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新启蒙运动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从生物学的角度考察了人性的起源,以及由这一信息引出的观点:人类的创造性有很大一部分产生于不可避免、必不可少的自然选择层面的个体与群体间的矛盾。这种解释隐含的统一性将带领我们走向下一段旅程。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拥有同样的根基,两者最终都可以用自然界的因果法则来解释。这样的解释你或许似曾相识。事实上,西方文化已经走过这条路了,那就是启蒙运动。
整个17世纪和18世纪,启蒙运动理念统治了西方国际社会,这是当时势不可挡的历史潮流,许多人甚至认为是人类的命运。这段时间接连出现了用科学法则(当时称为自然哲学)解释宇宙和人类的意义的学者。他们认为,科学与人文这两大学习领域的分支,都可以用连续性的因果网络来解释。当所有的知识都以事实与理性为基础,去除所有的迷信成分时,就都可以整合为一个整体,形成伟大的启蒙运动先驱弗兰西斯·培根于1620年提出的“人的王国”(the empire of human)。
启蒙运动的主要诉求是:人类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力量知道和了解万事万物,并在理解中获得力量去做出比以前更睿智的选择。
但是在19世纪早期,这个梦想被动摇了,培根所描述的王国也随之退却。原因有两个:第一,尽管科学家已经在以指数级速度发现新的事物,但是他们离更为乐观的启蒙运动思想家的期待还相距甚远。第二,这种缺陷使得文学浪漫主义传统的创立者,包括一些最伟大的诗人,拒绝了启蒙运动世界观的假想,而从更原始的方向上找寻意义。科学不能,也永远不会触及人们通过极富创造性的艺术所感受的深度。许多人及其当代的后继者都相信,如果过分依赖科学知识,人类的潜能将很难得到发挥。
在启蒙运动发生后的两个世纪以来,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分道扬镳。物理学家不再继续欣赏弦乐弹奏,小说家书写着自然科学所无法揭示的奇迹。但是大多数人都认为,随着这两种文化在20世纪中叶逐渐被定义,它们之间在人们的心中将永远存在一道鸿沟,这或许是人类存在的本质。
无论如何,在启蒙运动的黎明来临之前,学界并没有时间去考虑整合这两大学科的问题。为了适应喷涌的信息洪流,科学学科以一种类似细菌繁殖的速率被划分为不同的专业,创意艺术则继续伴随着人类想象力才华横溢的表达而繁荣发展。人们没有兴趣重新点亮被视为古董的东西和无望的哲学诉求。但是启蒙运动从来没有被证明是不可能的。它没有死亡,只是暂时熄灭了。
那么我们现在重新恢复这种诉求还有价值吗?还有可能达到整合这两大学科的目标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相比起它们刚萌发的时候,今天我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了解。现代生活中许多问题的解决方法都受制于相互竞争的宗教冲突、道德推理的模棱两可、环境保护主义的根基不足以及人类存在本身的意义。
展开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两者关系的研究,在任何地方都应该成为通识教育的核心,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学生应该一视同仁。当然,实现这个目标并不容易。学术和专家见解的领域之间,存在着可接受的意识形态和程序的巨大分野。西方知识界的生息和发展掌握在一群拥有中坚力量的专业人士手中。比如,在我任教长达40年的哈佛大学,新教职人员的主要选拔标准是在某一领域有杰出才能或前途无量。招募开始是在学院招募委员会筛选后推荐给文理学院院长,最后在校内和校外人员组成的特别委员会的协助下由校长决定。这个过程中会问到一些关键问题:“这位候选人在他的专业领域是不是全世界最优秀的?”至于教学就更简单了:“候选人是否能够胜任教师的职责?”选拔遵循的原则是把一群世界级的专家合并为一个精神的超个体,这对学生和财政赞助者都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一个真正有创意的思想产生的早期阶段,并非产生于各种专业智力的简单拼接。最成功的科学家是像诗人一样,他们的思维辽阔、天马行空,而工作起来就像会计一样严谨细致。而世人只看到他们作为后者的角色。当科学家给科技期刊写报告或者在同行专家会议上发言的时候,他们会避免使用比喻修辞,会注意永远不要因...
