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卢照邻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卢照邻(634- -686),字 升之,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初唐四杰之一。年弱冠,调邓王府典签。高宗龙朔末(663)拜益州新都尉。总章二年(669)底,二考秩满去官。上元元年(674)秋冬, 人太白山服饵,中毒,风疾转笃。武后垂拱二年(686)前后,自投颍水而卒。有《卢照邻集》。
这是一首都城诗。都城诗源于汉代以来的都城赋。一种歌咏帝京,感叹豪奢,上承《两京赋》《三都赋》;一种凭吊遗迹,登临怀古,导源于《芜城赋》。《长安古意》即属于前者。汉魏六朝以来就有不少以长安、洛阳一.类名都为背景,描写上层社会骄奢豪贵生活的诗篇,有的通过对比寓讽,如晋左思《咏史》(“济济京城内”一首)。卢照邻此诗即用传统题材以写当时长安现实生活中的形形色色,托“古意”实抒今情。全诗可分四部分。
第一部分(从“长安大道连狭斜"到"娟妇盘龙金屈膝”铺陈长安聚门贵族竞豪奢追逐享乐的生活。开篇极有气势地展开长安的大平面图,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密如蛛网的小巷交织着。次句即人街景,无数的香车宝马,川流不息。这样简劲地总提纲领,以后则洒开笔墨,态肆汪洋地加以描写玉辇纵横金鞭络绎、龙衔宝盖、凤吐......真如文漪落霞,舒卷绚烂。这些执“金鞭”、乘‘玉辇”,车饰华贵,出入于公主宅第、王侯之家的,当然不是等闲人物。“纵横”可见其人数之多,“络绎”不绝,那追欢逐乐的生活节奏是旋风般疾速的。这种景象从“朝日”初升到“晚霞”将合,二六时中无时或已。
在长安,不但人是忙碌的,连景物也繁富而热闹:“游丝”是“百尺”“娇鸟”则成群“争”字“共”字,俱显闹市之闹意。写景具有陪衬之功用。以下写长安的建筑,由“花”带出蜂蝶,又由蜂蝶游踪带出常人无由见到的宫禁景物,笔致灵活。作者并不对宫室结构全面铺写,只展现出几个特写镜头:宫门,五颜六色的楼台,雕刻精工的合欢花图案的窗棂饰有金凤的双阙宝顶。使人通过这些接连内过的金碧辉煌的局部建筑,概见壮丽的官殿的全景。写到豪门宅第,笔调更为简括:“梁家(借穷极土木的汉代梁冀指长安贵族)画阁中天起",其势巍峨可比汉官铜柱。这文采飞动的笔墨,纷至沓来的景象. 令人目不暇接而心花怒放。于是,在通衢大道与小街曲巷的平面上,矗立起画栋飞檐的华美建筑,成为立体的大“舞台”,这是上层社会的极乐世界,构成全诗的背景,下一部分的各色人物便是在这背景上活动的。
长安是一片人海,人之众多竟至于“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这里“豪贵骄奢,狹邪艳冶,无所不有”,写来够瞧的。作者对豪贵的生活也没有全面铺写,却用大段文字写豪门的歌儿舞女,通过她们的情感、生活以概见豪门生活之一斑。这里有人一见钟情,打听得那仙子弄玉(“吹箫向紫烟”)般美貌的女子是贵家舞女,引起他的热恋:“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那舞女也是心领神会:“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贴双燕。”“借问”四句与“比目”四句,用内心独白式的语言,是一唱一和,男有心女有意。“比目”“鸳鸯”“双燕”连串作双成对的事物与“合欢”映带而与“孤鸾”对比,“何辞死”“不羡仙”“真可羡”“好取”“生憎”等果决反复的表态,极写出爱恋的狂热与痛苦。这些专写“男女”的诗句,诚如闻一多赞叹的,比起“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梁简文帝《乌栖曲》)一类“病态的无耻”“虚弱的感情”,“如今这是什么气魄”,“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宫体诗的自赎》)。通过对舞女心思的描写,从侧面反映出长安人们对于情爱的渴望。
于是以双燕为引,写到贵家歌姬舞女的闺房(“罗帷翠被郁金香”),是那样香艳;写到她们的梳妆(“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是那样妖娆,含娇含态情非一”打扮好了,于是载入香车宝马,随高贵的主人出游。这一部分结束的二句“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屈膝”,即屈戌,指刻龙纹的合叶,车饰)”与篇首“青牛白马七香车”回应,标志着对长安白昼热闹的描写告一段落。下一部分写长安之夜,不再涉及豪门情事,是为让更多种类的人物登场“表演”同时,从这些人的享乐生活不难推知豪门的情况。可见用笔繁简之妙。
第二部分(从“御史府中乌夜啼”到“燕歌赵舞为君开”)主要以市井娼家为中心,写形形色色人物的夜生活。《汉书朱博传》说长安御史府中柏树上有乌鸦栖息,数以千计,《史记.汲郑列传》说翟公为廷尉罢官后门可罗雀,这部分开始二句即活用典故。‘乌夜啼”与“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幘没金堤”写出黄昏景象,表明时间进人暮夜。“雀欲栖”则暗示御史廷尉一类执法官门庭冷落,没有权力。夜长安遂成为“冒险家”的乐园,这里有挟弹飞鹰的浪荡公子,有暗算公吏的不法少年(汉代长安少年有谋杀官吏为人报仇的组织,行动前设赤白黑三种弹丸,摸取以分派任务,故称“探丸借客”),有仗剑行游的侠客这些白天各在一方的人臭味相投,似乎邀约好一样,夜来都在娼家聚会了。用“桃李蹊”指娼家,不仅因桃李可喻艳色,而且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成语,暗示那也是人来人往、别有一种热闹的去处。人们在这里迷恋歌舞,陶醉于氛氳的口香,拜倒在名伎的紫罗裙下。娼门内“北堂夜夜人如月”,似乎青春可以永葆;娼门外“南陌朝朝骑似云”,似乎门庭不会冷落。这里点出从“夜”到“朝”,与前一部分“龙 含”二句点出从“朝”到“晚",时间上彼此连续,可见长安人的享乐是夜以继日、周而复始的。
