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金庸的首部作品《书剑恩仇录》中,他便提出了“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观点,劝诫世人莫偏执,莫极端。
然而所谓分寸,本是极难把握的东西。
情深伤心,强则易折,只是一旦转向,则易由有情变无情,由强极变颓唐,又走向另一端。
金庸塑造的人物中,能平衡好这两端的人物并不多,任盈盈当是其中最佳典范。
任盈盈的形象,并不像黄蓉、赵敏等早期作品中的女性那样鲜明、可爱,她给人的感觉是“这个妖女不太妖”,相比之下,略显平淡。
在她身上,很难感受到激昂、悲痛、撕裂或狂喜的迷乱情感,尽管她并不乏深情与深刻。
于是,许多看似矛盾的因素,在她的性情里和谐的并存着。
就情感而言,她可以既情根深重,又冲淡安然。尽管生性害羞,连心生情愫都不能坦然让令狐冲知道,但谁也不能否认,任大小姐的爱情,有痴绝、火热的一面。
生为魔教圣姑,本来逍遥于世,为救心中尚且恋着小师妹的心爱之人,毫不犹豫的便向少林寺交出了自由甚至性命。此后患难相随,始终不改初衷,抱着同生共死的痴念。
但与此深情相对的另一面是,任盈盈从来没有紧紧抓住爱情的欲望,她既没有为令狐冲舍弃自己的身世与亲人,也不会以情困住令狐冲,勉强他入日月神教。
从来情深易生心障,女人爱上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很难不表现出悲伤、刺痛的一面,盈盈亦无此虑,虽然二人的感情付出明显不对等,她却只耐心守候,不强求,不怨念,凡事随缘,给予令狐冲最大的包容。
这也使冲盈的爱情,少了几分纠缠与冲突,多了些许平和与淡然。
从人生追求角度,她进可积极作为,退可避世隐居。
任盈盈娇滴滴的任性大小姐作派,可做起事来,也是不让须眉。
父亲被囚,独自一人在日月神教中生存,是需要一定的机智的。更何况,她心怀不忍,常常救助他人,又有足够的能力,恩威并用的,让江湖群豪对她恭敬感恩。
最令人叫绝的,是五岳剑派合并之际,她指使桃谷六仙大闹比武现场,激得左冷禅自相矛盾、哑口无言。
她武艺高强,聪明灵活,如若谋求事功,任盈盈当是令狐冲的好帮手。可她在纷繁无趣的江湖霸主之争中,甚至比令狐冲更先领悟出大人物的野心和膨胀,以及身处其中的无趣与无奈。
她有足够的智慧舍弃日月神教中的傲人地位,早早便隐身绿竹巷中,弹琴度日,逍遥快哉。后又放下教主之位,与令狐冲笑傲江湖,琴箫和谐。
与黄蓉、赵敏般夫唱妇随有所不同的是,这是两个价值观一致的知音的共同追求。
从性情与礼法的角度,任盈盈既恪守礼仪,心有准则,又能够随性、不流俗、不教条。
很难想象,日月神教里被各路“邪魔歪道”众星捧月般养大的任大小姐,竟是这般娇羞矜持,令狐冲稍有轻浮逾越,便气恼起来。
她甚是洁身自爱,心中有孝有义,不偏不倚,于世俗礼法,亦无刻意冒犯之意。
然而,她能爱上落拓不羁、胆大妄为的令狐冲,且对他的性情从无不适和挑剔,又体现了她宽厚、求同存异之处,她的“礼”,只用来要求自己,从不约束他人。
因此,她与正邪两派,都能够无芥蒂的相处共生。
从她的身份、威望、武艺、心智而言,她似乎是极强大的。
从她的矜持、沉默、似水柔情而言,她又是至柔的。
她的强,并没有咄咄逼人之气,她的弱,也不是矫揉造作的假装示弱。
令狐冲像信任“婆婆”一样依赖她,向她倾诉,在她的劝慰与保护中放松自我,可一转眼一句挑逗便可以让她羞答答娇嗔无限,欲语还休。
这两种状态都如此自然,任盈盈之迷人,真是让人沉醉不知归路呀。
这便是任盈盈。
初看并不惊艳,却让人不明所以的产生亲近与好感。再细细品来,这真是个理想的完美女人。
从男性的角度,她是温柔羞赧的爱人、是并肩行走的伙伴、是通情达理的伴侣、又是知性智慧的知音;
从个人的角度,她拥有独立的意识、强大的能力、识人的智慧,以及文艺青年的丰富与情趣。
男人若有任盈盈在身边,既可以醉在温柔乡中,又不必担心被捆绑和束缚,她可以相知相伴,却不会控制与占有;
女人若有任盈盈的性情,则不需在感情中患得患失,她既有胆量品尝爱情的美妙与刺激,又有足够的心智承受爱情刺痛的属性,甚至爱情没有了,她仍然可以活得精彩滋润。
书中描写令狐冲听任盈盈弹曲时,曾有这样的感受:
“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
平和中正,便是任盈盈的本色。
凡事不走极端,不追求大喜大悲,这是一种理性的修养。
这种大气,非金庸小说中其他女子可比。甚至可以说,她是金庸小说中,唯一真正的大家闺秀。
弹奏《笑傲江湖》曲用到的古琴,风格淳和、淡雅、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无过无不及,有“琴德最优”之美誉。
这恰恰是任盈盈的品质。她让接近她的人感到无比舒适,这便是她的中庸之道。不过度激昂,不过分燃烧,不极致绽放,因而更持久,更坚韧。
任盈盈的美,正在于这种恰如其分、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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