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酝春【宇文满满】
通汇五年的冬天好像格外的寒冷,不过才酉时一刻,外面的天就已经全暗了下来。 配上这被初雪笼盖住的宫殿,让人觉得仿佛浸身在水墨之间。
来来往往的宫人们哪怕是冻得缩了脖子,也不免短暂的停下来欣赏一下这幅景象。
然而在坤宁宫的人们却没这清闲的心思。
自从一个多月前五岁的小太子被诊出了瘟疫,陛下便下令即刻封锁整个坤宁宫,防止瘟疫蔓延。
就连为太子诊脉的太医院院史携两名御医也被困在了坤宁宫。
虽说是封锁了坤宁宫,但其实也没多少人被困在里面。皇后娘娘自祁仁帝登基以来,就再无恩宠。陛下登基六载竟从未驻足过坤宁宫,就连宫中内务都是由景仁宫的兰贵妃掌管的。
说起这位兰贵妃,她可是个妙人。传闻她是陛下还在潜邸时就心仪的姑娘,陛下一登基就迫不及待的召她入宫,未经采选直接封了贵妃。陛下为了她不仅不再宠幸皇后娘娘,还在前朝金口玉言的说要废了后宫不再选秀。
众大臣们苦口婆心劝阻了多日,直到有位说话直白的言官再三顶撞陛下被赐死,前朝这才安静下来再无人敢争议。因此这偌大的后宫也才只有皇后和兰贵妃两人。
因皇后无宠又无权,这些年不少坤宁宫的宫人都走了门路各自调去了别处。半年前兰贵妃的儿子二皇子出生,陛下疼爱万分,晋了兰贵妃为皇贵妃。就又跑了一批宫人,这座后宫之中最大的宫殿到现在仅仅有不到十个宫人。
要知道大魏立朝以来,从来没有立过皇贵妃,皇贵妃位同副后,皇后还在就立了皇贵妃,这是多下皇后面子的事。然而这位祁仁帝可不管这个。他就是想给最爱的女人最高的位置。 要不是皇后育有他的长子,恐怕这个皇后位置都得让出来。
自从他心爱的女人给他生了儿子,他竟连以往对太子的关爱都没有了。以前每隔十日还会召见太子,查一查他的功课。自从二皇子出生,算下来太子已经有小半年没见过父皇了。
这回太子患了瘟疫,他更是心存厌恶,下令封宫,生怕太子把这瘟疫传给皇贵妃和二皇子。
祁仁帝的所作所为,坤宁宫的皇后娘娘沈清婉早已处之泰然无动于衷了。她现在一心想的就是治好儿子。可是太医院樊院使和刘、王两位御医丝毫没有头绪,这么久以来给太子祁承誉吃的都是往年治瘟疫的药,虽说这瘟疫之间病理不同,但那些药也不至于完全没有作用,可太子不管喝什么药都没有好转的迹象。
沈清婉半月前看这三人都没什么办法,就开始不眠不休的看医书,好在虽然坤宁宫被封锁,但皇贵妃下令,药材医书食物等都必须源源不断的供应。皇贵妃的这一举措不仅为自己赢来了陛下的盛宠,还收获了宫里宫外的美名。
大家心里都清楚,一旦这小太子不幸去世,那沈皇后的位置也必然保不住,皇贵妃定会上位,二皇子也会被立为新太子。于是大家对皇贵妃更加热切了。
坤宁宫皇后唯一留下了的贴身侍女红昭心疼的看着自家娘娘。娘娘这大半个月不眠不休,饭也不好好吃,一天到晚捧着医书在太子床前苦读。一日日的熬下来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从前艳如桃李的面容不在,现在脸色发青,眼眶和脸颊也肉眼可见的凹下去了,活像个行尸走肉。
也不怪娘娘如此,就连她自己也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前几日太子还能和娘娘说话叫疼,这几日就连话也说不了了。
“红昭。”她听见沈清婉无力的叫自己的名字。
“欸,娘娘。”红昭轻声道。
沈清婉放下医书,抚了抚儿子的脸,问红昭:“你说,誉儿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御医们都不知道的事,红昭怎会知道,但她却想安娘娘的心:“娘娘,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等,等樊院使他们想到办法,太子殿下定会好起来的。”
