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道太乱了,小方颐,父亲也不知道能护你到何时!”
晚清首富盛宣怀对八女儿喃喃说出这话时,或许已料到:她心爱的小女儿,未来的人生路,会非常不平顺。
官场、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盛宣怀,他能说出这样的话,定是因为他已经从女儿身上看到了什么。如他所料,他精心呵护长大的八女,成了他八子八女中命运最悲惨的一个。
盛方颐的母亲并非正室,其母最初只是正房庄夫人的一个侍女。在盛家待久了,老爷喜欢她,就纳她做了如夫人。可母亲的卑微出身,并未影响八小姐在盛家的地位。这一切,自然与盛宣怀对她的宠爱有关。
盛宣怀
盛宣怀宠爱盛方颐,除了因为她乖巧可人外,还因为这是他最小的孩子。盛宣怀的儿女众多,可因为一直忙于缔造商业帝国,他几乎没有带过孩子。盛方颐出生后,终于闲下来的他,才有时间逗弄孩子。
人的感情,总是相处越多,才越深。看着小方颐一天天长大,盛宣怀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可盛宣怀并不懂得教育孩子,他一生的精力几乎全在商业上。照顾盛方颐时,他总是竭尽全力地呵护、满足她,而别无其他。
盛方颐不仅是盛宣怀最小的女儿,还是母亲萧夫人唯一的孩子。加上她又出生在盛家鼎盛时期,她打小的吃穿用度都极尽奢华,小时候,她的双脚甚至不需要着地,她要什么,从来只要动动嘴。
随着盛方颐慢慢长大,盛宣怀隐隐觉得小女儿有哪里让他觉得不安。他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但这种不安一天比一天强烈。
一日,盛宣怀刚回到家,就听到小方颐在哭泣,他走过去一问才知道:她最心爱的玩具破了一个洞。盛宣怀和往常一样抱着女儿一边允诺“再买一个”,一边爱抚地摸着她的头。
一旁的萧夫人见了,半玩笑地道:“你这样宠溺她,担心她长大一点挫折都受不了!”萧夫人无意的一句话,却深深触动了盛宣怀。
被宠溺惯了的孩子有什么不好吗?当然有,否则就不会有“溺子如杀子”的古语了。爱和溺爱的最大区别是,爱有原则、有克制、有分寸;可溺爱,却更多的是放任、盲目。溺爱除了干扰孩子的独立成长,还会埋下诸如任性、抗挫能力差等隐患。
盛宣怀爱读古书,这个道理他自然懂。可无奈,盛方颐是他的老来子,他宠溺她,已经成了习惯了。
意识到问题后,盛宣怀却并没有做任何改变,他自我安慰道:“小方颐毕竟是女孩,女孩子宠溺一些没啥,再说,我盛家家大业大,还怕她过不好吗?”
盛宣怀显然忽略了一个问题,盛方颐的性格是最不宜被娇宠的性格。盛方颐和母亲萧夫人一样,外表绵柔,内里却倔强无比。这样的性格,如果被宠溺惯了,长大后缺乏抗挫败能力,她很可能会因为任性,在某些环节出大事。
相比盛宣怀的隐隐担忧,萧夫人则淡定多了,她也已经意识到女儿的问题,可她信佛,相信因果。在她眼里,一切都是因缘注定,没别的。养育女儿的问题上,她是真正意义上的“佛系”。
丈夫盛宣怀因病离世了,女儿的一切都落到了她的身上。盛宣怀去世时,萧夫人分到了很多家产,这是她的安全感,她认为:有这些在,自己和女儿的未来,就有保障了。
右为盛方颐;左为其侄女(摄于日本)
盛宣怀去世后,萧夫人比之前更加宠溺女儿了,她一切都顺着女儿的意思来。
被宠溺长大的孩子,往往更任性,这几乎不可逆。宠溺中长大的盛方颐口头禅是:“我不要”,“我就不听”,“我不管”。
被宠溺着长大的女孩,除了以自我为中心外,还往往有另一个特点:对爱情看得过重。也因为注意力全在爱情上,她们往往对其他事情不太上心,同时也缺乏责任心。
果然,长大后的盛方颐在遇到心爱的人后,竟公然和反对自己的母亲对抗起来了。
盛方颐的所谓“心爱之人”,是一个票友,他叫彭震鸣,人称“彭老七”。相比盛家,他的家境实在普通,他的家世背景中唯一值得称颂的是他的外公周扶九。周扶九是清末江南首富,他的六儿子周筠光很喜欢彭震鸣这个外孙,彭震鸣也是因此,才得以开着舅舅的豪车出入各种高档场所,并认识了盛方颐。
萧夫人不赞同两人恋爱的缘由是:彭老七家境太普通,配不上盛家。萧夫人也看不上彭老七的为人,她曾对女儿说:“一个大男人,正经事业不做,成天唱戏,这是能靠得住的人吗?”
