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事情不能再糟了。
但没想到，在某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还有更糟糕的事在等着我。
商店橱窗里的变形金刚闪着光芒，掌心的小手不自主地握紧，我知道，宝宝喜欢那个玩具很久了。宝宝很懂事，不会闹着要那个标价超过我一个月工资的奢侈品，只是每次路过都忍不住望向里面，忘了行走。我拉了一下他的小手，宝宝回过头，晶亮的大眼睛可怜兮兮，语气充满恳求，“爸爸，就看一眼，一秒钟。”
我的心猛地抽疼，“好。”
真的也就是一秒钟那么短，宝宝果断地收回目光，跟着我离开。走了不到百米的距离，我骤然转过身，带着宝宝折了回来。几乎是用跑的，我快速回到商店门前，指着变形金刚仿佛宣誓一般地大声喊到，“老板，我要这个。”
其实不该这么脆弱的，我自嘲地笑笑，深呼吸，睁开眼，慢慢起身，扶着墙壁蹒跚离开。已经耽误了这么久，会被老板骂死的。
广场的人群熙熙攘攘，我在其中扮着小丑，跛脚，微笑，合照，派发着商家的传单。休息与三餐的不足导致我体力不支，神经已是万分疲惫，浑浑噩噩中，我又看见了晚渝。他似乎是路过，又似乎有意无意地看向我。我突然紧张起来，举止变得僵硬，脸上的微笑也快要保持不住，我转身想逃，却瞬间眩晕，迎面路人一个碰撞，我重重摔倒，传单纷落一地。不行，这个样子太丑了。我拼命想站起来，可是右腿沉重无力，左腿也不听使唤，我像一条蹦到陆地上的鱼，挣扎，甩尾，喘息，徒劳无功。
人群围着我远远地让开了一个圈，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嘻笑拍照。
谁来救救我。
救我。
依旧是得不到回应。
算了，这个糟糕的世界。身体失去力气，我索性也不再挣扎，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人在自暴自弃之后，就会变得无所畏惧起来。
朦胧间，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用着命令的口吻，“抬头。”
我愣了一下，最终仰起头，望向他。
王尔德说，我们大家都活在沟里，只是有些人会从沟里抬头看天上的星星。那一刻，我趴在地上，汗流浃背，浑身沾满泥土，姿势滑稽可笑，狼狈的无以复加，却在一抬头的瞬间，看见了我的星辰。
谁也没有说话，沉默片刻之后，晚渝皱着眉，直接把我扶上了他的车。
像傻了一般，直到车子已经发动，我才如梦初醒。想说的太多，我动了动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晚渝从后视镜瞥了我一眼，质问中带着些愤怒，“腿怎么回事？”
我望着他的发梢，一如多年前泛着微微的棕色，向外不规矩地翘起来，恍惚间，我感觉时间好像没走，一切都没变，他才刚刚和我吵了架，正耍着小脾气。
“怎么这么瘦?”，他自顾自地继续说着，眉头皱得都纠在了一起，“做那种工作能赚多少钱?甩了我以后，你就过成这样?要不是来这里开发项目，我都想不到你能在这么个十八线城市。你怎么老了这么多，完全看不出二十多岁的样子...”
始终没有听见我的回答，晚渝懊恼地抬高了声音，“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愣了一下，突然呆呆地笑了。
“你笑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笑什么。也许是庆幸他还能和我说话，也许是觉得他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好看，也许单纯只是想笑。
晚渝深沉地看了我一眼，而后陷入沉默。
“那个...”我结结巴巴地试着开口，“腿...因为惹了祸被人打断了...高中都没读完，又残疾，所以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哦还有...谢谢你。”
晚渝像是没听见，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把车停在了医院门口。
“那个...其实不用去医院，我回家休息休息就好了。”
他望向我，我忙低下了头。
“不去就算了”，晚渝摔上车门调转方向，“谁管你。”
车开进肮脏狭窄的小胡同，污泥四溅，可笑的蔫菜叶甩到了车窗上，吓我一跳。破旧的房屋显露出来，里面就是我的家。
“进去喝杯水吧。”
我客气地邀请他。本以为他不会到这种地方坐坐，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
陈旧的木板咯吱作响，掉漆的桌子有些杂乱。我很紧张，手忙脚乱地找杯子，可突然就找不到了，“奇怪，我记着明明就放在这里”，我尴尬地解释着。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倒水的手却有些发抖，一不小心就碰翻了水杯，洒了自己一身。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再给你倒一杯。”
“不用了，我先走了。”晚渝起身离开。
“啊，好。”我垂下双臂目送着他，甚至都没有一句挽留。本来你也不该来这里的。