沈清婉这些时日看了不下百本医书,心中早有答案,知道红昭这丫头是在安慰自己。无声的流下了一串眼泪:“是啊,一定会好起来的。”话音刚落,太子祁承誉就开始猛烈的咳嗽起来,沈清婉又惊又怕,忙拍拍儿子的胸脯,为他顺气,“誉儿,慢点咳……”
红昭也担心的要命,对沈清婉道:“奴婢去取水来。”说完也不等沈清婉答复自去取水。水还没有取到,就听见背后的沈清婉悲戚的喊:“誉儿!”红昭回头,只见太子突然咳出了一滩黑血,黑血不断从太子的口鼻处涌出,大有蔓延到地上的趋势。
等红昭回过神跑到太子床边,太子已经一动不动了,就连黑血也不流了。此时沈清婉仿佛失了神智,只呆呆地望着太子。红昭不敢相信太子已经死了,不顾尊卑地跪坐到床上,使劲摇着太子的手臂,哭喊道:“太子殿下,醒醒。太子殿下!快醒醒!”喊了好几声,太子还是无动于衷。
红昭这才颓然放弃,泪流满面的对沈清婉道:“娘娘,太子,太子殿下,已经去了。”
沈清婉还是木然望着太子也不答话。两人就这么对坐在太子的榻上。
隔了不知道多久,沈清婉突然看向红昭,然后抽下她头上仅有的银簪,放到血里,俄顷银簪也变了黑色:“红昭,太子不是得瘟疫,他是中毒了。”
红昭因为头发没了银簪,胡乱松散,视线被挡住,没有看到沈清婉的举动。闻言,猛地抬头:“娘娘,您说什么?”
“我说,誉儿是中了毒。”沈清婉说着,用手指向那一滩黑血,“你看,得了瘟疫怎么会吐黑血,就算是吐血,那也是红色的。这血黑的像墨一样,方才我把你的银簪放到血里,没一会儿就变成了黑色,这不是中毒是什么?”
“是啊,娘娘。细想想,如果太子殿下患的是瘟疫,那现在坤宁宫上下十几个人,怎得都好好的,没被染上。先前奴婢还想着,可能是因为太子殿下年幼,才容易患病,现在看来。是有人别有居心。”
红昭自打知道太子不是病死而是被人所害,泪也不流了,脑子也瞬间清醒:“娘娘,一定是景仁宫那个女人干的,她自己生了儿子就开始觊觎咱们殿下的太子之位,我们快去告诉陛下。”
沈清婉摇摇头:“没用的。”
“娘娘?”红昭问。
沈清婉从床榻上起身,踉踉跄跄地挪步到寝门前,“咯吱”一声拉开了门,任由寒冷的西风吹进寝殿。
她望着那白顶红身的宫墙道:“红昭,我们出不去的。陛下早已下令,不准坤宁宫的人出去半步。”
“不,娘娘,出的去。” 红昭说着站了起来,走到沈清婉身后,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奴婢偷偷翻墙出去找陛下。现在太子病逝的消息还没有人知道,想来那个女人不会有所防范。”
沈清婉回头:“你可知道,你这一去,可能会死。”
红昭跪在沈清婉脚下决绝道:“奴婢不怕死,奴婢有幸能被娘娘钦点进坤宁宫伺候娘娘,奴婢已经知足了。要不是娘娘,奴婢早被人磋磨死了。”说完磕了一个头,“奴婢去了,娘娘保重!”然后起身头也不回的跑走了。
沈清婉转身望着红昭的背影,想起她刚来坤宁宫时的样子。那时祁昶造反成功,不仅灭了太子,也把支持太子的父亲骠骑大将军一家囚禁了起来,她虽然一早就知道身边的翠玉和翠珠是嫡母林氏的人,但因为觉得她们到底服侍了自己十二三年,且在林氏失势后也再无主子,就好心把她们留了下来。
没想到进宫后不到半年,翠玉眼看她不再像往常一样受宠,就投奔了兰贵妃,也就是现在的皇贵妃。
因为少了一个大宫女,尚宫局的嬷嬷就带了十几个宫女让她挑选。因为皇后不受宠,尚宫局的人也就很敷衍,带来的人不是那些品级高有脸面的,而是一批新来的和一些慎刑司里刚放出来的罪奴。
红昭就是那十几个人中的一个,自己一眼望去就注意到了她,红昭当时面色苍白,身子瘦弱,手部还长满了冻疮,自己猜到她过的艰难,就起了善念留下了她。没想到红昭记到了现在,还甘愿为自己以命冒险。
沈清婉哪也没去,就站在门口等着红昭回来。不过堪堪两刻,红昭就回来了。确切的说是被拖回来了。她被两个冷脸婆子一人拽一只的胳膊拖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路,她知道,红昭死了。