盛方颐听了母亲的话很不满,她噘着嘴道:“我不管,还有啊,别说的那么难听,‘唱戏唱戏’,人家好歹是‘程派名票’。”
萧夫人无可奈何地道:“好,他是善唱程派戏,是名票,能粉墨登场,可这能顶什么用?难道以后真的搭台唱戏养活你?”
盛方颐继续反驳道:“他唱戏可以唱出名堂了,他还办过两个私营电台,专播戏曲节目,他还真就自己演唱呢!”
萧夫人实际早就打探清楚了,彭老七的确办过电台,也确实专播戏曲节目,但那纯粹是为了出出风头,娱乐一下自己,业内并不买账。说白了,还是玩票。萧夫人很头痛,她觉得女儿完全已经“情人眼里出西施”了,自己再说什么也无用了。
彭老七
苦恼中的萧夫人只得继续烧香拜佛,见女儿执意要嫁给那个不靠谱的彭老七,萧夫人松口了,但她提出了两个要求:第一,彭老七必须让他舅舅认作干儿子,至少家世听起来也算过得去;第二,男方要在大华饭店操办婚事。
萧夫人的要求提出来后,彭老七为难了,让舅舅周筠光收自己做干儿子不难,毕竟他一直跟着舅舅、舅妈长大,他们早已把他当儿子看待了。可第二条,在大华饭店办婚事,这得花多少钱?
思来想去,彭老七决定再次施展自己追求盛方颐的“缠功”,来央求舅舅、舅妈出手帮忙。
彭老七欲与盛方颐结婚时,周家的家境早已不是周扶九在世时的光景了:周家也没钱了。舅舅拗不过心爱的外甥,只好变卖了一部分首饰,凑齐了在大华饭店办婚礼的钱。
另一边,萧夫人也开始为小两口谋划,她拿出自己的积蓄,为他们盖了一处花园洋房,又将几处普通楼房送给他们,收房租以维持日常开销。婚后,萧夫人还为他们安排了私人轿车,车牌号码为“87”,隐喻八小姐和彭老七。
萧夫人对女儿的宠溺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她亲手为女儿的婚事安排妥当了,她的女儿女婿什么都不用做,就“万事大吉”了。
萧夫人显然忘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古训,对于彭老七而言,来得太容易的东西,他永远不会珍惜。一结婚就安逸透顶的生活,除了让彭老七感叹自己“命好”外,还让他的花花肠子越发多了。
彭老七长相俊秀,本就受女人欢迎,婚后不久,他就厌倦了规规矩矩的生活,思念起外头的女人来了。盛方颐怀头胎期间,他就开始在外头找女人,并经常夜不归宿了。
盛方颐把爱情看得极重,她的世界里:男人是天、也是地。男人婚内出轨,在当时的年代本不算太大的事,她的父亲就有多房妻妾,可把爱情看得很重的她,却感觉自己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起先,盛方颐还想法子,她想管住丈夫。可她发现,她越管,彭老七就越来劲。盛方颐还发现:终日无所事事的丈夫迷上了赌博,那一刻,她心如死灰。
此时的盛方颐才幡然醒悟:母亲当初说的,竟然都是真的!深受打击的她开始吸食鸦片,她想靠这种方式麻痹自己。
开始吸食鸦片后,盛方颐像变了个人一样,她终日躲在楼上吞云吐雾。最初,楼下来了重要客人她还会接待一下,日久后,不管楼下来的是谁,她都置之不理。一次,小儿子彭国维在街上玩儿,摔破了头,鲜血直流,佣人们吓得大声呼喊。
当时的盛方颐正在吸鸦片,她也听到了喊声,可她纹丝未动。佣人们问她“该怎么办”时,她抬了抬眼说了句“赶快送他上医院”,之后,她仍旧抽她的烟。
盛方颐与彭老七的孩子们
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盛方颐在爱情失败后,把所有的一切都看淡了。这种“看淡”,不是透彻,而恰恰说明:她把爱情看得极重,一受打击,就犹如天塌地陷。
知女莫若母,萧夫人看了终日吸食鸦片不管一切的女儿后,曾感叹道:“她啊,就是一辈子太顺了,没有受过挫折,脾气又倔,她的心智还是十几岁,完全没长大!”