晚渝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过身来，眼里愤怒又悲伤，“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不想和我说话，不想看我的脸，你一直在躲着我！”
“不是的，我...”，我急着解释，却说不出一个字。
因为太渴望，因为太心动，才会想闪躲。
“知道么”，晚渝倚在门上，熟练地叼出一支烟，低头点燃，慢悠悠地说，“他们说你死了，我信了，因为我觉得你不会抛弃我，除非你死。可你竟然还活着。我不开心，凌昭，你怎么不死了?”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吸了两口，晚渝便掐灭了烟，他转头推开门，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这次是真的要走了。
“爸爸我回来了！”小小的身影背着书包钻进屋来，正巧撞在晚渝身上，晚渝后退了一步。
“有没有事?”我拖着瘸腿跑过去，晚渝伸出手阻止我靠近。
我抱歉地搓着手，不知该做什么，“啊，这是等等。”
“等等...么”，晚渝自嘲地笑，“当年你就是因为他才抛弃我的?”下一秒他又突然凶狠起来，摸着等等的脸语气阴冷，“真是可爱啊。”
我低下头，哑口无言。
“妈妈！”等等瞪着晶亮的眼睛望了晚渝半天，突然大声喊到。
我和晚渝都愣住了。
“妈妈！”等等开心地围着晚渝转了两圈，书包都没放下，就跑进卧室把我的书拿了出来。
糟了！我连忙呵斥，“等等，放回去！”
来不及阻止，等等已经打开了书。里面夹了很多照片，每一张，大的小的，破旧的不规则的，都是晚渝。
等等两只手举着书递给晚渝，眼里满满的期待，“爸爸经常看你的照片，他不说我也知道，你就是我的妈妈！”
晚渝没有说话，接过书从头翻到尾，我的脸一阵灼热，有种多年的秘密被揭穿后的尴尬与恐惧，可竟还伴着一丝轻松。
“把重要的东西夹在书里，这么多年你也没改这个习惯”，晚渝似乎没有恼怒这个“妈妈”的可笑称呼，而是翘起嘴角，两指夹起一张照片在我面前晃了晃，“怎么少了一半?”
那本是一张我和他的合照，他穿着白衬衫笑得灿烂，身旁的我却被我自己生生撕掉了。我眯起眼睛苦笑，“因为另一半不重要。”
我这样的人，不配站在你身边。
晚渝望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把书还给了我，“那么，再见了。”
就在晚渝开门的那一刹那，等等突然紧紧抓住晚渝的腿，眼泪汪汪，哽咽地乞求起来，“妈妈，不要走，我和爸爸一直都在等你回来。”等等转头看着我，神色焦急，小小的脸上挂满泪水，“爸爸你说话啊！”
我怔愣了一瞬，忙去拽等等，“别这样，快放手！”
“我不！”等等终于抑制不住，大声地哭了起来，“你快说话啊！爸爸，你这个胆小鬼！明明每天都在等待，明明比我还要想念，你为什么不留住妈妈！胆小鬼胆小鬼胆小鬼！”
心突然很疼，疼得想哭，我慌乱不已，只能不断地拉扯着等等，“放手啊！”，声音喊得都有些变调，我使劲地把等等抱了过来，小小的人在我怀里泣不成声，我也跟着红了眼睛。就在这个时候，晚渝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
他缓缓蹲下身，擦拭着小脸上的泪水，“好啊，等等，我不走。”
等等泪痕未干的脸上突然就绽放了大大的笑容。一整个晚上，等等都黏在晚渝身边，他如我一样生性寡淡，从来都没那么开心过。
等等睡了之后，晚渝才松了一口气。
“谢谢你。”
晚渝给自己倒了半杯水，倚坐在桌子上，一饮而尽。
“她妈妈呢？”
“生下等等就病逝了。”
“哦。”晚渝面无表情，很随意地聊着，“明天来我这里上班，我需要个助理。”
“啊？”我愣了一下，“不行不行，我什么都不会。”
“好歹认识几个字，别轻易说不行。就这么定了，明天我来接你。”
晚渝说完便离开了，我呆在原地，甚至都忘了送他。
第二天，晚渝真的来了，不容我拒绝，我也没有拒绝。穿上精致的西装，踩上高档的皮鞋，越华贵的装扮越衬出我的不堪。公司的人向我投来异样的眼光，我瘸着腿弯着腰缩紧肩膀，不自然地拽着领带。
其实工作很简单，晚渝有意照顾我，但对我来说还是很吃力。常常用别人三倍的时间来完成一次任务。尽管我拼尽全力，仍不能令晚渝满意。
“错了，重做。”
“好。”
“怎么还没做好，你也真够慢的。”
“我尽快。”我低着头弓着背。
晚渝很奇怪，时而对我很好，会带我一起吃饭一起逛商场，时而又刻意刁难我，言语尖酸讽刺，等着看我出丑。我想我生来下贱，给我一个枣我便求着要另一个巴掌，乐此不疲。
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我从一大堆资料中抬起头来。这种工作比想象中要累得多。
把资料交给晚渝时，我想了想，犹豫着说，“你也别太累了。”
晚渝在埋头工作，语气冷淡，“再累都是值得的”，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深邃，“想要报仇，就要让自己比别人活得更好，不是么。”
我愣了一下，报仇么？活得更好么？
晚渝不喜欢的食物也会吃，各颜色的衣服均衡买，抽烟只两口，倒水只半杯。他理智，聪明，有计划，脑子里像有一个闹钟，又像有一把尺子。一分钟，一厘米，一个微笑的弧度，他都精确地计算并掌握在手中。他说人要时刻管好自己的欲望，不能太贪心。说完会熄灭剩下的大半截烟，继续工作。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是什么把一个人变成这样，我不敢想。
