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晓阳 1962年出生于广州,后随父母移居香港。毕业于美国安雅堡密西根大学,主修电影与电视欣赏。十五岁开始写作,1982年以《停车暂借问》引起轰动。1996年出版长篇《遗恨传奇》,2018年推倒重写,更名为《遗恨》出版,被评为《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
《遗恨》
作者:钟晓阳
版本:新经典文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9年9月
“离合剑钗、修补破镜,只有寄情戏曲与文字;盟誓永守、地老天荒、以身盼待,早已变成绝世传奇事”,我第一次听到“传奇”二字用粤语道出,是十二岁的时候,从邻居家传来Raidas乐队的《传说》,1987年,林夕的成名作。十年后,香港的传奇,不知道是刚刚开始还是已绝世重来。
反正,钟晓阳在三十年后重写《遗恨传奇》的时候,果断地去掉了“传奇”,只剩下“遗恨”,显得尤其的恨,特別绝望——全书最后一句话是:“她要报仇”。晓阳自己在后记里说:“世界从姹紫嫣红变成了一片灰色。若有传奇,也是属于别人,与我无关。”
这和我印象中的钟晓阳真的很不一样。
心思细密的早慧才女
少年时读当代文学遇着喜欢的女作家,觉得她们真是天上来的,便刻意止于远观,一点点看她们的作品,不敢狼吞虎咽。钟晓阳就是这样的一位带着传奇感的女作家,我上世纪九十年代就读她,直至2010年才在台北书展见到她本人。朋友介绍下我和晓阳竟都顿生羞涩,记得她轻轻说了一句:“呀,终于见到了。”
过了一年多,我编一个副刊叫做“日月文学”,设计了一个新普鲁斯特问卷问作家一些古怪问题,第二期就拿晓阳开刀。贸贸然写信给她,我俩一来一回的通信就像认识很久的朋友,她和我说些深一点的话,我安慰两句,也像两个中学生的通信似的。
就是这种感觉了。我喜欢,非常喜欢《停车暂借问》《春在绿芜中》里心思细密千回万转的那个早慧才女钟晓阳,我喜欢她常常珍重常常爱惜所有,读那些文字使我艳羡不已,浊男子怎能如此,香港怎能如此?香港竟曾有过这样一个与她所成长的那个浮躁的八十年代格格不入的清奇女子。
第二次见钟晓阳,她和黄碧云、钟玲玲在一起,我正远眺三位女神,英姿飒爽的黄碧云叫住我:“我们仨多难得聚首一起,廖伟棠给我们照相!”正中我下怀。钟玲玲长得洋气,像薛宝琴,黄碧云像史湘云,钟晓阳依旧是意气风发时候的林黛玉,三个大女孩笑作一团让我照相,笑着笑着都流泪了。我不忍拍下,最后拍了一个背影,八十年代的背影。
豪门恩怨的迷乱剧情
香港的八十年代的确是黄金时代,然而是名副其实、带有非常多黄金的俗气的黄金时代。迟到了三十年,《遗恨》竟然能驾驭到这个与高洁的作者格格不入的金枝玉叶——不,用TVB的说法,是金枝欲孽(粤语发音一样)。钟晓阳也的确把豪门恩怨八点档电视剧应有的元素都用上了。
遭遇如此血腥的,是一个最符合老派香港人精神的小教书匠于一平——客观地说,他与他的对手青年资本家黄静尧是香港人的一体两面。在城市的兴盛中,后者常常被放大了,但作为潜流,前者的面貌渐渐清晰,成为这个城市耿直不屈的脊梁,感染了未来一代不愿意被“黄金”垄断的年轻人。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平是难得的君子,生于六十年代,上承筚路蓝缕来港的父辈(一个叶问式人物)的义气,又受唐君毅他们花果飘零的先哲遗风启蒙,那个时代的香港大学生是孤傲又淳朴的。更何况他生长于香港的离岛:大屿山,那也是我生活的地方,是另一个香港。“只见山势跌宕,岚气舒卷,是岭南派山水画里的云雾丘陵。山风徐来,带着一股湿闷,是香港人熟悉的梅雨季味道。”他说。
后来一平有了一个大屿山的情人,是村姑娇妹,他形容她的方式和上述相近:“他喜欢她的……共度光阴时的无过去、无前景,像服用维他命不怕伤身。很久他没有这样好睡过,手棲在一个潮湿温润如梅雨季的所在沉沉入眠。”他俩的一段感情,是全书最诚挚最没有功利瓜葛的,一种来自同一文化母体的相融。