在诗歌和创意艺术中则是完全相反的情况,修辞即一切。有创造力的作家、作曲家或者视觉艺术家经常通过抽象或故意的扭曲,间接传达他自己的认知以及他希望唤起的情感,创作手法可以针对任何事物,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们寻求以一种新颖的方式展示某种真理或者其他有关人类经历的事物。他们想要直接通过人文体验的渠道,将所创造之物努力直接传递出去,将他们的思想传入你的思想。他们的作品需要通过修辞的美感和力量来评判,他们遵循着毕加索的格言:艺术以谎言的形式向人们展现真实。
创意艺术以及分析它们的很多人文作品尽管手法大胆、形式新颖,有时也会产生惊人的效果,但就某个重要的面向而言,其内容可谓千篇一律,不仅主题相似,所描摹的原型和情感也都如出一辙。然而,身为读者的我们并不介意,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人类中心说,对自己以及与我们类似的人充满了无尽的痴迷。甚至是受过最高等教育的人也在靠着小说、电影、音乐会、体育赛事和各种八卦消息而生活。我们一面在根据自己所熟悉的人性特质来描述其他动物的情感和行为,另一方面又在用可爱的动物漫画来教导我们的孩子认识其他人,当然也包括一些像老虎一样凶猛的动物。
对于自己以及我们认识或想要认识的人而言,人类有着永远无法满足的好奇心。这样的特质早在灵长类动物进化的初期,人类尚未诞生之际就已经形成。举例来说,有科学家研究发现,当笼里的猴子被允许观看外面的物体时,它们第一个注意到的一定是其他猴子。
与地球上的其他动物相比,人类是社会智能方面的天才。在非洲古人类进化成智人之后,他们的大脑皮层日渐发达,社会智能也随之快速增长。人们之所以喜欢谈论流言、崇拜名人、阅读传记小说、战争小说以及观看运动赛事,是因为过去人类如果密切关注他人的动静,就可以提高自身和群体的存活率。我们之所以喜欢故事,是因为这就是我们大脑运作的方式——永不止息地徜徉在过去的场景中并且穿越未来可能的场景。
如果古希腊诸神在天上俯瞰人间,将能够看到我们的过失,就像我们在观看悲剧和喜剧一样。但他们也有可能把我们的缺陷视为自然选择的必然结果,从而同情人类。诸神看待我们的眼光或许就像我们观看小猫嬉戏一样。为了培养未来捕食需要具备的技能,小猫在看到一条晃动的毛线时会采取三类行动,一是悄悄靠近那条毛线,然后突然扑上去,这主要是为了抓住老鼠;二是朝着毛线扑过去并用两只爪子抓住,这是为了抓住小鸟;三是用爪子去捞取脚边的毛线,这是为了抓住小鱼或者其他脚边的猎物。这些动作对于我们来说都很有趣,但是对它们而言,却是在训练自己的生存技能。
为了认识现实世界,科学家们会用局部的证据和自身的想象力提出各种假设,并加以验证。科学致力于追求事实,而极力避免借鉴宗教或意识形态。它要从人类存在的灼热沼泽中开辟出一条道路来。
以上这些特性想必你已经听说过了,但是自然科学还有另外的特点可以与人文科学相区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连续统一体的概念。独立体变异是一个想当然的概念,无须刻意提及。连续统一体的常见梯度包括温度、速度、质量、波长、粒子自旋、pH值以及以碳为基础的分子模拟物等。在分子生物学上,这些连续统一体的角色体现得并不明显,因为一些结构上的基本变异就足以解释细胞的功能和繁殖过程。但是,在进化生物学和进化生态学中,它们主要是探讨数百万物种如何以各自不同的策略适应它们所处的环境的学科,连续统一体的角色就显得非常重要了。在有关太阳系外行星的研究中,连续统一体概念的重要性更为瞩目。
