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晓
那年,朱老三家在老城的老房就要拆迁了。白天,朱老三就在他家楼顶上睡觉。我蹑手蹑脚去看望朱老三,生怕惊醒了他的梦,他正在楼顶搁着的一块门板上酣睡。我看见朱老三躺在门板上,小小的一团,如一只蜷缩的虫。
当年,他的母亲就在这老屋里生下了他。朱老三的睡眠,是旧梦重温,是跟他住了几十年的老房无声地告别。
友人卢哥喜欢一个人在树上搭一个吊床睡觉。卢哥说,人类的祖先猿猴也是在树上睡觉的。他说,这样的睡眠也算是一种怀旧。
卢哥的皮肤白里透红,笑容清澈,他平日里与人为善、心地坦荡,我想,这或许与他常爬到树上去睡觉有关,青翠的枝叶在风里送来的滚滚氧气,把卢哥的肺叶也染绿了。
来城里打工的阿刘是建筑工地上的泥瓦匠,中午休息时,他就仰躺在自己的摩托车上短暂地睡一会儿。有一次我经过马路边,阿刘正仰躺在树下的摩托车上睡觉,我经过时,他突然惊醒,翻身而起。
我俩最初认识,是有一年他到我家帮忙疏通下水道,他满脸沾着污水,等完了工,我正要给他一包烟,他撒腿就跑出了门。
那天,从摩托车上翻身而起的阿刘喉结滚动,嘟囔着对我说:“哥,有啥事儿,随时吩咐一声。”
一辆三轮车上,涂写着一行歪歪斜斜的红色大字:“收废品:电视机、冰箱、洗衣机、手机、高压锅……”收废品的老王来自乡下,才五十多岁,胡子就发白了,一眼望去,像是从秋天庄稼地里哆嗦着钻出来,下巴上沾满了霜。
老王跟儿子进城后,就开始做收废品的小生意。他驾驶着一辆三轮车,整天沿街吆喝:“收废品喽,收废品喽!”那些成为废品被回收的高压锅、电视机,在大街小巷里流动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我有时碰见老王,看见他正仰面躺在三轮车上睡觉,流出的口水把发白的胡子也打湿了。
常在我家楼下健身的龙老头,有时竟歪躺在健身器材上睡觉,且鼾声大作,令过往行人无不回头观望。龙老头在“仰卧板”上,脚朝上,头朝下,睡相相当“高难度”,满头白发明晃晃地耀眼。
我曾经对龙老头很有意见,因为他常常半夜起来哼唱京剧,我也是睡眠不好的人,难免受影响。经过我的“抗议”,后来他半夜里睡不着觉,就溜到楼下花园里徘徊。有一个夏天的清晨,我下楼去买油条,发现他夜里竟躺在花园里的长椅上睡着了。
我看见陈胖子在一家发行中心的桌子上睡觉,旁边是一堆作废的。陈胖子是一个迷,几乎天天都要去买几张。多年下来没中过一次大奖,当然也有几次与大奖擦肩而过。我望见陈胖子趴在桌子上睡觉,感觉是他做完发财梦极度疲倦后的睡眠,在梦里,或许也有中奖后的狂喜。
在农贸市场卖菜的刘大哥,我看见他在午后把疲惫的头颅枕在一个老南瓜上睡觉。刘大哥瘦小的脑袋,在一个硕大南瓜的映衬下,愈发显出了他的单薄。
还有我们这座城市里的“棒棒”民工,他们凭一根木棒、扁担卖力求生计。在夏日闷热的午后,他们三五成群,躲在树荫下,起初是闲聊天,后来,有人打起了哈欠,头一歪,就睡去了。我看见他们几个人彼此那样靠着,亲密无间地依偎着小憩。
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人把腿伸直,让另一个人把头仰靠在他的大腿上睡,而在那一个人的身上,又歪靠着别人的头。他们就这样,或倚或靠,或伏或蜷,或抵或弯,或抱或缠……保持着最艰辛的姿势,在打一个盹儿,在经历一场小小的睡眠。
每当我走过他们身边,我都会对自己悄悄说:嘘,轻点儿,不要吵醒了他们,让他们好好地睡上一会儿。
每当我经过他们身边,从脚底蔓出的根须就会触满我的心间,因为我与他们是从同一个乡间走出来的。
我曾经患过严重的失眠症,常常在床上反复折腾却难以入眠。如今,当我看见他们这些人,在辛劳的人生里,保持着知足而短暂的睡眠姿势,我心里突然释怀了。我对自己说,一定要好好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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