长安街道纵横,市面繁荣(“五剧”“三条”“三市”指各种街道),而娼家特多(“南陌北堂连北里”),几成“社交中心”。除了上述几种逍遥人物,还有大批禁军军官(“金吾”又叫“执金吾”,掌管宫中及京城昼夜巡逻事宜的军官)玩忽职守来此饮酒取乐。娼家的生意原有赖他们的维持。这里是各种“货色”的大展览。《史记.滑稽列传》写道:“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罗襦襟解,微闻香泽”,这里“罗襦宝带为君解”,即用其一二字面暗示同样场面。古时燕赵二国歌舞发达且多佳人,故又以“燕歌赵势"极写其声色娱乐。这部分里,长安各色人物据镜头式地幕路出现,"酒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娟家桃李溪。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癫狂中有战栗,随落中有灵性"(闻一一多《官体诗的自赎》),绝非贫血而委靡的宫体诗所可比拟的。
第三部分(从“别有豪华称将相”至“即今惟见青松在”)写长安上层社会除追逐难于满足的情欲而外,别有一种权力欲驱使着文武权臣互相倾轧。这此被称为将相的豪华人物,权倾天子(“转日回天”)、拉帮结派、互不相让。灌夫是汉武帝时将军,因与窦婴相结,使酒骂座,为丞相武安侯族诛(《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萧何,为汉高祖时丞相,高祖封功臣以其居第一,武臣皆不悦(《史记.萧丞相世家》)。“意气”二句用此二典泛指文臣与武将之间的互相排斥、倾轧。其得意者骄横一时,而自谓富贵千载。这节的“青虬(指骏马)紫燕(骏马名)坐春风”“自言歌舞长千载”二句又与前两部分中关于车马、歌舞的描写呼应。所以虽写别一内容,而彼此关联钩锁,并不游离。“自言”而又“自谓”,则讽意自足。
以下趁势转折,如天骥下坡:“节物风 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更改。青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指墓田)在。”这四句不唯就“豪华将相”而言,实一举扫空前两部分提到的各类角色,恰如清人沈德港所说:“长安大道,豪贵骄奢,狭邪艳冶无所不有。自嬖宠而侠客,而金吾,而权臣,皆向娼家游宿,自谓可永保富贵矣。然转瞬沧桑,徒存墟墓。”(《唐诗别裁集》)四句不但内容上与前面的长篇铺叙形成对比,形式上也尽洗藻绘,语言转为素朴了。因而词采亦有浓淡对比,更突出了那扫空.切的悲剧效果。 闻一多指出这种新的演变说,这里似有“劝百讽一”之嫌。而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
第四部分即末四句,在上文今昔纵向对比的基础上,再作横向的对比,以穷愁著书的扬雄自况,与长安豪华人物对照作结,这里显见晋左思“济济京城内”(《咏史》一诗影响。但左诗八句写豪华者,八句写扬雄。而此诗以六十四句篇幅写豪华者,其内容之丰富,画面之宏伟,细节之生动都远非左诗可比;末了以四句写扬雄,对比分量不称,而效果更为显著。前面是长安市上,轰轰烈烈;而这里是终南山内,“寂寂寥寥”。前面是任情纵欲、倚仗权势,这里是清心寡欲、不慕荣利(“年年岁岁一床书”)。而前者声名俱灭,后者却以文名流芳百世(“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虽以四句对六十四句,自有“秤锤虽小压千斤”之感。这个结尾不但在迥然不同的生活情趣中奇寓着对骄奢庸俗生活的批判,而且带有不遇于时者的愤慨寂寥之感和自我宽解的意味。这也正是此诗归趣所在。
七古中出现这样洋洋洒洒的巨制,为初唐前所未见。其渊源可以追溯到两汉的帝京赋(如《二京赋》《三都赋》)。在初唐,由于都市文明的进一步发展,诗人接过汉赋的题材,创作帝京诗,成为-个突出的现象。同类的作品还有骆宾王的《帝京篇》等。这首诗主要采用赋法,但并非平均使力、铺陈始终;而是有重点、有细节的描写,回环照应,详略得宜;而结尾又颇具兴义,耐人含咏。它一般以四句一换景或转意,诗韵更迭转换,形成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同时,在转意换景处多用连珠格(如“好取门帘帖双燕。双燕....”,“纤纤初月上鸦黄。鸦黄....”,或前分后总的复沓层递句式(如“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比目鸳鸯....“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南陌北堂....,“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专权意气......"),使意换辞联,形成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这样,就结束了陈隋“音响时乖,节奏未谐”的现象,“一变而精华浏亮;抑扬起伏,悉谐宫商;开合转换,咸中肯綮”(明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三);所以,胡应麟极口赞叹“七言长体,极于此矣!”(同上)虽然此诗在词采的华艳富赡上犹有六朝余习,但大体上服从内容需要;前几部分铺陈豪华,故多丽句,结尾纵、横对比则转清词,所以不伤于浮艳。在宫体余风尚炽的初唐诗坛,卢照邻“放开粗豪而圆润的嗓子”(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唱出如此歌声,压倒那“四面细弱的虫吟”,在七古发展史上确是可喜的新声,足以被誉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杜甫《戏为六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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