沈清婉怔怔地望着红昭,没注意到皇贵妃也紧随着她们也到了坤宁宫。
直到陆初云叫了声“姐姐”沈清婉才回过神看向她。
她小半年没见到陆初云了,今日这么一看,她这一身纯白无暇的狐狸毛缎袄配着正红色绣着百鸟朝凤的古香缎宫装,头上簪着超出皇贵妃品级的凤凰步摇,再加上她生产不久身体还丰韵着,整个人显得更加雍容华贵了,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
再看看自己,素衣素发,不修边幅。明明她还比陆初云小两岁呢,却显得比她老了十岁不止。
“当不起皇贵妃这声姐姐,你都知道了,想做什么?杀了我?”沈清婉平静道。
陆初云轻笑道:“怎会?姐姐可是皇后娘娘,哪个敢谋害?姐姐是因为爱子去世,悲痛万分,自尽而死。”
“事到如今,我只想知道真相。 知道真相后,我会给陛下写绝笔信,还会推荐你做继后,怎么样?”
陆初云没想到沈清婉这么配合,当然也就不吝啬告诉她真相,反正沈清婉在自己眼里,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
“姐姐这话说的,姐姐既然想知道,做妹妹的哪有瞒着姐姐的道理。”说完,留下一众下人,孤身进了寝殿,还不忘关上了门。
“姐姐想知道什么?”
“我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沈清婉问。
陆初云笑盈盈道:“太子殿下自然是……中毒而死啊。”
“什么毒?怎么下的?给本宫说清楚!”沈清婉仿佛有了一身力气,厉声道。
陆初云走向正对着门的扶椅坐下:“我真是佩服姐姐,都这个时候了,还摆着皇后娘娘的架子。”
“姐姐可还记得翠珠?”
沈清婉猛地看向她。
“前些年先是翠玉投靠了本宫,后来翠珠也熬不住暗地里告诉翠玉想来本宫的景仁宫。 本宫哪能让翠珠过来,若是翠珠过来,那姐姐身边岂不是没有人了?所以从那时起翠珠就是本宫的眼线,姐姐的一举一动翠珠都会报告给我。就连这次太子中毒,也是有她帮忙才能做成。”
“翠珠!”沈清婉怒喝道。翠珠是他给儿子安排的大宫女,太子确诊当天,翠珠有事外出,后来坤宁宫封锁,自己还以为翠珠是进不来,却没想到害了儿子的就是她。自己一时的心软竟然送走了儿子的命。
陆初云继续道:“姐姐放心,妹妹早就帮姐姐报仇了,不止翠珠,就连翠玉这个递药的小蹄子也下去照顾太子殿下了。姐姐安心吧!”
沈清婉红着眼眶问道:“为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从未害过你。”
“姐姐是没害过我,但姐姐占着我的位置,你的儿子也占着我儿子的位置。 姐姐说,我如何放过你。”
“就因为这个?你若告诉我,我可以不做这个皇后,誉儿也可以不做太子。我只要他活着。”沈清婉泣道。
陆初云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一样,对沈清婉说:“妹妹有件事忘了告诉姐姐。明儿不是陛下的骨肉。”
“你,你秽乱宫廷!”沈清婉指着她高声道。
陆初云伸出食指放在唇边:“嘘!姐姐,别说的那么难听。别人不知道姐姐还不知道吗?陛下可是天煞孤星,不会有孩子的。要不是翠玉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姐姐竟为了求一个孩子抄经十年。”说完抚了抚袖子,讥笑道,“妹妹没姐姐这份耐心,也等不了十年,妹妹只能找个看得过去的侍卫,也学着姐姐求一个孩子。没想到一举得男,陛下圣恩,宠爱的紧。”
沈清婉听到直觉得脏了自己耳朵,什么叫学自己。自己勤勤恳恳抄经十余年,哪是她一个通奸的女人可比的,“你是怕我告诉陛下你的儿子不是他的骨肉,所以要灭口?”
