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纪40年代的法国，君主制步履维艰，官方消息受到严格审查，但就在这时，小道消息横飞，来往于宫廷之间的贵族与廷臣不断向外传递着有关路易十五和其情妇蓬巴杜夫人的秘辛。这些秘密被编成机智风趣的韵体诗，经过沙龙和咖啡馆流向社会，同时，街头巷尾传唱的小调也可以传到宫廷的最高层。当“白色的花”随风飘到众人面前，有关蓬巴杜夫人患有性病的八卦也不胫而走。路易十五勃然大怒，要求逮捕所有讨论“不实”八卦的人，但最终巴黎的警察发现，要是把所有八卦的人抓起来，巴黎街头就空无一人了。
这段关于法国王室的不齿历史，生动地说明了八卦存在的广泛性。
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八卦随时随地都在发生，但却总是落得声名狼藉。从古至今，八卦常常被认为与谣言和诽谤同宗同源。在《埃涅阿斯纪》中，维吉尔将Fama（八卦/谣言）塑造为浑身长着眼、嘴和耳朵的怪物形象，她巨大而丑陋的身躯与强大的力量代表肮脏的传播内容与顽强的传播力，而其增强自身能力的工具就是人类用来制造与听取话语的感官。喜欢八卦的人常常被称为“碎嘴儿”、“长嘴儿”，而八卦行为本身也多被称为“嚼舌根子”，仿佛不弄得“鸡飞狗跳”、“鸡飞蛋打”，八卦就失去了原有的“魅力”。
人们对八卦的刻板印象如此之深实属寻常，因为长久以来八卦就被划分为登不得大雅之台的事。但从心理学、人类学和社会学的视角来看，如此狭隘地理解八卦可就太可惜了，因为八卦不仅是日常生活的小打小闹、小娱小乐，更是探明人类稀奇古怪之本质的绝佳工具与标尺。早在两百年前，马爷爷就已经洞察到八卦与人类存在的隐晦关系，并提出了著名“人类是一切社（八）会（卦）关（行）系（为）的总和”，从此，对于八卦（bushi）的探讨上升到人类本体论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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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的诞生标志着我们终于有个“人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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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灵长类动物都有一点特殊的地方，人类尤甚，那就是与其他动物比起来，它们的大脑相对于身体特别大，而且多出来的脑容量主要用于容纳大脑一个特别的部分：新大脑皮层。
目前人们还没有理解新大脑皮层的全部功能，有人认为它的存在是帮助我们更好地使用复杂工具，解决食物获取期间出现的种种问题；有的人说它能帮助灵长类动物更好更快地记住地形以便获取食物……无论哪种说法，都将这个人类的新“武器”与吃联系在一起（果然人类的本质之一是吃货嘛～～）。但是事实好像远不如此。相比于其他动物，灵长类动物还有另一个与众不同的特点，即它们的社会性：它们群居且社会体系异常复杂。
仔细观察过猩猩等灵长类动物的人可以轻易地发现，它们之间经常聚集在一起相互梳毛。这表面看上去是它们有高度的洁癖，但事实上它们花在梳毛上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纯粹的卫生所需，某些灵长类动物醒着的时间有20% 是花在梳毛上。因此梳毛除了具有功效性，还具有仪式性，灵长类动物通过梳毛来建立社会关系、扩大社会网络。因为要进行大规模的社交和维护复杂的社会关系，灵长类动物的大脑不断进化，最终发展出了新大脑皮层。罗宾·邓巴提出群体规模和新大脑皮层体积之间有着明显的相互联系，正是新大脑皮层的诞生使得我们变成了社交型动物。（社交问题从始至终都困扰着灵长类动物，看来社恐并不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
既然明白了新大脑皮层和社交性紧密相连，那么又有一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几十万年前，我们的祖先决定走出丛林成为一个“文明人儿”，这一决定的直接后果就是智人毛发的减少，因此传统的梳毛仪式变得不再适用，人类开始寻找其他奇奇怪怪的方法进行社交，比如画画、啼叫等等，但是这些方法要不耗时长，要不效率低，都没能让我们的祖先满意。终于大自然看不下去了，决定要帮助我们一把，在神奇的“自然选择”下，人类掌握了一种文明、高效的全新梳毛方式——说话，具体来说是交流关于他们的社交群体中其他成员的“社会信息”，也就是八卦。
