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石史诗》聚焦在一块大理石身上，
跟踪了其在希腊和中国的贸易过程。
中国老板收购的希腊矿山开采出大理石，
经过中国国企收购的雅典比雷埃夫斯港，
运往福建泉州港，
随后被制成建材、雕塑和冰箱贴，
经过义乌市场，又重新贩回希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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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在全球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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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环节上不同境遇的人们
石头流浪的过程，
勾勒出以中国为核心的全球化景观，
以及“食物链”上的众生相。
自去年到今年，
《石史诗》陆续入围阿姆斯特丹电影节、
哥本哈根电影节与瑞士真实电影节，
在国外放映时，获得了非常好的口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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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王申，《石史诗》是他的第二部纪录片
导演王申出生于1991年，
属于新一代的纪录片人。
拍摄完成后不到两个月，
新冠爆发，人和物的移动变得困难，
《石史诗》意外记录下疫情前的时代尾声。
撰文：洪冰蟾
责编：倪楚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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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雄伟的矿山
《石史诗》顾名思义，就是一块石头的奥德赛之旅。它经过的每一站，都是全球化链条里的一个环节。
起点是希腊，大理石从矿山里被开采出来，开始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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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典比雷埃夫斯港，拥有东地中海最大的吞吐量之一
经雅典比雷埃夫斯港，它被运到中国泉州港，随后兵分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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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水头镇，大理石被打磨成建材
主要的客户是中国的地产商
在福建水头，中国石材第一镇，它被制作成建筑材料，是风行全国的欧洲宫廷风、轻奢风装潢的必备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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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曲阳县，大理石被当地工匠制作成西式雕塑
在河北曲阳，中国最大的雕刻中心之一，它被当地的工匠做成西式雕塑，随后被送往全国各地的洗浴中心、世界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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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箱贴在泉州制作，运到圣托里尼售卖
在泉州丰泽的工厂，它的粉末被重新收集回来，制作成冰箱贴。 这些印着欧洲旅游名胜的冰箱贴，经义乌商人，卖回希腊，再被一对去圣托里尼旅游的中国夫妇买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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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丛达在雕刻
每个环节，都有人的故事。
比如曲阳的甄丛达，工匠出身，80年代他和父亲嗅到了商机，开始改做西式雕塑，利用中国的劳动力成本优势，将雕塑低价销往西方，生意越做越大，带动了一整个乡的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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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在施工现场
还有一位法国老板劳伦，他在水头镇做建材生意，给中国人复制法式别墅。2008年之后，中国的房地产崛起，成为全世界第一的大理石消费和加工市场。他在欧洲无法实现财富积累，竟借着中国人的崛起，实现了自己的阶层跃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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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在画冰箱贴
劳动密集型产业正在面临人力成本上升，还有彩色印刷技术的发展
然后是在丰泽做冰箱贴的工人，他们画着西方的名胜，自己却从没去过。纽约、巴黎、罗马，好像是另一个世界。在日复一日的机械劳动里，少有的寄托是看短视频。
每一个环节里的人都互不相识，王申用一块石头串联起这些人，展现每一个地方，不同文化背景和阶层的人的真实处境。
以下是导演王申的讲述：
拍大理石，是因为它承载了很多文化讯息。
我拍的这种白色的大理石，跟2500年前古希腊经典时代建的帕特农神庙、宙斯神庙，其实材料是很接近的。
它是古希腊文明唯一剩下的残骸，也是古典时代高度发达的象征。
到了当代，它被赋予了一套全新的逻辑，尤其在第三世界和东亚这边，它变成了某种中产身份的象征、社会阶层的确认，反倒是欧洲新盖的建筑用大理石没那么多。
开拍之前我先调研了一年，从2018年中到2019年中，有点像人类学里的田野调查。几座城市我都走了一遍，确定要拍什么人和地点。
