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星淮 公众号:风雅曾经
曾经风语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穆旦《冬》
壹 评语。“有一些诗人,
过去就过去了,
但是穆旦却会不断地回来,
并成为我们的同时代人。”
在诗人、人大教授王家新眼中,
穆旦的诗不但超越了时空,
也是自己诗文的楷标。
笔者也认为,
这是对穆旦最高和最好的评价。
“穆旦是这一代诗人中最有能量,
可能走得最远的人才之一。”
在《诗的新方向》中,
袁可嘉毫不吝惜他的溢美,
他甚至认为,
在抒情方式和语言艺术现代化上,
穆旦比谁都做得更彻底。
在穆旦的同学兼同行王佐良看来,
“穆旦到达中国诗坛的前区,
带着新的诗歌主题和新的诗歌语言;
只不过批评家和文学史家,
迟迟不来接近他罢了。”
或许王先生实在太过客气,
不好直接指出,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没几个人真正懂穆旦和他的诗。
或许真正的大师都应该背负这样的定式,
在生时几乎被埋汰,
只有在死后的时光锤炼中,
其伟大和不凡才会渐渐闪光。
穆旦去世后多年,
他和他的诗也被重新认识,
在20世纪中国诗歌大师排行榜上,
他甚至被名列榜首。
而近几年诗歌圈子的穆旦热,
还被称为“穆旦现象”。
在某个脱口秀节目中,
凡客CEO陈年语出惊人:
“我觉得一百年后,
大家肯定都还记得穆旦,
周杰伦肯定就是垃圾了。”
王小波曾谈过自己的师承,
两个人:查良铮和王道乾,
前者翻译过《青铜骑士》,
后者翻译过《情人》。
他们的文字之所以被王小波称道和学习,
是因为在他们的文字中,
带有一种永难忘记的韵律。
因为,他们都是诗人,
“而最好的,是诗人的译笔。”
王小波对两人的终极评价是:
“假如没有像查先生和王先生这样的人,
最好的中国文学语言就无处去学。”
这个叫查良铮的翻译家,
就是诗人穆旦。
对自己的诗文,
也许穆旦从未如此这般的评定过;
他只是以此对人生之路进行凝思和冥想,
在历尽沧桑后的彻悟中,
寻找最为智慧的表达。
穆旦是谁?
这个曾经被历史封尘近40年的名字,
写在那些扪击灵魂深处的文字之后,
多年后被好事者读罢,
终于偶然被惊呼疑问。
还是从他的名字开始了解他吧,
穆旦本名查良铮,
浙江海宁查家之后,
查氏一族以诗书传家,
明清时曾出过22个进士。
由于同出一脉,
拿另一个人蹭下热度;
按家族辈份来算,
他是金庸的堂哥。
不约而同的是,
两人的笔名均拆自各自的名字,
只是金庸拆的是自己的名,
查良镛的镛拆为金庸;
而穆旦拆的是自己的姓,
将查字拆为穆(木)旦。
作为江南名门望族之后,
穆旦却出生在北方的天津,
但诗文家学却得以继承。
1918年4月,
穆旦出生在五四运动前夕,
在他11岁的时候,
进入张伯苓创办的南开中学读书,
从此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
当别的孩子还在青春期中过渡时,
穆旦就已经开始写诗。
当时日寇侵凌东北,
洒着一腔热血,
穆旦写下了《哀国难》:
“眼看祖先们的血汗化成了轻烟,
铁鸟击碎了故去英雄们的笑脸!
眼看四千年的光辉一旦塌沉,
铁蹄更翻起了敌人的凶焰!”