八卦的诞生可谓是自然的创举，是人类的福音。相比于古老的梳毛法则，它有着显著的优势：首先八卦不需要专门的时间，我们既可以在吃饭的时候八卦，也可以在洗澡的时候八卦，只要生命不设限，八卦也无界限；其次群聊等于给多个人同时梳毛，即省时又省力；最后八卦使得自己的接触范围超越亲眼看到的和亲手“抓”到的。总而言之，八卦的好处实在太多了，以至于我们的祖先像开了挂一样，关系网络不断叠加交错，最终演变成“一切社会关系之总和”。
相比于原始灵长类动物仪式性过强的梳毛和早期猿人并不出彩的简单信息交流，现代智人的八卦可谓兼具信息性与社交性。八卦是异常丰富的社会情报来源，从丰富的八卦信息中，我们能够获取生存、发展的事实性信息，比如哪里有充足的食物、谁是值得信任的盟友等等；同时八卦又是重要的社会黏合剂，在简单的事实性信息之外，人类又发明了复杂多变的语言来传递情感、价值、判断等抽象信息。邓巴提出，人类发展语言的动力是交流社会信息，因为使用语言能高效地维系社会纽带，进而扩大群体规模。他说：“语言之所以得到发展，最可信的原因是要借语言建立社会纽带，其基本用途是交流有关社会团体内各种关系的信息。”
综上所述，虽然八卦总是被视为不光彩的事，是浪费时间，是造谣传谣，但是事实上八卦是深刻在人类骨子里的自发性行为。根据相关研究结果显示，交流社会信息的谈话约占人类自发交谈的三分之二，与社交圈子内的其他成员分享信息看来是人性的一个中心特点。从梳毛到八卦的演化史实际上就是“人”种从动物向智人的演进史，因此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就是：八卦的诞生标志着我们终于有个“人样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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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卦的功能和意义远超你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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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有许多人认为八卦是不务正业、是背后嚼人舌根子，但作为一种人类无法拒绝、无法戒掉、越做越上头的交流方式，八卦已经成为各个人文社会学科乃至自然科学的研究对象。
什么？！没错，你没看错，你认为的絮絮叨叨在研究者眼中却是最佳的研究资料。从传播学到心理学再到社会学，八卦作为一种新兴研究主题正越来越受到更多研究者的注意与青睐。从传播学的视角出发理解八卦或许是最佳的切入点，因为从这样一种看似毫无价值的交流中，我们能够窥见整个人类层次上八卦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01
八卦让人知道得更多
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任何语言都同时具有技术性功能和社会性功能，即语言的发明即是为了传递事实性信息，也是为了创造社会性意义；从传播学的角度来看，任何传播行为都可以被划分为两种类别，一种是偏向于横向传播的信息传递，一种是偏向于纵向维系的仪式传播。无论是从哪种角度来看，信息最主要的功能之一就是传递信息。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提到“八卦是人类生存的基石”，“社会合作是人类生存和繁衍的关键。古时候，只知道狮子和野牛的下落是远远不够的，古人更需要知道的是，部落里谁讨厌谁，谁与谁同床共枕，谁在说真话，谁在说假话。”由于我们的大脑天生就是为了加工各种各样的信息而存在的，因此我们对交流八卦信息始终乐此不疲。
通过这样喋喋不休地交谈，对群体的成员和整个群体都有莫大的好处，即“可以了解得更多”，比如通过八卦个人可以更及时地了解群体内不断变化的关系结构；把准确或有用的信息传给他人；了解他人的行为事迹与可信度；帮助确立自己作为可信的盟友或合适的配偶的地位等等。这些事实性信息直接影响着个体乃至群体的生存能力与生活质量。