“哈哈哈哈哈”陆初云笑了,“姐姐真是聪明,我怕万一有一天姐姐告诉陛下,太子是你抄经十年求来的,他就会怀疑到明儿的身份。妹妹整日担惊受怕,实在不能任姐姐和陛下唯一的儿子活着。 姐姐应该能体谅妹妹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沈清婉没想到真相这么令人不齿,事到如今,她无力报仇,只能送陆初云和祁昶一份大礼,祝他们永结同心,琴瑟和鸣。
沈清婉走到隔间的书房坐下准备写信。陆初云也跟着进去,看她提起了笔,对她说道:“姐姐应该知道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吧?”
沈清婉不理她,头也不抬的继续写道,“陛下,见字如晤。妾蒙先帝隆恩,得以成为陛下的妻子,是妾身的福分。妾虽为皇后,却无皇后之实。 妾的父亲是大魏的罪人,陛下却因妾轻饶家父。妾感激不尽。然妾却于前朝后宫都对陛下无所助益。妾嫁与陛下十六年,只诞下一子,如今誉儿早逝,是妾失职,照管不利。臣妾忝居高位,诚惶诚恐。妾恳请陛下废后,封监管后宫多年的皇贵妃为皇后。妾死之后,恳请陛下将妾火葬,骨灰撒入灵云寺,妾初遇陛下的地方。 妾定会在山上为陛下和大魏祈福。 清婉绝笔。”
陆初云以为她只是为自己求皇后之位,没想到她还自请废后。乐得高兴,反正她也不想百年之后,帝后的陵墓里葬着第三个人。
“可还满意?”
陆初云笑道:“满意,自然满意,姐姐,现在天色已晚,不如姐姐就先请吧!”
沈清婉走到儿子床前,又摸摸了他的脸,对陆初云道:“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誉儿陪我一起葬在灵云寺,可惜他不会同意。”然后转过头看向她,“要是你能帮忙,我在地下也会对你感激不尽。”
太子怎么可能不葬入皇陵,陆初云心里清楚祁昶绝对不会同意,但还是哄她道:“姐姐放心,妹妹自当尽力。”
沈清婉也不在意她到底尽不尽力,她不过是想让陆初云在祁昶那里提上一嘴,就算不成,来日祁昶想起自己抄经的那段岁月,也能在心里埋下一颗怀疑她的种子。
陆初云还是想的简单,以为自己现在无宠,再加上翠玉那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奴婢的只言片语就真的以为祁昶不知道自己抄经求子。她和祁昶在潜邸好歹也做了十年同床共枕的夫妻,自己整天干什么,他能不知道?她抄的可是《妙法莲华经》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篇,只要是拜过佛的都知道这篇讲的是求子。祁昶信佛,所以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求子,只是他不知道是他自己生不出,而是以为她生不出,所以才求子罢了。
她遗书中写道希望葬在灵云寺也是因为她就是在灵云寺的空尘大师那里知道祁昶命中无子的。祁昶的生母死的凄惨且身败名裂,为求生母安息,他特意在灵云寺求了一盏长明灯。每年他生母忌日,他都会去灵云寺看看。当年自己就是在他生母忌日那天遇到的他,嫁给他之后问起,他才告诉自己他的这个习惯,并要求自己保密。沈清婉猜,他肯定不会让心爱的女人知道他有这么不堪的生母。
若是以后他再去灵云寺,碰巧遇上了空尘,知道自己带了绿帽子,而且给他带绿帽子的女人还杀了自己命中唯一的儿子。那就有戏看了,可惜,这样好的戏自己是看不到了。