首先去的是大理石矿山，在耳熟能详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它的规模并不算很大，特殊点在于，它被一个希腊华人老板收购了。
收购矿山这个现象，跟中国人这些年收购法国和澳洲的酒庄很像。这些东西原本是世代传承，但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西方很多传统行业都卖给了中国人。
置身这个矿场之中，很魔幻。矿山是自然形成，没有理性的，但是人为了运输方便，就把这个山切成了方形的，一节一节，像一个巨型楼梯。
为了拍矿石被切下来的那一幕，我们等了几周。他们用大钢索磨，然后拿吊车撬，一蹬，整块石头就落下来了。
矿石一旦开采出来，就得尽快运走，很难囤积，太占地了。所以这些矿山非常依赖固定的客户。
它们的客户，在08年之后有了一个转变，主要的市场转移到了中国。
这跟中国在世界上的角色的转变是同步的，我们变成了最大的基础原料的加工方和消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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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在雅典的山上拍比雷埃夫斯港
中国人不仅收购了矿山，还收购了希腊最大的港口比雷埃夫斯港，大理石就是从这个港口运回中国的。
2016年，这个港口被中国远洋海运COSCO收购，这在希腊是一个天大的事情。比如中国游客到希腊的大街上，希腊人会直接喊COSCO。
经过港口运回中国的矿石，会被堆放在沿海的荒料厂，等着被大卡车运到中国的各个小镇的巨型加工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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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石抵达泉州港，暂时堆放在港口附近的荒料厂
很多一线城市的人不了解，我们国家常常是一个乡镇，掌管全世界70、80%产量的东西，制造业基础就是这样一点点建立起来的。
以石料加工为例，主要运送到两个地方，一个在南安下面的水头镇，一个在广东的云浮市，它们是全世界的大理石、花岗岩的集散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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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人在切割大理石
影片里边我最喜爱的一个角色，就是曲阳的甄总，被称为河北工艺美术大师的甄丛达。
找到他是一种必然。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个影片要涉及西式雕塑，因为我也很好奇，你说咱们洗浴城门口、世界公园里边，那些雕塑哪来的？看起来也不像是西方人雕的。
然后就查到全国有两大雕塑之乡。一个在福建的惠安，另一个就是河北曲阳，而西式雕塑基本都在曲阳。
曲阳历史上就是出工匠的，有全中国最好的雕刻师。比如天安门广场的华表、人民英雄纪念碑，就出自曲阳工匠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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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景观
我到那之后，感觉整个乡就像一座西式雕塑大工厂，满街林立着文化根源混杂的雕刻。我一问，所有人都指向了甄总。因为西式雕塑这个产业，就是他父亲和他在80年代初搞起来的。
那时是改革开放初年，甄父子想尽办法找商机，意识到我们这儿的人工工资很低，做西式雕塑卖给外国人，价格差极大，然后整个乡的人都模仿他们。
金融危机之后全世界经济的平衡有了倾斜，以往曲阳的西式雕塑主要卖给西方，08年之后，很多直接在国内销售，国外的购买力下滑了。
这些年，这种人力的价格优势正在慢慢收缩，再加上环保政策，雕塑产业进入了明显的下滑期，有的就转移到更下游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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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里的女工，面前摆着成千上万的冰箱贴
我去的另一个地方是冰箱贴工厂。大理石有一条意想不到的旅程，就是废料被磨成粉，收集起来，制作成冰箱贴，冰箱贴上是全世界有名的景点。
我一查，发现泉州的丰泽区有很多工厂在做这个。
进到工厂，那个感觉就是高度重复的工作。冰箱贴很小，上千个摆在桌子上，最高效率的做法就是每个人只干一件事。一个人只点嘴，一个人只点眼，一个人再描头发。这是一个标准的流程，跟画画完全没关系，遵循着资本的利益最大化逻辑。
我会比较关心工人们的精神生活。
有时候他们把手机放在桌面上，看短视频，边上就是巴黎的铁塔，柏林的教堂，罗马的斗兽场。这是完全剥离开的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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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试图跳出个体的尺度去拍宏大的建筑群
和细微的大理石纹理
中国的独立纪录片，更多是跟拍人物，但是我从一开始就想打破以人为中心的拍法，围绕的是议题和社会现象。
所以在拍摄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和人保持距离。
想制造的是这样一种感觉：把物拍得像人，把人拍得像物。这很大程度出自我对现实世界的感受。
但在冰箱贴的工厂，我破例了，花了很多时间拍一线工人生产的场景，希望离他们的内心近一点。
对于劳动者，我有强烈的共情。这么宏大的一个经济版图，在最开始是密集劳动型工厂里边的无产者，一步一步，用自己的手建立起来的。
工人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会卖给谁，自己也消费不了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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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浪漫的圣托里尼旅行和结婚，一度在东亚中产中流行
背后也是一种西方想象的消费行为
出现在圣托里尼的冰箱贴，其实是泉州丰泽区一个工厂的无产者做的，他们来自贵州，来自四川，从来没出过国。
