朝里。日久天长,外村人都知道苏家湾有个毛家。

弟弟讲着笑着。他笑,我也笑。我笑的是他把我的“虚假”当真了,成了老傻瓜。笑了一阵之后,接下来说什么呢?没话题了!两个人聊天,最怕的就是忽然没话说,突然冷场。他捧起茶杯喝了口清茶,那是他喜欢的毛峰。邻床的病员起身,伸了伸胳臂,回眼看见我,笑着朝我点点头,我也笑着朝他点头。病房里依旧很静,静的出奇。此时我突然想起了“恨天高”。于是便说:“这个‘毛朝里’,使我想起‘恨天高’。你知道‘恨天高’吗?”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3)

他说:“什么‘恨天高’啊?”表示没听说过。我说:“文革后期我在苏北教中学。学校有个副校长,姓侯,个子很矮,估计充其量也就一米五,学生调侃他,在他上课之前,有意在黑板的最上面写了三个字:恨天高。有个美学家叫王朝闻的,就专门写过篇文章,分析‘恨天高’的美学价值。照我看,这‘毛朝里’和‘恨天高’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你也写一篇嘛!”弟弟望着我开玩笑道。

“我没有王先生那水平。”

“那是你不想写。”弟弟突然转换话题,问我:“你还记得葛家的葛友朋吗?”

“葛友朋,葛家老二。我当然记得,和我同过学。他还有个弟弟叫葛友仁,葛家老三,比我小。老四葛友义,好像比老大葛友斌的儿子还小一点。”

“葛友斌儿子叫葛强起,外号葛性种。”

“‘性种’是我们那一带的方言。不知道这两个字究竟是那两个字。意思也不大好翻译成普通话。”我说。侧过脸,把目光投向窗外。两米宽的阳台上洒满阳光。阳台上有个铝合金管子制作的晒衣架。晒衣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夏日的衣服,在风中漂动。弟弟倒似乎无需思索,就开口说:“‘性种’好像有点‘冲’,说话不知轻重,冲头冲脑的意思。爆竹性子,不拘场合,不问对象,一点火就炸。遇到这种人,最好让开点,弄不好,他一句话就让你下不了台。你还千万不要计较。愈计较愈下不了台。”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4)

“是有点这个意思。用现在话说,可能就是‘非理性’。”

“‘非理性’也不能把“性种”的意思完全表达出来。这种人,当领导的最‘含糊’。‘含糊’也是方言,就是有点怕,有点发憷的意思。当领导的遇到这种人,很难办。整他吧,好像他根本提不上筷子。不整他吧,他常常冷不防一句话,弄得你难堪,让你威风扫地。”

“这样的人,每单位都有几个,就好了!。”

“喔!对了!那——就好玩了。”弟弟开心地笑起来,他一笑又漏出了半嘴豁牙巴。

“这种人多了,说不定大跃进就跃不起来了!”

“那到可能。那他二叔也许就不会死了。”

葛性种的二叔就是我的同学葛友朋。他在大饥荒时期盲流出去就没回来,不知道倒在什么地方就没了!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5)

弟弟说:“他三叔葛友仁,也是盲流出去的,但是却‘流’好了。不但没有饿死,最终还搞到淮南煤矿当旷工,一直干到退休,末末了,还有退休养老金哩!”

“运气!命!”我说:“一切都是‘偶然’!‘偶然’就是‘不可知’,‘不可知’的只能是一个字:命!”

“是的。不能不承认‘命’。弟兄俩都是‘盲流’,结果却大不一样。葛友仁能有后来,得感谢江西劳动大学。”弟弟解释说:“葛友仁和他哥哥不一样,他哥哥硬是让饥饿逼出去的。葛友仁除了饥饿,还有一个原因,是被“帽子”压出去的,不出去受不住。”

葛友仁能有什么帽子呢?他家是苏家湾祠堂的佃户,真正的贫农。我颇为不解。

弟弟告诉我,葛友仁1955年考到芜湖三中。后来,马鞍山成立了一个钢铁技术学校。他就去了那里。可能是受“水浒文化”的影响吧?那里有十个结拜弟兄的同学,号称“十大弟兄”。葛友仁就是其中一。学校认定“十大弟兄”是反动组织。葛友仁就被学校开除回家了。面子上难堪不说,在有些人眼里那就和四类分子差不多。再后来粮食紧张,他就跑出去了。他先跑到江西,后来不知道怎么又跑到江西劳动大学。江西劳动大学就把他收下了。弟弟想不明白,“江西劳动大学怎么轻而易举地就让他进了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可是我也回答不出。弟弟见我不做回答。便接着说: “当时从各地盲流到江西劳动大学的人可能不少。饥荒过去之后,这些人统统遣返回原籍。葛友仁是安徽人就遣返回安徽。安徽就把他派到淮南煤矿去了。在淮南煤矿干什么?不清楚。不管干什么,反正已经属于工薪阶层了。退休回苏家湾,月月有养老金到账,养老金不算多,但比一般农民去高得多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弟弟说:“改革开放后,葛友仁在当地还干了一件大事哩!”弟弟直直腰,颇有点夸耀的意思。又像是卖关子,稍许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他和老十合作,居然领头把黄山庙重新修建起来了!”