家国之情,溢于言表。
1935年,17岁的穆旦同时被三所大学录取,
最终,他选择了清华;
半年后,他从地质系改读外文系。
他在《清华学刊》上发表自己的新诗,
将雪莱式的浪漫主义融入其中,
有着强烈的抒情气质,
又有很强的现实感。
穆旦成长于五四运动之后的中国,
新文化运动与家国情怀地双重冲击,
让这一代的知识分子奋力抗争,
以致大师云集、群星闪耀。
而穆旦在五四的天花板下,
一生都属于这个时代。
绿色的火焰在草上摇曳,
他渴求着拥抱你,花朵。
反抗着土地,花朵伸出来,
当暖风吹来烦恼,或者欢乐。
如果你是醒了,推开窗子,
看这满园的欲望多么美丽。
——穆旦《春》
在中国教育史上,
有一座珠穆朗玛峰,
他的名字叫西南联大。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
南开被日军炮火焚毁,
北大清华沦为日寇的马厩和医院。
国民政府庐山会议决定,
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南迁,
在长沙合并成长沙临时大学。
然而由于战事不断扩大,
长沙临时大学只开课一个学期,
三校常委会即做出决定,
下学期在昆明上课。
1938年2月,
全体师生开始分海陆西迁,
其中影响最大的一路走的是陆路,
由闻一多、袁复礼带队,
共计336名师生组成,
徒步横跨湘黔滇入昆明,
自称为“湘黔滇旅行团”。
这次行程达3500华里,
辗转68天的湘黔滇游学旅行,
被誉为“教育史上的长征”。
年轻的清华学子穆旦,
就是这个旅行团成员之一。
三千多里的徒步旅行路上,
穆旦和他的同学收获满满。
他们在途中收到台儿庄大捷,
还被湘西土匪挡住去路,
不但见识了祖国的大好河山,
也目睹了西南地区的原始落后,
感受了社会腐败与纯朴民风,
对中国命运的思考也更加深刻了。
在即将到达昆明的途中,
代表中国大学最高成就的学府,
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昆明宣告成立。
据说穆旦在旅途中还做了一件事,
他买了一本外文字典,
背完一页就撕掉一页,
到了昆明,字典就背完了。
同时,他的诗风也变了,
因为,他看到了中国的真相。
在他的诗歌《赞美》中写到:
“一个农夫,
他粗糙的身躯移动在田野中,
他是一个女人的孩子,
许多孩子的父亲,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边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压在他身上,
而他永远无言地跟在犁后旋转,
翻起同样的泥土溶解过他祖先的,
是同样的受难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他将他看到的真实,
融化了在他的诗中,
用一种超越时空的语言,
让懂的人感同深受。
从此以后,
穆旦的诗始终是“面对中国”的,
将现实作为艺术承担的源泉,
连他的焦灼也是真实的。
更声仿佛带来了夜的严肃,
寂寞笼罩在墙上凝静着的影子,
默然对着面前的一本书,疲倦了
树,也许正在凛风中瑟缩,
夜,不知在什么时候现出了死静,
风沙在院子里卷起来了;
脑中模糊地映过一片阴暗的往事,
远处,有凄恻而尖锐的叫卖声。
——穆旦《冬夜》
在西南联大读书期间,
除了专业学习和写诗,
穆旦主要干了两件事:
一是参加文艺社团,
什么青鸟社、高原社、南湖社等,
全都有穆旦的身影。
二是跟大家一样跑警报,
其实就是躲避日军飞机轰炸,
很多联大的名人为此留下不少趣事。
而穆旦的《防空洞里的抒情诗》:
“我是独自走上了被炸毁的楼,
而发现我自己死在那儿,
僵硬的,满脸上是欢笑,眼泪,和叹息。”
用诗将现实生生地拓进了深刻。
1940年,22岁的穆旦从联大外文系毕业,
并且留校担任助教,
但不到两年,
他的执教生涯即宣告结束。
1942年2月,24岁的穆旦投笔从戎,
报名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
一支现在几乎快要被忘记的军队。
很多年以后,
穆旦在写交代材料中自白“动机”:
“想作诗人,
学校生活太沉寂,没有刺激,
不如去军队体验生活;