“这样会开心么？”我脱口问道。
“开心，当然开心”，晚渝不假思索地答到，“每天折磨你，我更开心。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不记得了么？”
我当然记得。那时候晚渝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品学兼优，温和优雅，总是带着微笑。有一天我趴在窗台上发呆，正好撞见晚渝在刚收的作业中抽出一份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他抬起头时，我正拖着下巴懒洋洋地看着他。晚渝有一丝慌乱，随即又换上了大无畏的神色。“怎么，要告发我？”晚渝抬起下巴傲慢又无礼，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就因为他刚才凶了我一句，我就要他被骂被罚，还要通知他的家长。”
“你不怕老师问起来么。”
晚渝阴险地翘起嘴角，“你觉得，老师信他还是信我？”
那是我从来没见过的晚渝，像个隐藏的小恶魔，不小心露出了邪恶的尖角，张牙舞爪虚张声势，却不知道怎么去伤害人。那是真实的，可爱的他。我突然来了兴趣。
“他这么可恨，这样真是轻饶他了”，我跳出来拉起晚渝就跑，“我来教你怎么惩罚他。”
“这是他的自行车，扎破车胎之后他放学来不及去打工，就会被辞退，他也来不及回去给他相依为命的外婆做饭。我们最好把车胎划烂一点，让他没法补，他又没钱买，一定会一筹莫展。他那么孝顺一定不会让外婆饿肚子，所以他会起的更早跑着上学回家，想想都好笑，你觉得怎么样？”说完我把刀递给她。
晚渝听得一愣一愣地，迟迟没有接过刀。
“你不敢，我帮你。”我拿着刀，假装刺向车轮。
“别！”晚渝连忙阻止。我看见他眼里的恐惧和担心，不小心笑出声来。
晚渝终于反应过来我是在故意骗他，愤怒地瞪着我，眉毛都竖了起来，“凌昭，算你狠。”他咬牙切齿地留下一句，便转身跑开。
那天我笑得乐不可支。那天也正是我爸妈离婚的日子。我谁也没有选择。
“知道么，离开你之后我去垃圾桶把他的作业捡了回来。”
“我知道”，我笑了，“我看见他拿着皱巴巴不成样子的作业在班级破口大骂。”
晚渝也笑了起来，“你让我知道每个人并不都是完全可恨的。从来没人教过我这些，亦或是用这样的方式。后来我生病住院，老师同学都来看望我，我寻找你的身影，但你没来。我很失望，一个人抱着腿坐在病床上，没有家人照顾，没有朋友陪伴，我就想，都夸我好都说我可爱，为什么没人来爱我？就在这个时候，你出现了。”晚渝沉浸在回忆中，眼里仿佛一池湖水，波光粼粼，“你从窗户攀了进来，没经过任何人的允许，就那么出现在我面前。月光下，你清冷平静，不悲不喜。本以为你冷漠无情，你却突然又狡黠一笑，从怀中变出一朵花来。”
“还是一朵从别人家花盆里偷来的花”，我窘迫地笑笑，“那时候你的眼里寂寞痛苦，却没有绝望。你像一头小狮子，随时要攻击别人，却又不屑去攻击。我就想，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情绪，怎么会这么的，令我牵挂。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决定，我要守护你。”
晚渝直直地望进我的眼睛，“我也是从那一刻开始认定，你就是我的世界。后来你抛弃了我，我一蹶不振，活不下去。别人不理解，不就是失恋么，至于么。他们不知道，我不是失恋了，是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瞬间回到残酷的现实。“...对不起。”给你带来那么多的痛苦，真是对不起。
“昭昭，我们重新开始，好么？”晚渝目光灼灼，充满期待，我知道，骄傲如他，这已经是他能放到的最低姿态了。
“对不起”，我却不知好歹，“对不起。”
晚渝的眼睛突然失去了神采，他呆呆地看着我，下一秒又变得凶狠起来，“你以为我还爱你么？凌昭，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我怎么能被人抛弃？我不甘心。从今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门摔得很大声，我被赶了出来。我知道自己太自私，想看着你，又不想和你在一起。我活该，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
不舍得坐出租车，我就一瘸一拐地，慢悠悠地晃了起来。绕了几圈，发现突然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余光里瞥见后面远远地跟了一辆熟悉的车。路过菜市场，我就停了下来，挑挑拣拣了半天，还让大妈抹了些零头。看吧，我再也不是你记忆中的人了，那清冷的我，与世无争的我，都不存在了。现在的我世俗庸碌，斤斤计较，为了钱什么都能做，什么都能放弃。你一定不会喜欢的。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听见敲门声。我一开门，晚渝劈头盖脸地凶了一句，“上班要迟到了！”
“我...”
