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家里最好的吃食就数饸饹面了,吃饸饹面的日子就是我们的盛大节日。早晨,母亲就把面和好了,放在炕头饧着。饸饹面的软硬很有说道,一定要揉到饧好,硬了压不动、软了下到锅里一圪搅都断了,碎纷纷地似线头,没法吃。
吃饸饹面要有好浇头,羊肉臊子为最好,猪肉小煎肉也行。如果打卤,再搁点蘑菇、木耳、黄花那就更好啦。我还喜欢用炸酱拌起来吃,味道也不错。下岗职工,吃低保的人家,浇上酸菜豆腐卤子,配上小泡菜,也很顺口。
压饸饹的工具,俗称饸饹床子。饸饹床子小的不足二尺,大的可横跨最大的铁锅。床身用粗壮而弯曲的硬杂木制成,前后双腿,中间挖一个圆洞,下面镶一块布满小孔的铁皮。与床身平行有一臂干,臂干也必须是优质的硬杂木,硬度及柔韧性极强且不裂不朽。臂干上带一个木芯,使之可以像活塞似地上下运动。
将饸饹床置于锅上,紧拉风箱,滚汤百沸时,将饧好的面团塞满圆洞、木芯置于洞口,再将臂干用力压下,面条便从小孔落入锅中。待面条煮熟捞入碗中,浇上各种卤汁,即可食用。荞面易熟,雁北乡亲们常说,和一块荞面,夹在腋窝下,走不多远就熟了。
我家的那个饸饹床子估计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底子是铜的。依稀记得,每次吃完饸饹面的下午,姥姥都要戴着花镜,迎着阳婆,用大针细心地清理饸饹床的铜底子,便于下次使用。
我在老家见过木匠制作饸饹床子。饸饹床的骨架一般木匠都能做,关键是那个圆孔和那个木芯(或曰“杵棒”),过去只能手工加工。用凿子和木锉,细心地凿,精心地锉,还要用砂纸一遍遍地打磨。有的饸饹床特别精致,可算得上一件传家宝了。
自从农村合作化,得胜堡的饸饹床子也成了公共财产,大约十几户合用一台。谁家用时要从上家搬,光使不送、往复循回。但有一规矩,谁家用完后,一定要清理干净,以免剩面干在里面,下家不好用。如果谁家不自觉,第二天下地时,就会受到众人的谴责。再有各家用完后不得锁在屋里,通常放在屋外的窗台上,以免下家用时拿不到。经过长时间的磨合,慢慢成为一种自然、和谐的规矩了。
河南郏县饸饹面始于汉唐,盛于明清,是一道用料考究、独具特色的传统风味面食,简称郏县饸饹。明·张居正的《昌黎先生文集辑补》一书“谏迎佛骨”一节有韩愈一段话:元和年间,自蔡屠贼归,途食郏河漏。”这里指的是,唐宪宗元和九年(公元814年),蔡州(今河南上蔡一带)刺史吴员元济反唐,拥兵自立。韩愈随军平叛,生擒吴元济,史称“淮系之役”。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冬。唐军离蔡,行至郏县城西吃了“金钢饸饹面”。由此推断,金钢饸饹面至少有1200年的历史了。
在晋北,饸饹用料首推荞面。荞面饸饹早在1500多年前就是北方的一种大众化食品。元代诗人许有壬对此有过描述:“坡远花全白,霜轻实更黄。杵头麸退墨,皑齿雪流香。玉叶翻盘薄,银丝出漏长。元宵贮膏火,燕墨笑南乡。”诗中前四句是写荞麦的生长、加工过程;“玉叶翻盘薄”似乎是形容煎饼的形态;“银丝出漏长”,说的才是饸饹面被挤压进锅时的状态;“元宵贮膏火,燕墨笑南乡”说的是“南乡荞面黑甚,熟则坚实若瓦石,可代陶盏贮膏火”。
其实头一罗罗下来的荞面非常白,再后来荞麦仁的外皮逐渐粉碎,黑色的皮混入,面于是越来越黑。现在市场上有卖白荞面的,自然价格不菲。
元代农学家王桢在《农书——荞麦》中也有记载:“北方山后,诸郡多种,治去皮壳,磨而为面……或作汤饼,谓之河漏。”
明朝医学家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写道:“荞麦南北皆有,立秋前后下种,八九月收割,……磨而为面,作煎饼,配蒜食,或作汤饼,谓之河漏,以供常食,滑细如粉。”可见,李时珍也是熟知河漏面的。
宋·黄庭坚亦在《过土山寨》中盛赞饸饹面:“汤饼一杯银线乱,蒌蒿数筋玉簪横。”