想抗日,于是我便和反动军队结了缘。”
穆旦当时领中校军衔,
在第五军司令部担任翻译官,
他的长官是入缅远征军军长杜聿明。
这是一支惨烈之师,
其刺激程度也远超穆旦的想象。
1942年5月,
入缅远征军败走野人山,
随即陷入了绝境。
热带雨林遮天蔽日,
蚂蟥、痢疾、洪水、饥饿多重夹击,
3.5万人的队伍,
最终只有3000余人逃出,
比战场上的伤亡还要重。
在野人山中,
穆旦和士兵们一起逃亡,
曾断食七八日之久,
他的马死了,人也病倒了;
杜聿明拿出一颗药告诉他:
我只有两颗药,给你一颗,
可以治拉肚子,你要是命大,
扛得过去,就活下来,
要是活不了,我也尽力了。
最终穆旦活着到印度,然后回国,
这段往事,他几乎绝口不提,
只跟老师吴宓讲过些许,
但他把关于这段经历的所有内心,
包括恐惧、敬畏、怀念和祭奠,
都写在那首《森林之魅》中了。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穆旦《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整个40年代,
穆旦的生活颠沛流离,
从一介书生到战场上的幸存者,
当过职员、办过报纸,
辗转于大江南北。
生活极不稳定,
但却收获了爱情。
1946年,经林徽因介绍,
穆旦在清华第一次见到周与良,
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
不久后发展成为恋人。
看来在促成爱情这件事上,
诗人的文笔应排第一。
1948年,周与良赴美留学,
穆旦把送行的情诗写在自己相片的背后:
“风暴,远路,寂寞的夜晚,
丢失,记忆,永续的时间,
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
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
局外人似乎看得不是太懂,
但浓浓的爱情却是不容置疑。
1949年8月,穆旦自费赴美留学,
妇唱夫随地入读芝加哥大学,
周与良读生物,穆旦读英文。
四个月之后,在美国佛罗里达州,
他和周与良正式结婚。
当时的芝加哥大学里,
陈省身、李政道、杨振宁等群贤云集,
还成立了“研究中国问题小组”。
穆旦和巫宁坤是坚定主张回国的一派。
穆旦发言壮怀激烈,
每每被怀疑是共产党。
1952年,穆旦获得芝加哥大学文学硕士学位,
而周与良获得的是:生物学博士学位。
这时,他得到了三份offer,
去美国南方的大学,
去堂兄查良钊任教务长的印度德里大学,
最后一个,去台湾。
但他一个也不要,他想回国。
当时朝鲜战争已经爆发,
美国不允许读理工科的博士回国。
穆旦夫妇不停的奔走,
专门找了律师,
多次造访移民局,
找周与良的指导老师写信,
证明其所学与国防无关。
一年之后,他们终于如愿回国。
穆旦夫妇同在南开大学任教,
穆旦任外文系副教授,
周与良则在生物系任教,
创建了南开微生物专业。
对于为什么一定要回国,
穆旦曾直截了当的回答:
“在异国他乡,
是写不出好诗的。”
夕阳西下,一阵微风吹拂着田野,
是多么久的原因在这里积累。
那移动了景物的移动我底心,
从最古老的开端流向你,安睡。
那形成了树木和屹立的岩石的,
将使我此时的渴望永存,
一切在它底过程中流露的美,
教我爱你的方法,教我变更。
——穆旦《诗八首》
在南开的课堂上,
新中国的学生们,
并不知道这个查老师的诗人身份。
他把诗拿给学生看,
学生们读不懂,不知所云,
于是,穆旦把更多精力放到了翻译上。
从1954年开始的5年间,
穆旦共翻译了《青铜骑士》等17本译著,
同时,将译诗对准了普希金,
其一生创作的八百多首抒情诗,
穆旦就翻译了其中的半数,
其中包括那首耳熟能详的名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这些译著作品都属他的本名:查良铮。
作为一个要被时代改造的“旧知识分子”,
其实早在1955年,
穆旦已被列为肃反对象,
1958年,他被定为“历史反革命”。
他的工作岗位也随之调整,
从讲台到图书馆再到洗澡堂,
先后十多年受到管制、批判、劳改,
甚至被禁止进行诗歌创作。
虽然内心矛盾、苦闷,甚至有些不解,