“还不快去收拾一下！”
我迷迷糊糊地被晚渝推进了车，乖乖地坐在他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我一定是不甘心！”晚渝懊恼地锤了一下方向盘。我从未见过他失控的样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他是在车里独自抽了一宿的烟，等天亮了，才去敲我的门。
没想到时隔八年，我依然是他痛苦的根源。
回去上班之后晚渝开始常常看着我发呆，我心疼，却毫无办法。留不得，走不得，生不得，也死不得。
那天，晚渝带着我和他弟弟用餐。我以前见过陆晚真，没想到他现在这么成熟稳重。正听他们聊着公事，一个男人突然过来拉扯我。他靠的很近，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是你啊美人，你还卖不卖？”
我顿时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冷汗浸湿后背，身体不住颤抖，我死死地握紧拳头，指甲都戳破了手掌，我竟感觉不到疼。我该说一句你认错人了，我该说一句我不认识你，但我没有。我开始笑，做作地笑，放肆地笑，我咬着牙，说，“老价钱？”
我想我脸色一定很不好，亦或是笑得很难看，不然那男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地愣了一下。
“好！”男人猥琐地向我挤眉弄眼，“正好我这新到了‘货’，保准‘喂’饱你。”
晚渝震惊地瞪大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其实早该料到这样的情况。只不过是开心了两天，就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忘了自己曾经卖身，吸毒，苟且偷生。等等那年患了白血病，大笔的医药费逼的我走投无路，绝望的时候，有人介绍给我一份工作。那两年，每日每夜，痛不欲生，我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就躲到等等的病床边无声地流泪。我发现我一点也不坚强，我甚至想带着等等从楼上跳下去算了，可是当我看着等等纯真晶亮的眼睛，我又舍不得。他喜欢笑，喜欢跑，喜欢小动物，对这个世界充满期待。尽管这个世界不那么完美，甚至令人灰心失望，我也要拼尽全力，让等等好好活下去。有一天，等等笑着对我说，爸爸我又掉头发了，又不帅了。那一刻，我想就算是要我下地狱，我也将无所畏惧。大家说我不是在工作，我是不要命。我不置可否。为了孩子的话，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那男人走后，我什么都没说，若无其事地剥了一只虾放在晚渝旁边的盘子里。他以前很喜欢吃这种虾，自己又不喜欢剥壳。我看见晚渝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他没有吃。从始至终他都没再看我一眼。我就低着头，默默地剥着虾，一只接一只，停不下来，也许是太辣了，刺激得我眼睛酸疼，漏水了一样，眼泪一粒粒滴进碗里。“哈，哈哈”，我发出一声急促而又短暂的笑，然后慌张地跑进洗手间。
洗了把脸，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无神，脸色苍白，笑容寂寂。果然，穿上西装的小丑依然是小丑。恶心，作呕，胃里翻江倒海，我扶在垃圾桶旁，吐得喘不上气。我没有回去。不告而别，真不礼貌，我呵呵地笑自己。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晚渝，生活恢复如往常。我继续扮小丑，继续买菜时讨价还价，继续听等等喊着要妈妈。等等总是哭，怎么都哄不好，我突然失去了耐性，“好，我明天就给你找个妈妈！”第二天，我便找人介绍了一个。大我十二岁的寡妇，能接受等等，就够了。邻里得知纷纷惋惜摇头，我只是笑笑。
还挑剔什么。
有些人光是为了活着就已经花光全部力气了。
我穿着小丑衣服，一边夸张的做着动作，一边虚伪的笑。
我听过一个笑话。一个人去看医生，说他得了抑郁症。他觉得生活是如此的尖酸刻薄，他是如此的孤独。医生说，“治疗的办法很简单。去找城里最有名的小丑吧，他能让你开心起来。”他突然就哭了。“可是，医生”，他说，“我就是那个小丑啊。”
我听完笑了很久。
我是小丑啊，我怎么能不笑，怎么能不开心。
仿佛笑笑，就没什么过不去的事了。
人生真是，一定是一天太长了，所以我才会感觉自己活得太久。
有一天，陆晚真突然找到了我。
陆晚真说，“那天你走后，哥哥默默地把那些虾都吃完了，一个不剩。”
我惊讶地看着他。他笑笑，“你知道么，当年对哥哥的打击很大，他抑郁，自残，看了三年的心理医生。而且，”陆晚真目光悠远，“也许现在都没有好起来。”
“...对不起。”
“见过哥哥的未婚妻了吧，方家大小姐，豪门精英，商界女王。”
“嗯”，我眯起眼睛哈哈地笑着，“他们很般配。”
“是么”，陆晚真挑了挑眉，“以前的你可不会这么说。当年是谁指着我家保镖的鼻子凶神恶煞地大骂，又是谁被威逼利诱都不放弃非要和我哥哥在一起。就算被打断了腿你也没有放弃，不是么？”
我低着头苦笑，“终究是不年轻了，有些事，就算再怎么想做，也不会去不自量力了。”