人,要怎样才能长大?答案是:去经历挫败,并学着把苦难往肚子里咽,学着把责任扛在肩上!很遗憾,盛方颐一直未能长大。
看到这样的盛方颐,姐姐盛爱颐心急如焚,她曾经主动劝过妹妹,她说:
“感情的挫败,我比你苦多了,我整个青春都在等,等来了什么,等来了他幸福美满。男人啊,你迟早要看透,再说,咱又不指着男人活!”
盛方颐素来与姐姐盛爱颐感情好,可姐姐这些劝慰的话,她却听不进去,她已经钻入自己的牛角尖里了。她一边抽烟一边缓缓道:
“道理我都懂,我就是觉得我亏了,你给他生了这么多孩子,难道还比不上他外头的女人。他把我的嫁妆当了,给那些女人买名贵礼物,哎!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受过挫败,可你现在有姐夫了。”
盛方颐的纠结,让盛爱颐心里一阵难受,她知道:自己是劝不了妹妹了。劝不了妹妹的盛爱颐,曾试图劝妹夫彭老七,可在彭老七那儿,她也碰了一鼻子灰,他道:
“你看她那个样子,她根本就是瞧不起我,是,我是没能耐,可她也不能不拿正眼瞧我,她瞧不上我,有的是瞧得上我的人。”
盛爱颐听完这些话后,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一丝悲凉,失败的婚姻,从来是双输:妹妹是受害者,彭老七又何尝不是呢!
盛方颐姐妹(左为盛方颐;右为盛爱颐)
经营好一段感情的前提,是双方都肯沟通。可盛方颐的倔强性格注定,她不可能心平气和与丈夫沟通;而丈夫彭老七,也是心高气傲且自尊心极强的人,这样的两人,自然只能越走越远了。
因为两人一直只花钱不挣钱,萧夫人死后,他们的经济状况就越来越坏了。后来,萧夫人为他们安置的花园洋房被卖了,他们住到了离洋房不远的一处周家里弄的房子里,这房子,原是周扶九家用于账房清算的房子。
周家里弄的房子不能住了以后,他们又搬到了盛家的房产成德里暂住。后来,他们又辗转到了租房住的地步。他们的孩子们发现:他们家房子越住越小,汽车则越乘越大。
即便家里的生计已经到了“堪忧”的地步,盛方颐也依旧不肯戒掉鸦片,那是她的精神寄托。盛方颐觉得,若自己戒了鸦片,定会没有任何寄托,那样,和死没有区别。
盛宣怀和萧夫人若知道被自己宠大的女儿,最终会落到租小房子住的地步,不知他们会作何感想。但这些,盛方颐并不在乎,她一直沉浸在婚姻失败的痛苦中不能自拔。她把自己人生的所有不幸,都归结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盛方颐的鸦片烟越抽越便宜,烟瘾却越来越大。因为长期抽鸦片的缘故,她的身形看起来特别清瘦,她的牙也脱落了大半,人生对她而言,除了灰暗,已没有别的颜色。
1949年,上海解放了,人民政府禁烟。盛方颐的烟瘾已非常重,想到自己若无鸦片可吸,将没有任何寄托,她在惶恐中决定自杀。
任何时候,决定自杀,都是极其不负责任的表现。可对于宠溺中长大的盛方颐而言,“责任”二字从来不在她的人生字典里,既无责任可言,什么就都是可以割舍的。
中年盛方颐
一个无风的傍晚,盛方颐把所有剩余的鸦片都放到了床上,她一边抽烟一边流着泪感叹自己命运的悲惨。越回想往事,她的心里越难受。迷迷糊糊到了半夜后,她仿佛听到父亲那句:“这个世道太乱了,小方颐,父亲也不知道能护你到何时!”
她喃喃道:“你护不了我一生,就不该那样护我!”说完后,她一仰头,将一整块生鸦片猛嚼几下后,吃力地生咽了下去。
吞下鸦片后,她倒在了床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安静下来了。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她似乎能听到自己的泪水落下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盛方颐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她走时,年仅47岁。她死时并未觉得自己自杀对于家人而言是一种伤害。生命对她而言,似乎从不是最重要,甚至不是值得被珍视的。
盛方颐死后,彭老七在穷困潦倒中过了几年后,因涉嫌经济责任案,并被送去劳改。不久后,他因无法承受打击上吊自杀了。
盛爱颐在得知妹妹和妹夫的结局后唏嘘不已,幼年时,她确实曾羡慕妹妹的得宠,可直到那一刻她才知道:童年被宠溺大的人,他们的快乐极有可能只出现在童年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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