这是一个特别典型的全球化图景，不同语境被割裂地压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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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在阿姆斯特丹国际纪录片节
中国新一代的纪录片人，很多成长在全球的创投提案中，寻找拍摄资金支持
我拍了两部纪录片，跟我的生长环境，以及后来的工作都有关。
我13岁的时候，我爸就出国了。他是国际新闻记者，最近这几年一直在希腊驻站。我妈是个理科高材生，搞编程的，她带着我在北京生活，我们全家一年团聚两次，像一个微型大散居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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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跟父母在一起，以及去山寨卫城玩
印象特别深是2004年印度洋海啸，死了20多万多人，我看电视就看到我爸拿着话筒，出现在劫后的沙滩上。从小我家里的私密空间，就弥漫着各种宏大的国际新闻、世界局势，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上大学看了很多纪录片，就发现纪录片的框架下，可以做出很多不一样的东西。那会儿常去欧洲的电影节，去拍摄去玩，也去找我爸，就会经历很多跨文化的迷思和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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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在拍摄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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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的华人在救助中东难民，《芳舟》剧照
从《芳舟》到《石史诗》，一个拍难民危机下，希腊移民如何融入当地社会。一个拍石头在全世界，不断变形、复制、商品化。听起来完全没关系，其实有顺承的母题。我一直在关注移动的人，好奇两种文化碰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现象？人又如何处理自己在其中的身份？
我在欧洲的电影节创投讲《石史诗》的时候，他们会问我，为什么我的目光不是向内，去关注中国本土的问题，而是向外的？我就觉得我这一代90后，在成长过程中，中国处于一个社会变革进程里，跟世界的关系是很紧密的，在全球化的系统里是一个核心的角色。
八九十年代改革开放后，我想我的父辈，在面对世界的时候，也会有困惑。这是时代精神的产物，一直延续至今，到我这代人身上。中国在世界上的角色和我们的自我定位，如何应对发生的转变？又如何用我们习惯的思维方式，跟别人发生关系？找到一个中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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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腊的双胞胎姐妹在用中文拍视频
所以，我特意拍了很多位于中间地带的、模糊的人和物。
有一对希腊双胞胎，我认识她们很多年了，至今分不清她俩。她们中文说得很好，给中国人直播希腊，又反过来给希腊人直播中国，做两个国家之间的生意。
她们和石材产业没有直接的关系，我是想借着她们，去看身处不同的环境下，人会有什么不同？最后的感觉是，她们是模糊不清的，既像希腊人，又像中国人，又都不像。
片子在希腊放的时候，引起观众最大反应的就是她们。希腊人觉得她们不能代表真正的希腊人，骨子里更像中国人。因为希腊人比较闲适、随意，而这对双胞胎特别勤奋，努力抓住机遇。
然后中国观众看的时候，就觉得她们是金发碧眼的西方女孩，是遥远的文化的象征，当然也听不出她们说的希腊语有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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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客们在河北美术学院
还有我们土地上遍布模糊的建筑，所谓的西式山寨建筑，现在已经是很火的互联网亚文化了，也有摄影师专门去拍。
最有名的“中国白宫”，中西复合体建筑，在石家庄长城文创园，一半是天坛，一半是美国国会大厦。还有网上特火的河北美术学院，世界上最夸张的一个西式山寨建筑群，哪怕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去了那里还是非常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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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申在影片中加入了自己日常拍的中西复合的建筑
南方也有，杭州余杭的天都城社区，有一个山寨的埃菲尔铁塔，围着一圈都是奥斯曼式的建筑。宁波慈溪一个主题公园，里边有一个圣托里尼海滨浴场，边上摆着几个神庙。重庆快被拆掉的洋人街，山上有一个里约热内卢的基督像。我们还给它转起来了，特神奇的操作。
这个影片的制作过程，也指向了全球化的链条。制片人在荷兰和中国，摄影师有西班牙人和中国人，剪辑师在法国和中国，调色师在中国做，声音则在荷兰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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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前石料交易市场，人头攒动、商铺林立
2019年11月，我们去圣托里尼找了在那里旅游和结婚的中国夫妇，完成了《石史诗》最后的拍摄。没想到回国后，新冠疫情很快爆发了。人和物，在中国和其他国家之间高度流通的情形，大规模停滞了。
2020年的夏天，我把国内的这些地方重走了一遍，发生了很多变化和意外。国际船运价格暴涨，大理石上下游的环节都有影响。到义乌去，当时没有外国商人能进去采购，就只能用老客户关系，线上解决，失去了新客户。旅游停滞了，冰箱贴这种小商品也失去了销售的动力。
如今再看这个片子，好像是对上一个悄然逝去时代的回望，恍如隔世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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