“的确，方家对哥哥来说很重要，他有他的计划，他需要方落，这些你给不了。”
“嗯，我明白。”我比谁都明白。
“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伟大地退出去成人之美，凌哥”，陆晚真认真地望着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哥哥选择方落，一定有他的苦衷，但是，当哥哥放弃一切选择了你的时候，请你不要退缩逃避，勇敢地握住他的手。”
我愣住了。
“凌哥，你还像以前一样，温和却有力量，谦卑却有内涵。我敬重你，也相信你。哥哥已经架空了我的势力，他不喜欢我，但他是我哥哥，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他好。”
陆晚真走后，我一个人漫无目的晃了很久。
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我站在桥上，不知为何突然很伤感。也许是因为世界广阔而我太卑微，也许是因为尘世太繁华而我太落魄，也许是因为星光太美好我太肮脏，也许是因为，那个人太优秀，而我一无是处。晚渝，晚真，方落，他们处在上流社会，高贵成功，无可挑剔。而有些人，挣扎在社会最底层，如靴下尘土，如粪中蛆虫，三餐堪忧，流离奔波，抛弃尊严，放弃梦想，苟延残喘勉强度日，每天都在为活着拼命，他们被称作贱民，比如我。
每次一见晚渝，那种极度的自卑便爆发出来，浸透我四肢百骸，隐隐作痛，提醒着彼此的差距。
身体很不舒服，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灯光昏黄，门前的台阶上，晚渝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见我回来了，晚渝眼睛通红地问，“你要结婚了？”
我点了点头。
晚渝突然恶狠狠地瞪着我，不屑地冷笑，“你这种人，还能找到女人？”
我后退了几步，勉强稳住身体。四肢变得无力，心好像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痛痒难耐。我扶着墙壁，艰难地挪着腿。
“怎么了？”晚渝发现了我的异常，过来扶我。
“想回去休息一下。”
刚一进门，我便把晚渝推了出去。无视他的震惊与愤怒，我狠心地锁上门后，终于支撑不住，瘫坐在地上。是毒，瘾发作了。
“凌昭！”他大力地拍着门。
对不起，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个样子。很快，我就会四肢痉挛，失禁呕吐，涕泪横流。这种丑陋难堪的样子，死都不想让你看到。
回忆越美好，你越念念不忘，我就越害怕。害怕你了解现在的我之后，便失望透顶，恶心厌恶，连那些回忆都嗤之以鼻。
突然觉得，要是没重逢就好了，要是我当年就那么死了就好了，这样，我就能永远定格在你记忆中最好的样子。
我用双手紧紧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谁来救救我。
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期待谁能来救我，直到那个人出现的时候，我才发现，我不配被救赎。
他好如日月，好如天使，我这样的人，不值得他浪费一秒种的关心，一厘米的温存。
求求你快走吧晚渝，我没那么坚强，我怕我下一刻就会打开门扑向你的怀里。
“凌昭？”
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
唤了几声没听见回应，晚渝便离开了。
终剩我一人。我开始自残。这个时候，疼痛都变成了一种解救。
突然一阵声响，我望过去，正看见晚渝从窗户跳了进来。窗台凸起的钉子划破了他的风衣，留下长长一道裂口。
他看见我的样子变得很惊慌。
“走开”，我大力地推开他，“离我远点。我怕伤了你。”
晚渝已经拦不住失控的我，只能死死地抱紧我的腿。
额头磕破了留了血，浑身沾满了灰尘，脸上汗和土混成泥，他受伤又狼狈，眼里却依然倔强，就那么咬着牙，死不放手。
连我一个快疯到六亲不认的人，都被他眼里的坚定震撼。
我咬住自己的手臂，彻骨的疼痛刺激着我的神经，不知过了多久，我渐渐脱力，恢复平静。晚渝躺在我身旁，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般。
我用指尖覆上他的眉睫，“晚渝，你有没有这种感觉，每天不敢睡觉，不敢闭上眼睛。”
晚渝没有睁眼，淡淡地说，“有，总是噩梦连连，梦见你离去的身影，梦见他们把我当精神病锁起来的屋子。每一天，我闭上眼睛，只见地狱。你也是么？”
我摇摇头，“我闭上眼睛都是过去。”过去胜地狱。
对我来说，那些难以再现的幸福，那些无法再见的人，才最令人痛苦。
“都说吸《》毒能看见一生中最想看到的画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抬头望着天花板，“我看到那天下午，你穿着校服，明眸皓齿，向我露出恶魔的尖角。但我没有去招惹你。我静静地看着你路过我的身边，骄傲优雅，无忧无虑。在我心里，这是我们最好的结果。”
晚渝突然睁开眼睛不满地瞪着我。
我笑了，“晚渝，我很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糟糕你却仍然没有放弃我呢?”