美国诺克斯学院心理学教授弗兰克·麦克安德鲁认为，八卦是维系群体交流和稳定的工具，能促进群体繁荣。因为在残酷的生存环境中，保证生存和发展的手段之一就是对同伴和敌人信息的掌握，以获取资源。因此可以说八卦使早期人类不仅得以生存，而且能够扩大自己的部落。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帮助早期人类建立了友谊，形成了社会阶级，进而确立了社会秩序与合作，最终将人类与其他动物族群区别开来。
02
八卦帮助我们确立社会位置
八卦看似很简单，但有时候也很难，因为八卦本身就是一种界定身份、强化边界的行为。八卦不是在任何情境下都能发生的，参与八卦的人、八卦发生的时机都很重要。我们很少在陌生人面前八卦，因为八卦来源且依赖于信任，只有当对方被视为值得信赖的人时，八卦才能安心地进行下去。
参与到一场八卦之中，意味着自身与他人共享信息、时间和相似的社会经验。每一次八卦都是一次彰显社会身份的过程，参与其中的人是局内人，从而自然而然地将身处其外的局外人隔离开来。人类学家克里斯托弗·贝姆提出，“闲聊”是促进群体团结的一种方法，互相分享消息，说明大家在同一个“圈子”里。
从场域理论来看，八卦也可以构成一种充满张力的场，在其中充斥着可供选择与交换的社交货币，人们对于八卦的好奇心理是自然的趋利行为。罗斯诺和法恩认为八卦具有即时性和稀有性。即时性体现为人们总是倾向于第一时间获取八卦消息，获悉时间越短就意味着距离消息源越近，获得的消息越准确；稀有性则意味着对于八卦信息的掌握程度代表着一个人的交往广度与社交宽度，越处于社交网络漩涡中心的人获得的稀有八卦就越多。
由此看来，对于八卦的了解程度和参与深度直接表明了个人在关系网络中的位置，通过八卦我们可以从隐晦的视角看到社会地位的分布情况。
03
八卦帮助我们摆脱寂寞
八卦充分地代表了语言的社交性和传播的仪式性。
多项研究发现，平均而言，人类80%的清醒时间都是在他人的陪伴下度过的，我们平均每天花 6~12 个小时交谈。尼古拉斯 • 埃姆勒考察了谈话的内容，发现人类80%~90%的谈话都是闲言碎语。你以为的物理学家聚会是各路大咖讨论量子力学、天体物理，但实际上他们有 90% 的时间聊的是马克的啤酒肚、鲍勃的新跑车或者里奥的脂肪肝。可以说，八卦比我们想象的存在更为广泛，只是我们没有把平常的闲聊当作八卦的形式来理解。
八卦能够轻易地制造话题，拉近人们的亲近感，形成某种“心理契约”，帮助我们快速建立关系。研究表明八卦中的大多数内容是关于熟人而非名人的，是社会信息的交换而非对别人的评头论足，是轻松愉悦的而非痛苦沉重的，通过分享简单的八卦，人与人之间会体验一种精神的连接。这种连接使自己在场，与他人产生关系，从而摆脱独处和“有话说不出”的寂寞。
04
八卦让社会更有序
八卦是小道消息的漫天飞舞，是猜测、怀疑的参天大树，似乎是一种破坏社会的黑魔法和毒巫术，它如何让社会更有序？这取决八卦具有的社会规范传递功能与区分于法律的另一种更加柔性的他律作用。
传播学者拉斯维尔&默顿和拉扎斯菲尔德分别提出了传播的“社会化功能”与“社会规范强制执行功能”，八卦作为传播的一种形式必然具备传播的基础功能。
从社会化功能来看，八卦不仅传递着事实性信息，还蕴含着评价性讯息。八卦内容一般可分成三类：1）积极的或奉承的八卦，2）中性的、观察性而非评价性的八卦，3）消极、恶意的八卦，积极与消极的八卦都带有强烈的情绪指向与道德评判。在八卦的过程中，我们实则经历了一种外在的观察性学习，我们通过他人对八卦的态度习得何事可为、何事不能为，从而将社会性的道德标准内化。通过目睹八卦客体的遭遇与经历，人们能在“心理理论”的作用下获得警示，从而在以后的社会生活中妥善行事。同时，对于某一八卦的集体评价也会沉淀为一段时期内的集体记忆，写入人类道德的“基因库”。
从社会规范强制执行功能来看，八卦是一种比法律更灵活、更柔性却具有更大杀伤力的武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自古以来人类对语言的力量总表现出惴惴不安之感，八卦的传播范围广、速度快、影响大，具有强大话语能量。通常，八卦的内容多关乎那些违反社会规则、道德准则的行为，比如占别人便宜、搭便车等，八卦的存在会使这些犯错的人受到嘲笑和孤立的惩罚，迫使其快速做出改变。通过八卦，犯错的人不必受到严厉的如肉体的惩罚，其余的社会成员也会感受到言语力量的震慑，这种间接的、柔性的监督手段能够更高效的实施道德强制和社会控制。正是在八卦的监督下，整个社会以一种自我规制的方式不断发展。
05
八卦让我快乐
八卦的作用与功能多多，但如果用一句话来总结为何人们如此喜欢八卦，那必定是八卦让人快乐。在工具的间隙和同事来一局八卦，这种快感不亚于带薪拉！