一平,是一个理想化的、君子的香港人,注定步步碰钉,注定死得不明不白。但他最后却对害他的人的妻子存一丝善意,让她与肚子中的婴儿逃离这是非之地。一平的一生不可自决,被这些爱过没爱过的人左右……最后的自决是以自己的生命成就一个陌生人,这是荒诞还是大爱,身处业障中的人已看不分明。
前管家恒姨的存在让人想到《寄生虫》里与穷人金氏一家形成同构的前管家雯光,她在雇主朴社长眼里只有一点不好:她有常人双倍的食量--听起来像个笑话,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在给“寄生”的丈夫偷食。而恒姨,她不断索取,是为了她的私生子,最后两者相似,雯光的丈夫和恒姨的儿子都参与了毁灭那个上流社会的工程,属于天注定的复仇。
恒姨与一平的姑姐于珍是超越一平所能控制的命运的两个存在。她俩忽焉在前忽焉在后,貌似仇敌却联手毁灭了书中那个爱过她们的老男人黄景岳。作为一平的岳父,黄景岳是他的同理心折射,一平正是看到黄景岳的不可自决而做出了扭转全书、也把自己的命运推向深渊的一步——他成全黄景岳与恒姨的晚年之爱,与日后成全绑匪妻子是一样的,有慈悲在,也有任性挑战那个压向他的庞大鬼影的潜意识在。
黄景岳死后,一平得以再见到小姨子宝钻,两人在花园中有这么一段对话:
“爸爸那只鸟,我刚刚把它放了,看见它飞向那边。”
“你找它干什么?你放它不就是想它飞走?”
“你想它能活吗?”
“至少一段时间。”
这段话是未来的一段谶言,有的东西从这一刻被放飞,然而不知能飞到何处,能飞多久。这个东西,也许叫自由,也许只是不甘。是一平的不甘,是宝钻的不甘。
骨子里的苍凉
与之相呼应的,是贯穿全书的钻石的隐喻。有作为命运之诅咒的那颗一百一十克拉的黄钻石,它从促成黄景岳和于珍的姻缘开始就是一枚毒苹果,后来又转嫁到黄静尧与纮蒂身上;黄景岳的两个女儿金钻与宝钻更是难逃,名字就是给予她们的枷锁——所以当丧父丧夫的宝钻最后收到倾慕者送给她的一颗“邪恶眼”蓝钻石的时候,她为之雀跃——因为“邪恶眼”钻石就是用来抵挡邪恶的,也许最终给予宝钻庇护。
王德威指《停车暂借问》是钟晓阳的巅峰,曾论及钟晓阳《停车暂借问》以后的作品说:“皆能维持水准,却似乎难有突破。”所以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在《遗恨》里晓阳兵行险招,大力抛弃《停车暂借问》里的那位才女。这不是一部才女之书,也不再那么“张腔”,唯有阴冷噬骨,让人想到《第一炉香》和《金锁记》,是骨子里的苍凉。
很多学张爱玲的人最终学成了胡兰成,钟晓阳却不是。
“他第一次站在这高度看香港……一轮咸蛋黄夕阳向海倾侧,像给破开了流出一海面的金液。香槟金、锦鲤金、烂银金、烟丝金,不同黄金比例的金。”相比于为人称道的这一刻一平的神迷,我更喜欢宝钻离开香港当年的启德机场时:“宝钻闭目等待机体腾空一跃的一刻、那心脏与身体分离的身体异变,永恒的一幅画面飘过心底:平张双翼的客机自民居中间斜斜起飞,越过高楼大厦越过重山,尾部拖着九龙半岛的万家灯火。再睁眼时,窗外黑糊糊一片,香港落在机尾那头的云里雾里了。她心赤赤痛,她原以为她会和一平和女儿在那片土地上快乐生活的。”
“一朝无常到,方知梦里人。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心赤赤痛,这是粤语的一种说法。
去年我写过一首《六月三十日夜降赤腊角机场俯瞰香港蜃境》,虽然一升一降迥异,最后一段的意思却大抵是一样的:
“……我所未见的香港在墨中显影
我所未忘的香港图穷匕现
一如今夜,流火大星。
……青马大桥揽辔踌躇,
伶仃洋在一旁
和我凝神一千年
黑白双目,把灯火
变修罗。”
如果《遗恨》还有复仇的续集,也许可以叫做《修罗场》。
□廖伟棠(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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