相传,康熙帝当年吃罢“河漏”后,对其独特的风味赞不绝口。但因“河漏”一词有悖于与治理河道,心中不快,遂将“河漏”更名为“饸饹”。
清代有关饸饹的记载甚多。如清代文献《黑龙江外记》《尔雅谷名考》等,对河饸饹都作了较为详细的叙述。就连清代乾隆皇帝每次去围场狩猎,途经一百家子时,都要吃这里的白、荞面饸饹,而且还特地传旨,调承德一百家子的厨师进宫,专到御膳房为皇帝和后宫皇妃们压饸饹吃。
《水浒传》中也写到了荞面河漏:“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汤温和大辣酥。” 这样的描写真是活色生香,让人真想尽情地吃上一大碗。“大辣酥”系蒙语,指酒;“河漏子”尽人皆知是饸饹的古名。
“拖蒸河漏子”“热烫温和大辣酥”,钱钟书认为是玩笑之谈。他以为:既然河漏为何还要拖蒸?大辣酥既然热烫为何还温和?不才近日始知,陕西铜川北关的饸饹,做法上却有一些不同:有专门做饸饹的人,事先将饸饹压好蒸熟,卖给摊主,而且有白面和荞面两种供选择。摊主开张时,等到食客往饸饹摊上一坐,点出要白面或者荞面的,要不要放辣子,就会很麻利地抓起一把饸饹放在碗里,用勺子把热面汤舀进去,再扣了碗筚出去,如此反复地回上三五次,等饸饹完全热透了,才将事先熬制好的料汤浇进去。然后放上韭菜和辣椒,热腾腾地给食客端了过来。可见这种“河漏”和湖北的热干面一样,也是可以“拖蒸”的。“热烫温和大辣酥”也属常规,因为热损失,即便“热烫”也只能使凉酒“温和”。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除了神仙,天下无人能无师自通,此处我就是钱钟书的老师。
不过,用来做荞面饸饹的荞麦一向名列五谷之外,属于杂粮。因此,许多显贵看不上荞麦,甚至对荞麦存有偏见。元朝的忽思慧在他的《饮膳正要》中是这样写荞麦的:“味甘,平、寒,无毒。实肠胃、益气力。久食动风气,令人头眩。和猪肉食之,患热风,脱人须眉。”又说,荞麦不可与野鸡同食,否则就会肚内生虫,也不可与黄鱼同食。忽思慧是元朝宫廷中主管饮膳的太医,他的《饮膳正要》中列举了上百种菜点羹汤的制作方法及所用材料。连狼肉、驴皮都入选了,却没有将荞麦列入可以食用的食物中,这未免有点委屈了荞麦。
但民间喜食饸饹,尤以荞面饸饹在雁北及内蒙古西部的城乡非常普及,从古至今常年都有小贩制售。在民间,几乎为家家户户一年四季必食之品;在农村办红白喜事,老人寿诞或小孩满月,节日待客,特别是赶交流、唱大戏时都要吃饸饹。
在雁北,还有有“喜事吃糕、丧事喝饸饹”的风俗。每当有人过世,在出殡的头天晚上,都要举行“送纸”仪式,让亡灵归阴间。这时,要在亡灵前供奉荞面饸饹。这是亲人为亡灵登上望乡台前做的最后一顿面食。喝饸饹有“顺顺当当”的意思,祝愿亡灵一路走好。这晚,死者的族人、亲戚以及为其操办后事的人,在供奉死者的同时,都要喝荞面饸饹,以图吉利。喝完之后,就是午夜的告别。这时,有人会将糊好的纸扎在门前焚烧,拖着火把高声呼唤亡灵上轿起程。孝子们则身披孝服,手持哭丧棒跟随其后,在黢黑的夜幕下向村外走去,其场面悲切而阴森。
在雁北,人们对即将离去的人不说“快死了”,而是委婉地告诉别人“快喝饸饹了”。这句话早已成为当地修辞上的借代。
因为荞麦是酸性的食物,所以昔日饭馆里做荞面饸饹时,和面要用淋过石灰的水,为的是筋道。石灰水的化学成分是碳酸氢钙溶液,也就是我们熟知的小苏打水。
雁北石灰窑挺多,拿上一块刚出窑的生石灰,用水炸开,澄清就能用了。没有生石灰,就到山沟里找一种白色的------象山药蛋大小的尿僵石放在火炉里烧透,用水炸开,也和生石灰一样。在内蒙乌盟的灰腾梁一带的白灰山上,有一种叫荞面石的白石头,烧成的白灰石略带绿色的花纹,用来做荞面最好。
做荞面饸饹也可掺榆皮面。在姥姥家,我曾经和舅舅们去剥过榆皮。剥榆皮首先要将外表那层老树皮用镰刀或刮刀除去。上好的榆皮出在壮年榆树,树过老或过小,榆皮的质量和黏度都不够。剥下来的榆皮要切碎晾干,干后用碾子碾成面。有了榆皮面,玉米面也能压饸饹了。听舅舅说,用榆树根磨出来的榆皮面又白、又粘,压出来的饸饹成色也要好得多。不过和面时一定要注意榆皮面的比例,榆皮面多了条子滑而无味、不易消化;榆皮面少了吃起来糟了吧唧,一拌就都成了圪节节,失去了吃饸饹的感觉。