沈清婉回顾这一生,出阁之前在家里低三下四谨小慎微,嫁人之后恪守礼教相夫教子。这一生明明没有什么大错,却到了这般田地,不禁想求一求佛祖,可否看着自己前前后后抄了十七年经的份上,换一个好的来生。
沈清婉投缳自尽了,和她的儿子一起死在了通汇五年的十月初七。
正二品骠骑大将军沈衡的府邸是京城少有的几座气派又华丽的宅子之一,民间还有传言说此宅堪比圣上登基之前住的秦王府。大就不说了,主要是贵在精细,哪怕是下人们出入的后门用的都是鎏金的门环儿。可见大将军府真的是富丽堂皇奢华至极。
这样一座大宅子自然有不少官员嫉妒,可嫉妒归嫉妒,却也不能参人家。毕竟这宅子是陛下亲赐给骠骑大将军的。陛下在把这座宅子赐给大将军之前还特意着工部好好休整了一番,可以想见大将军有多受宠幸。
然而宅子里面却并非全然无暇。宅子的最西边有一座独立的小院,名唤花穗居。花穗居听起来倒也雅致,但其实内里破败不堪,院子里更是一片叶子也无。按理说就算是冬日也该在小院里种些梅花以添颜色,但这座小院实在是冷落萧条。
花穗居原是府里宋姨娘和二姑娘沈清婉住的院子,自打两年前姨娘病逝,就只有二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院子不大,丫鬟婆子自然也少,只有两个大丫鬟并一个负责洒扫的婆子。
此时,两个大丫鬟还在耳房睡着,就听见里间的榻上传来虚弱的叫声:“誉儿,誉儿。”
翠珠觉轻,沈清婉一叫她就醒了,正做着美梦被人吵醒,翠珠烦得不行。她自己懒得动,又听见那头喊的是“玉儿”就去拱身边睡着死沉的翠玉道:“姑娘叫你呢,快去。”
翠玉睡眼蒙松的喝道:“一大早上就找事!”然后迷迷糊糊爬起来穿衣服,嘴里还嘟囔着“叫的跟喊魂似的,真晦气!怎得不叫你?还玉儿玉儿的,往常也没这般叫过。”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得过去。翠玉走到沈清婉床边语气不耐道:“姑娘唤奴婢何事?”
翠玉声音不小,但素青色帐子里人却没有回答。还是一直叫着:“誉儿,誉儿。”声音极尽悲怆幽怨。再加上现下天还未亮,屋子里暗的厉害,翠玉有些害怕,这二姑娘,莫不是中邪了吧?
翠玉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拉开了帷帐,就看见沈清婉闭着眼睛,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躺在床上,嘴里叫着“誉儿”。如今看到了沈清婉的脸,翠玉反而不怕了,这应该不是中邪,而是梦魇了。翠玉心里愤然,她做噩梦就做噩梦,叫个什么劲,现下还不到卯时,距离给夫人请安还有大半个时辰呢。然后又想到,自己睡不了她也别想睡,于是就使劲摇晃着沈清婉,嘴里还假模假式的担忧道:“姑娘,快醒醒!姑娘,快醒醒!”
沈清婉头还昏着,分不清自己是死了还是没死。不过,姑娘?自己已经是皇后了,谁还会违背宫规管叫自己姑娘。
不对,这声音有些耳熟,是谁呢?沈清婉在疑惑中醒了过来,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令她痛恨的人,沈清婉猛地坐了起来,瞪着眼睛厉声道:“翠玉!是你!”
翠玉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这叫声,这神情,活像是阴间的厉鬼。
翠玉定了定神,怯声道:“姑娘可是梦魇了?”
听到这句话,沈清婉才醒了神。她细想想,不对,翠玉明明和自己差不多大,怎得看着这般年轻?然后又看向周围的环境,这才想起来这里是她出嫁前的闺房。她这是在做梦?