我不禁感慨:“哦!这真是大事。一家一户,七零八落,钱款怎么凑啊?老的黄山庙,你没见过。你记事时已经拆掉了。规模很大,庙门口还有对石鼓。那是我平生最早见过的石头雕刻。修复之后,你去看过吗?”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6)

“没去过,估计是比较简易的。”

“再简易也不容易,他俩既不是领导,又不是名人。就两个平头老百姓,这钱怎么筹啊?”

“我想也是这样。不容易!但是他们不照样把庙盖起来了吗?”

这时候,去菜场买菜的德岳回来了。一进门,就和我打招呼。打过招呼,就从坤包里取出两个苦瓜,出去洗了又回来。弟弟右首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玻璃盛具,她就站在那里,用小刀把苦瓜削成片片,落在那玻璃盛具里。她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过耳不忘。她说:“家务事看起来琐碎又平常,但也能发展智慧哩。”单就这句话,就可以判定她对家务劳动的态度了。没有长期的家务劳动经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的。

她站在那儿削苦瓜。我们聊我们的天。

弟弟说:“刚刚提到老十。老十,你记得吧?”

“老十我怎能不记得?不就是雨生吗?曾经和我在龙王寺同学。”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7)

于是我们又聊起了雨生。雨生是“远”字辈,苏家湾油坊的子弟。老弟兄四个,繁衍他们嫡堂小弟兄十个,他最小,老十。他是远字辈,但是没按辈分取名,叫雨生。

我说:“他后来是在哪儿上中学的?”

“芜湖二中。比我早一年考取的。”

“1956年寒假,我见过他。那时候他二十岁,才上初一,但是却已经结婚了。他对我说他们夫妻感情很好。开学返校,老婆舍不得,总要哭鼻子。结了婚才上初中,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简直开玩笑。”

弟弟哈哈地笑道:“葛友仁不也是吗?他是结了婚才上初一的他老婆到车站送他,当着我们面就哭。我们都笑他。康守信你知道吧?岁数比你还大,和我同学,小学三年级就结婚了!那时候这种情况是很普遍的。”

我说:“这可能是从过去科举制度沿袭下来的。科举时代,秀才相当于‘小升初’考试,李鸿章的老爸,21岁才考上秀才。四五十岁还在考秀才的也有。”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8)

弟弟接着说:“讲到老十,我又想起来一个人——远杰家(读ga。轻音)妈。”

“远杰是谁?”

“苏家湾东头子不是有个王小楼吗?远杰就是王小楼的儿子。”

“王小楼这个名子我倒是很熟悉。远杰显然姓苏,他父亲怎么姓王呢?”。

弟弟说“这我就搞不清楚了。王小楼肯定也姓苏,叫苏自什么的,记不得了。王小楼肯定是绰号,就像‘毛朝里’一样。”

“远杰这个名子我也没听说过。”

“那是当然。”弟弟说:“他比你年纪小得多。比我还小。你离开家乡的时候,他还是小孩蛋,在苏家湾读书那会儿,你哪知道他?文革后期,他接替远震当大队书记。他和我有缘,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和我要好,我搬到小苏家以后,只要去苏家湾总是是他招待我。”

“刚才我打断了你的话头。你说你因为讲到老十,你想起了远杰家(读ga)妈。”

“这又要提到一个你不知道的人。这个人叫李林普。钟明武这个名字,你记得吧?”弟弟问。

他不提,我还真忘记了这个人。你一提,我就想起来了,也是一家外来的杂姓。钟明武也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好像有点儿虚胖。也是从西山那边迁移过来的。”

“钟明武去世后,他老婆招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李林普。李林普是哪里人,不知道。只知道这个人当过远征军,抗日战争期间到过缅甸。抗战胜利后回来的。会说书,解放前,就以说书为生,算是个江湖人。这人善于见风使舵,跟风跟得緊,喜欢倚仗权势,虽然不识多字,但新名词学得快,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有一次在水利工地上,不知道为什么和老十吵了起来。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是他骨子里已经懂得只要‘政治正确’,其他的都不在话下。老十的父亲是苏家湾油坊老四,自华的儿子。雨生属于黑五类子弟。单凭这一点,训斥老十。李林普就天然地站在了政治的制高点。据此他就逮着老十大耍威风,大帽子,小帽子,一个劲儿朝老十头上戴。戴就戴吧,嘴里还不干不净,骂骂咧咧。那时候文革还没结束,他这一招也真灵,在场的人都觉着不平,但就是没有人吱声。他没想到在场的就有一个不吃她这一套的,这个人就是远杰妈。就在他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自鸣得意的时候,远杰妈突然开口,劈头盖脸给他一顿臭骂,怎么骂的没听说,只知道直骂得李林普抬不起头,吭都不敢吭!”弟弟说,语气中满含着对远杰妈的佩服。

我说:“这大概也是传说吧?”

“我不在现场,当然是听说的。你说是传说也行。不过这事儿是千真万确的。这类事儿传得快。这就叫路不平,众人踩。李林普也是机灵人,打这以后,他那一套也收敛的许多。你该回家去了吧?”

老巢县之散兵夏家往事(老兄弟两闲聊苏家湾的往事)(9)

我看看表,估计73路车就要到了。于是起身,德岳对他说:你送送哥哥吧,走动走动是必要的。弟弟很听她的话,便起身送我至电梯口。直到我进了电梯,彼此挥挥手,明天见,电梯关上了门。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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