晚渝自嘲地翘起嘴角，“说来也是奇怪，我一向有节制有分寸，除了爱你这件事，我控制不住我自己。从小到大，我喜欢什么都不长久。玩了两天就忘到脑后的玩具，读了两页就扔在一边的书，学了两次就不想再碰的钢琴。唯独你，我始终如一。任何事不能阻止我对你的感情。苦难不能，时间不能，连我自己都不能。你离开后，我疯了似的找你，可是找不到。我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直到那一天，那条街，我又遇见了你。我想老天都不让我放弃，那我就更没有理由去放弃。”
晚渝望着我。
那一刻，他眼里的坚定让我也心生坚定，他眼里的柔情让我也万种柔情。
“晚渝，其实我去找过你。尽管觉得没脸见你，我还是去找了你。我抱着孩子，衣衫破旧，肚子很饿，身上没有钱，像个乞丐。我去了你家，他们说你不在。我就在门口等，等了一天，孩子哭的很惨，我抱着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就决定不等你了。
我觉得没有我，你的生活会很好。
年轻时大义凛然，信奉古龙说的话，这世上有一个女人因为没有做我的妻子而获得了幸福。现在想想，我去他的。我要你。你就该是我的人，你的幸福也应该是我给的！
我想起了金圣叹。金圣叹在临刑前不忍看他人被杀头的惨状，就和刽子手要求把自己提前，结果他人头刚落地皇上的赦免令就到了。我就是像他一样，怕痛怕死怕的太多，给自己提前就判了死刑。突然想明白了。如果我自己都把自己当成贱民，那我就真是贱民了。我没有才能，但我很努力，我活在沟里，但我可以抬头看天上的星星。就算我如尘土，如蛆虫，万人所不齿，但只要你不嫌弃，我有什么理由给自己判死刑？所以”，我认真地望着晚渝的眼睛，“晚渝，我可以重新爱你么？”
晚渝愣了一下，随即泪流满面。
有一种爱，因为不节制，所以热烈。比如晚渝。
有一种爱，因为节制，所以长久。比如我。
那天晚上，晚渝没有走。我如获至宝地把他拥在怀里，小心翼翼地吻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晚渝的坚持，晚渝的勇敢，晚渝的爱，让我重生。
陆晚真看见我们的时候，没有太多惊讶。
“凌哥”，他淡淡地说，“看来哥哥的计划要提前进行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说的计划是什么。
先是莫名出现大量的关于我高中学校的负面报道，校园暴力，行贿受贿，黑暗内幕，很多学生家长开始闹事游行，高中校长突然间身败名裂。
晚渝淡淡地说，“我又没有冤枉他，我不过是查到了些事情想让大家知道罢了。他做了坏事，就要有被揭发的觉悟。”
“就因为他当年开除了我？”
晚渝不置可否。
“下一个是你的好朋友唐丘，要不是他收了钱去算计你，你怎么会和别人有了孩子。”晚渝翘起嘴角，“我要让他也体会一下和爱人分别八年的滋味。”
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我立即去找到唐丘，发现他的妻子是晚真的秘书。原来很久以前他们就计划好了。
“我告诉唐丘了，他会离开这里。”
“是么”，晚渝没有恼怒，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红酒，“但愿起作用。”
不久之后，电视报道了一起绑架案，犯人绑架了一位知名医生的孩子。有人说是复仇，一定是被黑心医生坑害过。有人说是为了钱，毕竟医生竟拿出一千万来赎。犯人唐丘，被判有期徒刑八年。医生连带被查，以商业贿赂罪拘役，赃款全部没收。
我目瞪口呆，“怎么会这样？”
“只是个误会。他以为我绑架了他的妻子，其实她只是和晚真去出差罢了。失去联系这种事，怎么能怪我？”
“然后你发现唐丘跟踪你，所以就故意丢了钱包，里面放了一张医生的孩子穿着校服的照片。你断定唐丘会劫走孩子，还把恐吓录音发给了医生。”
“那是他的孩子，我把录音给他不对么？况且录音里唐丘说的很清楚，要拿孩子的命换他妻子的命。我一句都没有剪辑，是那医生自己亏心事做太多，手里有几条人命都记不清了。”晚渝面无表情，“我所做的，有犯法么？”
“你竟然拿一个孩子做赌注！万一...”