翠玉看她还在发呆,又问道:“姑娘可是还要再继续睡一会,还有半个时辰才给夫人请安呢。”然后解释道,“奴婢方才看姑娘似是梦魇了,嘴里还叫着奴婢的名字玉儿,奴婢怕姑娘受惊,这才叫姑娘起来。”
沈清婉悄悄在被子底下使劲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疼的皱了眉,确认不是做梦,平静的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
翠玉奇怪好好的她怎得问这个,但做奴婢的,主子问就得回答:“回姑娘的话,今儿是十月初七了。”
十月初七,这不就是自己和儿子死的日子。
“哪年的十月初七?”
“正丰二十一年的十月初七。”翠玉答道。
正丰二十一年,这样算下来自己岂不就是回到了十七年前。
十七年。沈清婉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她坚持抄经十七年,死后就回到了十七年前。这定是佛祖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她发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落得那样的下场。
沈清婉哪里还有心思继续睡,她匆匆穿好了翠玉拿来的衣裙就坐在妆台前照镜子。这么多年过去,她都快忘了自己年少时的样子。沈清婉不禁用手抚了抚脸。
镜子里的人儿长着两条细长的秋波眉,一双眼梢微微上翘的狐狸眼,小巧而挺拔的鼻子,天生朱色的樱桃唇,一头黑发垂散如瀑,皮肤白皙不说,还肤若凝脂。除了吃的不好有些瘦弱以外,活脱脱就是一个秀丽的小佳人。现下还没长开,等她嫁了人,好吃好喝的养着,会更加美艳动人。
可是这样一个小佳人是如何变成深宫弃妇的?
选秀!
大概再过十日陛下就会宣布给太子,二皇子,五皇子三人选秀。她身为正二品骠骑将军的女儿是一定会被报上去的。
她知道哪怕这次想办法躲过了这一劫,也还有下一难等着她。她的婚姻大事掌握在嫡母林氏的手里。前世她就是因为觉得能够靠选秀逃出家里,才选择听父亲的话参加选秀,又在父亲的安排下顺利的成为二皇子妃,也就是齐王妃。
但是这一世,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嫁给祁昶——这个演技精湛的戏子,翻脸无情的人渣。
怎么办?只能逃!
沈清婉对这一家子的人没有半分舍不得,她对他们没有爱只有恨。
她的生母宋氏,原是个教书秀才的女儿,一日外出被她那个还是四品平西将军的爹看上了眼,就直接不顾娘亲的意愿带到了当年的平西将军府,被迫成为了一名侍妾。娘亲自尽不成反被他以外祖父的性命相要挟。娘亲孝顺,只能委曲求全。后来外祖父因为知道娘亲被劫到将军府,就想要告到顺天府。然而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父亲派的人打了一顿晕了过去,寒冬腊月的将他扔在了路边,外祖父就这样被活活冻死了。
娘亲后来从下人口中得知此事,悲痛不能自己,当天投了缳,没成想被父亲派来的几个婆子救了下来。不仅如此,父亲派来的大夫还诊出了娘亲怀了身孕。父亲高兴的很,下令让这几个婆子十二个时辰轮班守着她。
娘亲的肚子一日日长大,为了肚子里孩子,她也就不想死了。
日子一日日的过去,自己也长到了五岁了。这一年父亲从正四品平西将军升到正二品骠骑大将军,但他的府里还是只有林氏和娘亲两人。娘亲也很疑惑,这么看他也不是个好色之人,那当初为何要把她抢到府里?