2013年,在开普勒太空望远镜因一部瞄准设备出现故障采取局部关闭措施之前,天文学家已经在太阳系外发现了900颗行星。几个世纪以来,尽管有关天文学家发现并探访太阳系内其他行星的消息屡见不鲜,但这个发现还是非常惊人,而且意义重大。就如同一个水手在大海上突然看到陌生的海岸线,脱口而出大喊道:“陆地!陆地!”银河系中大约有1 000亿个恒星系。而且大部分天文学家都相信,每个恒星系平均至少都有一个行星环绕着它运行,这些行星当中很可能有一小部分上有生物存在,包括那些生存在极端困难环境中的微生物。
银河系里的这些太阳系外的行星组成了一个连续统一体。天文学家们最近推测,这些系外行星的存在形式超出了我们之前的所有想象。其中就包括像木星和土星一样巨大的气体行星,或者是像地球一样体积较小、与母星距离适中,足以滋养生命的岩石行星。后者和那些距离母星太近或太远的岩石行星截然不同。有些太阳系外行星并不会转动,有些则会顺着椭圆形轨道转动,先接近然后再远离母星,持续这一循环。另外,还有一些行星可能会脱离母星的引力吸引,成为漂泊在太空中的孤儿。有些行星也会有一个或多个卫星。这些太阳系外的行星除了体积、所处位置差异较大之外,形成的原因也各不相同。所以,它们本身及周边卫星的星体和大气层的化学成分也千差万别。
天文学家作为科学家,也是一个正常的人类,也会像我们一样对他们的发现感到敬畏。当然,自从哥白尼和伽利略时代起我们就知道地球并非宇宙的中心,却很难想象地球在宇宙中的实际地位。如今,我们已经知道地球只是个微小的蓝色星体,只不过是宇宙里千万亿星体中的一个。它仅仅在我们才开始有所了解的行星、卫星及其他类似行星的天体组成的连续统一体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已。因此,我们应该对我们在宇宙中的处境更加谦虚。请允许我打一个比方:地球之于宇宙,就像是今天下午新泽西提内克的一座花园里,在一朵花的花瓣上栖息了几个小时的一只蚜虫的左边触角的第二截一样。
伴随着植物学和昆虫学话题在我们脑海中闪过,现在我们应该来介绍另一个连续统一体了,即地球生物圈的生物多样性。在我写这本书的当下,地球上现存植物志上已经有273 000个已知的植物品种了,这个数字有望随着科学家在这一领域的进一步探索,上升到300 000种以上。地球上所有有机体、植物、动物、真菌、微生物的已知种类大约有200万种。实际数字,包括已知和未知的,据估计至少是这个数值的3倍,甚至更多。
新定义生物的花名册可以达到每年20 000个。这个数值肯定还会上涨,因为仍有大量亟待探索的热带森林、珊瑚礁、海底山,以及地图上未标明的大洋底部的深海海床和海沟。新定义物种的数值甚至将随着完全不为人知的微生物世界的发现而加速上涨,因为当前对极其微小的生物研究所需要的科技手段已经变得常规化。地球表面到处都将会出现成群的奇特的新细菌、古细胞、病毒和微藻。
随着物种普查的发展,人们已经定位了生物多样性的其他连续统一体,包括每种现存物种及它们那漫长而曲折的生物进化历程。最后的部分结果是,生物多样性的跨越多达十几个数量级,涵盖的范围从蓝鲸和非洲象到过多的光合细菌及海洋里的净化微藻,净化微藻太小,小到都不能用常规的光学显微镜进行研究。
在所有通过科学定位的连续统一体中,和人文科学关系最为密切的是感官知觉,人类的感官所能感受到的范围十分狭窄。比如,我们的视觉只能接收到极小范围内的部分能量,在电磁光谱上的范围是400~700纳米。事实上,宇宙中弥漫着各种各样的电磁波,从波长只有人类可见光几兆分之一的伽马射线,到波长为人类可见光几兆倍的无线电波都有。动物可接收到的可见光范围与人类差异极大,比如在400纳米范围以下,蝴蝶可以通过花瓣反射的紫外线光找到花粉和花蜜,而这些光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见的。我们看到一朵黄色或红色的花,在昆虫眼中看到的则是明暗相间的各种斑点和由同心圆组成的图案。