“不会的”，晚渝不屑地一笑，“唐丘我了解，没那个胆子。”
是啊，太了解了，每个人的心理脾性，他都十分了解并加以利用。他知道唐丘胆小被逼急了只敢从孩子下手，他知道医生亏心事太多不敢报警多少钱都愿意出，他知道我一定会去通知唐丘正好可以把唐丘引进陷阱。我笑了起来。是我太笨了。我以为我在阻止他，却没想到，我也是他计划里的一步棋。
“晚渝，住手吧。”
“住手？我十七岁那年，本可以有好年华，本可以去找你，就是这个医生，无视我的哭求，对我捆绑，对我电击治疗！我为什么要放过他？”
“我不是为别人求情。是不值得，晚渝，他们不值得你变成这样！”
“我最讨厌你这的烂好人！”
的确，我就是这样一个烂人。就算生活地如此凄惨，但我仍坚信，受苦不是一个人变坏的理由，我知道晚渝更不想这样，他很痛苦。我看见他挣扎在黑暗的泥潭，他在唤我救他，我却不知怎么抓住他的手。
下一个目标是方落。当年陆家阻拦我和晚渝，就是为了和方落联姻。晚渝早就做好了打算，很显然以玉石俱焚为代价，尽管方落家大业大也根本招架不住。
不久后，晚渝带着我和等等回了陆家。
陆老爷怒不可遏，想赶我走却没人动作。
“现在陆家我说了算”，晚渝笑着说，“我知道您当年打断了凌昭的腿，所以，”晚渝召人推过来一个轮椅，“您腿不好，以后不要再走了，知道了么。”
下人推着陆老爷离开，晚渝冷眼旁观。
晚渝竟然，已经疯狂到如此地步。
“哥...还有一件事”，陆晚真凄然一笑，“其实当年找人打断凌哥右腿的人，是我。”
“那年我十四岁，认为把我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的人一定是坏人。所以，来报仇吧，拿走我的腿，我的命。我等这一刻等了八年，终于可以赎罪了。”晚真拖着一只棍子，缓缓地向我们走来，歪着头递给我。那种愧疚，那种虔诚，那种无畏，令人心疼。
“不动手么？那我就自己裁决了。我想，这是我帮助哥哥完成复仇的最后一件事。”
晚真说完一笑，抡起棍棒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腿。我扑了过去，晚真立即收住力道却还是重重一击。
我快气疯了，狠狠地抓着晚真的衣领把他抵在墙上。他的后背撞得一声闷响，晚真疼地皱了皱眉。“陆晚真，你听着”，我居高临下地瞪着他，“你的腿你的命都是我的。想赎罪的话，就给我好好活着，你现在，马上，回公司停止一切报复行动，快去！”
“可是...”，晚真睿智深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迷茫，“哥哥他...”
“你现在听我的！”
晚真被我喊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好。”晚真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突然一笑，“谢谢。”
那是我第一次在这个二十二岁的少年脸上看见孩子气的笑，而不是平时那样笑得再好，也不免阴冷落寞。
世界是平衡的，每个人都有其各自的苦。我擦了擦唇边的血，看向晚渝。
“晚渝，人的一生总有遗憾，我们现在很开心，很幸福，就够了。”
“我不甘心！我受的苦，你受的苦，谁来弥补？”
“既然我们已然无法躲避苦难，就要学会宽容它，宽容这个世界。”
“心结难解”，晚渝摇了摇头，“凌昭，这么多年，你有没有后悔抛弃我？”
“我不后悔”，我毫不犹豫，“如果我后悔了，岂不是这么多年的坚持都可笑至极？我的后悔，是对你和等等的侮辱。”
晚渝望着我，突然笑了，可我却知道，他是想哭的。
“既然你我都各有坚持，如果你能放下等等，我就能放下仇恨。”
“什么意思？”
晚渝已经偏执到病态，“我能为你放弃一切，所以，相应的在你心里，我也必须胜过一切。等等和我，你选一个。”
我呆住了。为什么总是要我做出这么残忍的选择？父母离婚的时候，等等出生的时候，此刻被晚渝苦苦相逼的时候。我以为我好不容易终于可以幸福了，我以为上天已经原谅我了，结果到头来，都是骗人的。
原来这就是上天惩罚人的方法。会让你受苦，挣扎，努力，终于见到希望，突然又空欢喜一场，最终慢慢夺走你身边的每一个重要的人。
我笑了起来。人在无望的时候，原来是想笑的。
“晚渝，我以为没什么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们给我个宝宝，说是我的孩子。他小小的，软软的，把我的手指攥在手心笑了起来，我突然就舍不得。很奇怪，明明第一次见，我却发现，我爱他。
我爱你，我也爱等等。就像我的双眼，我的左手和右手，我的心房和心室。你若这么残忍，非要我挖眼，断手，剖心，那么，我选择去死。”
“好啊”，晚渝递来一把水果刀，“那你就死给我看。”
我望着他，缓缓伸出手。
“爸爸！”等等尖锐地叫了一声，然后跑开了。他都听见了。
“等等！”我慌了，忙追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晚渝，我可以为你死”，我语气决绝，“但我只为等等活着。”
直到我离开，晚渝都没有看我，他一定是哭了。
我又再一次抛弃了他。
找了很久，我才在阴暗的角落里找到缩成小小一团的等等。再找不到他我会疯。
“等等”，我把他拥在怀里，“爸爸不会丢下你的。”
我想这辈子，我终究是对不起晚渝。
这次不怪任何人，没有任何阻拦，只怪我自己。
心里难受。我掏出一根烟，想了想，没有点燃，放在嘴里嚼了起来。其实不苦，再苦不如生活，最凉不过人心。每夜每夜的辗转难眠，等等入睡了以后，我就偷偷地躲到外面，嚼着苦涩的烟丝，望着天上的星星。脑袋空空的，有时候一个恍神，就忘了自己上一秒在想什么，下一秒要做什么。有时候一低头，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如果这样，生和死有什么分别？没有。
“爸爸。”等等抓着我的衣角，小小的人儿却看着心事重重。
我一看，原来不觉间又走到了晚渝的家。每天我都来到这里，偷偷地看一眼那扇窗。
“...啊”，我抱歉地开口，却猛地发现里面红光一片。熊熊大火将整座房屋吞噬。
一个下人哭着说，“门锁死了...洒满汽油..”