但穆旦并没有在人前表现出悲观和颓废;
并最终在那狭小局促的创作空间里,
保持着艺术和精神的独立与清醒。
他在自己的译诗中留下这样的句子:
“请坚持你们高傲的容忍”。
又在《冥想》中剖析生活的本质:
“因此,我傲然生活了几十年,
仿佛曾做着万物的导演,
实则在它们长久的秩序下,
我只当一会小小的演员。”
在那首被认为其最好的诗《冬》中,
他既有无限的感叹: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也有坚强的期盼: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也正如他最具代表性的译著《唐璜》,
当穆旦将它翻译完时,
还没送出去就碰上了抄家;
本以为手稿丢失了,
但后来却又在不起眼的废纸堆里找到,
穆旦在1972年时曾将稿子寄出,
但却没有任何回音;
在他去世前,
将手稿交给小女儿查平,
说你最小,等你老了,
说不定就能发表了。
没想3年后,《唐璜》就发表出来了。
在他的“知识分子自我改造”中,
穆旦的经历是艰苦、荒谬而真诚的,
他被时代裹挟着走着,
但凭借近乎圣徒般的精神力量,
他把诅咒变为葡萄园,
真正成为一个“自甘其苦”的诗人。
但如今,突然面对着坟墓,
我冷眼向过去稍稍回顾,
只见它曲折灌溉的悲喜,
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穆旦《冥想》
穆旦有四个儿女,两男两女,
从他们有记忆起,
母亲就不让父亲写诗,
也不让孩子接触这个。
在穆旦去世后,
大女儿查瑗上了大学,
才从同学那里知道:
父亲原来是著名诗人。
1976年1月,
穆旦骑自行车时意外摔倒,
造成股骨骨折。
他怕连累家人强行隐瞒,
延误了手术时机,
最后腿伤越来越严重。
7月底,唐山大地震,
行动不便的穆旦未挪出门,
但他的房子却没塌,
在病痛中捡回一条命。
12月,他写下了人生中最后一首诗——《冬》,
次年2月,穆旦在手术中突发心脏病,
在“文革”刚刚结束,
他生命中的春天即将到来时,
离开了人世。
穆旦的一生,
独自走完一条荆棘丛生的道路,
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他的诗充满了现代性和真实感,
但那些“曲折灌溉的悲喜”,
最终“都消失在一片亘古的荒漠”。
单从某个段落或句上来说,
穆旦的诗的传诵度并不高,
甚至很少有人能背诵他的诗。
从80年代开始,
不少现代派诗人追随穆旦的脚步,
用诗歌展示现实的思考。
比如那个同样姓查的海子,
想象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来对应自己的穷困潦倒和现实悲凉;
又比如那个极端个人主义的顾城,
用“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来透视一代人的迷茫和孤独。
但最后,海子还是独自卧轨,
顾城更是疯狂的杀妻自缢。
也许每个诗人都有一座孤独的精神宫殿,
在现实的对比和冲击下,
很容易走火入魔。
但穆旦却始终展现着一种少见的独立和清醒,
让生命在诗中最终得到回归。
他在《赞美》中凝思历史,
“在低压的暗云下唱着单调的东流的水,
在忧郁的森林里有无数埋藏的年代。”
在《森林之魅》中用真切的感情祭奠战友,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他后来在《冥想》中彻悟,
“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
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但在人生的最后,
他又让生命在《冬》中升华和回归。
正是因为痛苦和孤独,
让他在时代的荒原上用诗歌拓荒,
让“生命的突泉”,
在思想和人格上闪现双重光芒。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穆旦《冬》
风雅曾经——屌丝视角解读民国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