健康的人直觉上相信他们能够听到几乎所有的声音。但事实上,我们只能接收到范围在20~20 000赫兹内的声音。在这个范围以上,飞翔状态下的蝙蝠可以向夜空发出超声波脉冲,通过聆听回声来躲避障碍以及捕捉飞蛾和其他带翅膀的昆虫。在人类的可听范围以下,大象会通过发出隆隆声和族群里的其他成员交换复杂信息。相比之下,人类就像聋人一样在纽约街头穿行,几乎很难与周围的自然环境产生任何共鸣,而这也说明不了什么。
人类拥有地球上所有有机体中最迟钝的嗅觉之一,感知太过微弱以至于我们只有很少的词汇可以表达。我们严重依赖类似于“柠檬”或“酸的”、“臭的”这样的明喻。相反,其他各种各样的有机体,从细菌、蛇再到狼,都靠气味生存。而人类只能靠精明的受过特殊训练的狗带领我们穿过嗅觉的世界追踪每个人,觉察爆炸性和其他危险化学物质的微弱踪迹。
人类在不使用工具的情况下几乎对特定的其他刺激没有意识。我们只能通过刺痛感、电击或闪光来觉察到电。相反,各种各样的活水鳝鱼、鲶鱼及象鼻鱼却能在视线不清楚的情况下通过电流来感知周围的环境。它们身体里的肌肉组织在经过进化之后已经成为生物电池,可以产生电流并在身体周围产生一个电场,使它们得以借助电流所产生的阴影躲避周围的障碍物、确认猎物所在的方位和与同伴沟通。另一个人类无法感知的环境因素是地球磁场,而许多候鸟却能借助地球磁场完成长途迁徙。
科学家对连续统一体的探索,使得我们能够从大小、距离和数量的无尽边界上测量我们自己和微小地球所属的真实宇宙的大小,让我们明白可以去哪里寻找过去意想不到的现象,又如何在可测量的因果关系网下去理解整个现实。通过了解每个现象在相关连续统一体中所处的位置——相关连续统一体在一般说法中是指每一系统的变异,我们已经知道了火星表面的化学成分,也大概了解了怎样以及什么时候四足动物可以从泥沼中爬到岸上。我们能够在极其微小或近乎无穷的条件下通过物理统一理论进行预测,还能够看到血液流动和人类大脑中的神经元是如何擦出了思想的火花。最后,很可能短短几十年之后,我们就能解释宇宙中的暗物质,地球生命的起源以及在情绪和思想变化中的人类意识的生理基础。到那时,我们将可以看到原本看不见的,测量那些小到几乎像是不存在的东西。
那么,科学知识的爆炸式增长和人文科学有什么关系?答案是息息相关。自然科学以不断提高的精确度揭示了人类在地球以及全宇宙中的位置。我们在各个与人类相关的连续统一体中只占有一个非常小的地方,而这些连续统一体在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产生一个像人类一样的物种。追溯遥远的一系列灵长类生命形式,我们的祖先可以说都是非常幸运的中奖人,在进化的迷宫中一步步演变成了人类。
人类是非常特殊的物种,或者说是被选择的一个物种,但是人类自己并不能解释情况为什么如此,甚至不能以一种可以被回答的方式来提出这个问题。只有在微弱的意识中,我们会为所了解的连续统一体的一小部分而欢呼,而在每分钟的细节里以及在无尽重复的序列里向来如此。这些部分本身并没有揭示我们从根本上拥有的特质的起源,即人类傲慢的直觉、平淡无奇的智力、危险且有限的智慧,甚至,正如批评中所坚称的——科学的自恃。
第一次启蒙运动发起是在距今4个世纪之前,那时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处于初级阶段,用那时的眼光看,两者的互利共生是可行的,随着15世纪末期以后,欧洲的航海家开辟了全球的海上航线,更是为启蒙运动的扩展提供了可能。欧洲的航海家不仅绕过了非洲大陆,还发现了新大陆,并以军事手段占领了大片殖民地。这成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其内涵远比过去丰富,也因此更具挑战性,更有人文色彩。在这个时期内,人文科学及其艺术创造性使我们能够以全新的方式表达我们的存在,最终实现启蒙运动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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