我几近崩溃。
准备冲进火海，却突然想起等等。我回头看着他，“对不起，等等。”
等等没有挽留，他向我挥了挥小手，“去吧爸爸”，等等眼含泪光，却突然笑了，已经很久没看见他笑了，“去把妈妈带回来。”
我的眼睛霎时模糊起来。他是我这辈子的幸运。然后转身，毫不犹豫，毅然冲进火海。
门口处火势太猛，根本近身不得。我绕到窗边，打算攀上去。栏杆烧得通红，手掌被烫得皮肉模糊，我拖着不方便的腿，咬牙挪动。艰难地爬到楼上，我推开窗户。
坐在地上的晚渝闻声抬起头，傻傻地看着我。
那一瞬，时间仿佛静止了，连周围的火光都暗淡下去。突然想起来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光，我爬到二楼，去见我的心上人。原来这么多年，一切都没变。
我想如当年般帅气地单手支撑跳进来，结果一时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真是糗，我站起来，整理了下衣领，从怀里掏出一朵花。
“顺手拔了你窗台的花。”
晚渝笑了，单纯的笑，没有一丝杂质。
笑着笑着，突然又哭了。
“昭昭”，他的泪止不住，“还以为你又不要我了。”
“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我决定进来的那一刻，我就已经选择了你。
我想带晚渝出去，可晚渝的腿被倒塌的衣柜死死压住，根本无法动弹。
“你快走”，晚渝推了推我。
我释然，“我不走，我陪着你。”
晚渝哭得更凶了。
“昭昭，我做了个梦。梦见当年我没有离开你，我们一起抚养等等，一起念大学，一起工作，一起给等等治病，我们很幸福。
其实复仇的最后一个目标，不是等等，也不是你，是我自己。
如果你说分手的时候我没有转身就走，如果我能再努力地去找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遭受那么多折磨。我不嫌弃你，我不恨你，我是恨我自己。无法原谅，我这个人，真的无法被原谅。”
“晚渝，看着我”，我坚定无比，“你没有错，我不怪你。”
“怎么办，我变坏了，你不会喜欢我了。”
“不，我喜欢”，我刮了刮他的鼻子，“不爱你的坏的人，也不配爱你的好。你原来是优秀，现在才是完美。”
晚渝满眼泪花，“谢谢你从来都没有放弃我。有太多的原因令我变坏，但只有你，是令我变好的唯一原因。”
我笑了，“也谢谢从来没有放弃我的你。”
我和晚渝，终于成为了彼此的救赎。
烟越来越大，晚渝呼吸开始不顺，他声音虚弱，“昭昭，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恩...从前，深海里有一只大鱼，别的鱼都怕它，它没有朋友，每天很孤独。有一天，大鱼去浅海游玩，遇见了一条小鱼。”
“大鱼是你...小鱼是我。”晚渝笑着打断道。
“嗯对啊，小鱼就和晚渝一样可爱。小鱼不怕大鱼表面的凶狠，不讨厌大鱼为了保护自己而长的一身坚硬冰冷的鳞片，而是每天都关怀它，温暖它，就算大鱼惹它生气，又不会哄它，小鱼也一心一意不离不弃。他们聊天，吵架，陪伴，最后相爱。”
晚渝听着美好的故事，静静闭上眼睛，安详地睡去。
我望着晚渝，喉咙梗的生疼，却忍住眼泪，声音颤抖，继续把这个故事讲完。
“可是大鱼无法长时间留在浅海，它身上的鳞片开始掉落，所以，它忍痛告别了小鱼。分离的时候，小鱼没有挽留它。大鱼回到了深海，它每天都思念着小鱼，却不敢回去。直到几年后，大鱼在四处闲逛的时候，发现一架鱼骨。大鱼认得，那是它的小鱼。小鱼想游到深海，却因为水温越来越冷而冻死在这里，鱼骨都还保持着向下游的姿势。自此以后，大鱼终日守着小鱼的尸骨，再没有离开。”
故事结束了，我低下头静静地抵在晚渝的额头上。我的小鱼，大鱼永远都不会离开你了。
一阵晕眩，我逐渐失去意识。
等我醒来的时候，晚渝还在抢救室。
我坐在门口，突然很平静。我想着我们从相遇到现在的每一个细节，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原来时间不能抹去对一个人记忆，脑袋越来越不好的我，却把他记得越来越清楚。
突然觉得，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记忆才是最强大的力量，它真实，永久，刻骨铭心。在它面前，死亡变得不足畏惧，不值一提。在它面前，我想爱你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缓缓地走出来，我听见他说了四个字。
如恩旨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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