饸饹适应性强,人多人少都能应酬。人少甭说,多至百八十人也行。听姥姥说,抗战时期,国军南军驻守得胜堡,不打仗的时候,他们常压饸饹来改善伙食。一连人不到一小时就能开完饭,除了军人吃饭快的原因,还因为他们柴火灶上的大烧锅一次能煮十斤面的饸饹。沸腾的大烧锅上放上一块木板,两个饸饹床同时压。边压、边煮、边捞、边吃,一锅就能供一个班用。战士们吃饭不排场,不磨蹭,站着就吃完了。
我很久不在家里吃饸饹了,因为街上的饸饹馆到处都是。呼市荞面饸饹做的最好的还是库伦荞面馆,库伦荞面馆就数新城鼓楼立交桥下的最好。库伦荞面馆的臊子味道真好,听说后厨地上堆满了口袋,里面装着四五十种调料,不好吃才见鬼呢。在那里吃饸饹还赠送荷包蛋,人家的荷包蛋不知道咋包的,个个滴溜溜园。令人沮丧的是,那里最近因为修高架桥车堵得过不去,等工程完工,我说甚也得再去一趟。
后记:
清朝河东河道总督、江南河道总督张井写过一首《衡水食河洛四百字》。张井的这首长诗,可以说是陕北饸饹制作的“大全”。从饸饹制作原料荞麦的播种写起,到荞麦的成长、收获;从荞面的磨制到饸饹床的制作,甚至饸饹压制过程中的和面、压制、过水、捞盛、做汤等等工序都详细地展现出来:
陕北种荞麦很辛苦:“早起负种去,烈日鞭黄犊”。
陕北的荞麦啥时候播种?张井在诗里提到,在三伏天,小麦大麦收获之后。尽管炎阳高照,但不能误了农时:“邻翁过相与,种荞今宜速。早起负种去,烈日鞭黄犊。土润粪亦多,生意含亭育。”
荞麦这种农作物,发芽快,生长周期短。只要土肥适宜,水分适宜,成长是很快的。“灵雨怒赤芽,碧叶启葵菽。”播种后4-5天就出芽了。一个多月后,漫山遍野的荞麦就郁郁葱葱长起来了:“帀月倏长成,雪花照原谷。微风飒然来,弥望银涛蹙。掀翻间紫翠,璀灿惊闪倐。”
荞麦的花细致、纯朴,粉白里透着胭脂色。放眼眺望,如雪花铺谷。加之荞麦茎杆呈绛紫色,水灵灵的就像红珊瑚枝一样,非常漂亮。微风拂过荞麦田后,景象更美了。红的茎,绿的叶,白的花,一串串,一枝枝,在风中飘逸生姿,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快要到秋天祭祀土神的时候,荞麦成熟了。辛勤的劳动换来了丰收的果实:“荏苒近秋社,结实何簇簇。黑迸颗点漆,黄拆苞绽菊。”荞麦长得籽饱粒圆后“刈获事镰刀,碾簸转碌碡。”收获,打场,让丰收的果实及时归仓。从种植到收获荞麦,诗人观察得非常细致。
要吃到细长筯道的饸饹,和面也是关键。正如诗中所写的“燥湿费调剂,刚柔有制伏。”和得硬了压不动,和得软了饸饹没嚼头,要不软不硬才行。和面既是个技术活,也是个力气活。
面和好后,若能让面饧一饧,压出来的饸饹更好吃。这时饸饹可以压了,待锅里的水开得沸腾起来,揪一块面填入饸饹床眼里,用手按住饸饹床把,用力向下挤压,细长的饸饹便缓缓地落入开水锅中了。“薪釜沸白浪,凿枘待力勠。初如钟乳悬,渐拟银鱼蔟。”形容的是饸饹下锅的可爱状态,形象而传神。
饸饹压好捞出晾凉,拌上辣子、蒜、葱、香菜等,就成了可口的凉面,夏天来一碗真叫爽。从张井的诗中描写来看,显然是后一种吃法:“调和女手劳,微闻桂姜馥。分盛饤柈案,借筯讶伸缩。”
“下车试取尝,大嚼俄果腹。所重故乡味,饕餮笑童僕。”则描写了他本人和童僕吃饸饹的饕餮样子,狼吞虎咽,吃相一定不那么好看,更顾不上讲究斯文了。
要吃到地道的饸饹,要有压饸饹的“床子”。饸饹床是什么样?怎么做的?张井的诗中也写得非常详细:“作法倣先民,使匠刳良木。虚中倾悭囊,架柄横长轴。承以百鍊钢,细孔罗蜂屋。”试想如果没有发明“饸饹床子”,人世间将会少了多少诗情画意?!
一碗不起眼的饸饹,勾起张井的不仅仅是对故乡美食的“馋梦”,还有对故乡人情世故的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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