心理学家贝克博士发现，八卦的时候，人们的脑细胞会被积极地调动起来，刺激人脑分泌内啡肽。这种人体自生的“鸦片剂”可以帮助减压，减少痛苦，让人产生幸福快乐的感觉。美国密歇根大学的研究发现，经常八卦的人幸福指数明显高于沉默寡言者。在《恶习的美德》中，埃姆里斯·韦斯科特提到八卦能带来几大快感：（1）权力快感：知道一些对他人名誉有害的信息给人一种权力感，能证明自己的人缘和沟通能力；（2）挠痒般的快意：八卦的主题通常涉及性、金钱、权力等，挠中了人们内在的兴趣点，使人产生挠痒般的快乐；（3）宣泄快感：有聊八卦能升高体内的黄体素，有助于缓解焦虑。
八卦带来的快感并不仅仅局限于内容，在很多情况下，八卦行为本身也能为人们带来快乐。美国传播学者史蒂芬森曾提出“传播的游戏观”，即某些传播行为本身就是传播的目的，人们常常为了传播而传播，八卦就是这样一种游戏式的传播。只要人们身处八卦场域，哪怕自己并不是讲述者，也能在旁观的过程中获得快乐。本-泽埃夫曾将人类行为分为内在价值型（行为即目的）和外在价值型（行为即手段，结果为目的）两种，前者和史蒂芬森的理论不谋而合，都强调人们为了行动而行动，行动本身就能满足我们的需求与愿望，泽埃夫将八卦归于内在价值型的行动，八卦成为一种治愈性、净化性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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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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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学家乔纳森• 海特写道：“八卦是警察，也是教师。没有它，就会出现混乱和无知。”八卦促进了伙伴之间的关系，满足了对团体的归属和接纳需求，获得了必要的信息，维护和强化了社会规范，使得个人能够通过交流获得快乐。八卦带给人们最大的满足就是允许人们表达自己的观点，在情绪的表达和主观的传播下，八卦日益成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有人说人类的本质之一就是八卦，人与生俱来带有八卦基因。在物竞天择的进化过程中，有八卦兴趣的人语言表达能力更出众，生存能力更强，可能会胜过甚至淘汰那些没有八卦兴趣的人。我们贬低、忽视八卦，但八卦却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我们其存在的重要性。八卦反映出了人类的本性——错综复杂的社会结构中一种高度合作化的生物。当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处于最佳状态、每个人都相互了解时，商业、群体和军队等团体就能像润滑良好的机器一样顺利运行。
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指出：“人类可以以极为灵活的方式与数不胜数的陌生人进行合作。正因如此，人类才得以统治世界，而蚂蚁却只能吃人类的残羹剩饭，黑猩猩只能关在动物园里。”八卦就是人类进行交流沟通最灵活的方式之一，借由八卦，人与人之间组织起错综复杂的信息网络，无数想要加以掩盖的小道消息在其中流传，构成了一座地下的、隐蔽的信息城堡。
回到十八世纪的法国，无数的八卦在街头巷尾穿梭。人们不在乎国王主持了给一批倒霉鬼洗脚的仪式，不关心王后和阿图瓦伯爵一起庆祝复活节；人们关心的是“迪亚娜伯爵夫人任命军队的将领，朱勒伯爵夫人任命主教”这样的传言是不是真的？陆军大臣给了他情妇多少个圣路易勋章让她当新年礼物送人？由于官方对其三缄其口，人们便只能通过廷臣的小道消息加以推测猜想。人们爱看《科菲兰国王泽奥甘尼祖尔的爱情》，不是因为它讲述了泽奥甘尼祖尔国王和他三个情妇的凄美爱情故事，而是它晦涩地传递了国王路易十五的八卦故事；人们阅读约瑟夫·博纳丰写的《塔纳斯泰》，并不是因为它是一个发生在神秘世界的童话故事，而是一个凡尔赛宫侍女对奢侈无度的宫廷的最可信的描述。各种八卦与流言蜚语，无论其形式是诗、押韵小诗、歌曲、逸事，还是小说故事，都围绕着难以揭露的宫廷秘辛，都共享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宫廷的腐败、情妇的放肆和奸臣的密谋。正是这种八卦信息的传递，最终点燃了反抗的天火，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正在黎明的黑暗中悄然迸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