疑惑的不止娘亲,还有嫡母林氏。
林氏平时就对娘亲视同水火,但碍于父亲,林氏不敢做什么。
直到有一天,林氏和父亲去参加宫里的中秋之宴。不知发生了什么,回府之后她不管喝醉的夫君也不管什么时辰,就招了十几个健壮的婆子往花穗居走去。
花穗居只有七八个婆子,自然不是林氏带来的人的对手。
林氏一脚踹开紧锁着的房门,让其他几个闲着的婆子把屋里紧紧搂在一起的母女俩拉开。当着她的面用簪子把娘亲的脸划的面目全非。
当时她看见鲜红的血液从娘亲的脸上流下,染红了娘亲的衣裳,还顺着她的下巴滑了下来,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
登时就吓傻了。
可是娘亲却连叫都没叫一声。
林氏看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生气了,她迫不及待的告诉娘亲原因。她说娘亲不过是个替身,父亲心里另有所爱。现在娘亲没了这副面孔,父亲便不会再喜欢她了。
娘亲听了瞬间红了眼眶,还笑出了声。
林氏只以为她伤心欲绝,便觉得出了气,带着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林氏走后,门外的婆子都冲了进来,看见娘亲这副模样一个个吓的变了脸色,但谁也没说去请大夫,都各自回屋歇着去了。
娘亲不顾脸上的伤口上前抱住呆呆的自己,轻拍了拍自己的背,柔声道:“弯弯别怕,娘亲不疼,娘亲高兴。”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要是早知如此,我便早早毁去了容貌,也不会被沈衡那个贼人害得家破人亡,受困于此。”
婆子们大概就觉得娘亲的脸是神仙难救,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地向林氏投诚,可惜林氏记恨她们昨日奋力护着娘亲,把她们卖的卖,罚的罚,最后还有一个婆子还被灌了哑药,罚回了花穗居。
父亲昨日醉酒,第二日又逢休沐,他便不管不顾的睡到了正午才醒。醒了以后从贴身小厮那里知道了昨日的事,饭也不吃的,就去花穗居看娘亲。等他看清了娘亲的脸,毫无掩饰的嫌弃道:“你也就这张脸像她,没了这张脸什么也不是,看看你这副样子,实在让人恶心。”说完不留情面,转身就走了。
还是父亲的属下沈城看着她们觉得可怜,偷偷给她们送来了金疮药,娘亲的伤口才得以愈合。但还是落了一脸的凹凸不平的疮疤。
父亲本就是爱屋及乌,以前还算疼爱她。后来便对她也置若罔闻,仿佛没这个人。林氏见父亲不理会她这个庶女,就不提什么教养庶女的事,也不让她们每日前去请安。巴不得父亲遗忘了她们才好。
娘亲乐得高兴,她也很高兴。两个人就守在这小小的花穗居,娘亲每日教她读书写字,下棋作画,好不惬意。娘亲师承做秀才的外祖父,不说学富五车,却也才华横溢,教授她,绰绰有余。母女俩就这么愉快的度过了七年。
然而好景不长,在她十二岁那年,娘亲得了伤寒,成日发烧咳嗽,她去求林氏给娘亲请大夫,林氏却说:“这都快过年了,请什么大夫,平白给府里填了晦气,不过伤寒而已,躺在床上睡几天也就好了。”
她就这样被打发了出来。
后来又求了几次,还是无果。
最后娘亲挺不过去,病死了。明明只是简单的伤寒,吃几幅药的事,林氏却偏不给请大夫,活生生的让娘亲熬死了。
沈清婉从那时起就恨透了这一家人。
可惜前世没等到她亲自报仇,祁昶就把他们给囚禁了。当时祁昶为夺皇位血洗东宫,杀了两百多个人。宫里宫外人人自危,生怕触怒这个新君。祁昶怕失了民心被人说他是暴君,就封她做皇后,封她的儿子当了太子。想用不弃糟糠之妻的美名,挽回自己的形象。不仅如此,还做出一副为了她,放过她那站在太子祁晟那边的父亲一家的样子,不杀不辱,只是囚禁在府中。
沈清婉巴不得他下杀手,可她的话没用,她什么都做不了。还死在了他们前头。
后来她当了皇后亲自去问了林氏才得知当年她毁娘亲脸的真相。
大魏自开国以来就只有品级在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宫宴,所以那是林氏第一次进宫,也是第一次见到宫里的娘娘们。
宫里的娘娘有很多,但能坐到陛下身边,最受宠爱,位分最高的只有一个——贵妃郭氏。林氏第一眼看见贵妃娘娘就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酒过三巡,父亲有些醉意,林氏小心照料着自己的夫君却看见他深情款款的望着高台上的贵妃娘娘。林氏这才想起,原来贵妃和宋姨娘长得极其相像。又想起贵妃的闺名郭穗容和宋姨娘住的花穗居。就把沈衡的居心猜的个一清二楚。林氏怒极反笑,她成天想着和娘亲争个高低,却没想到娘亲不过是个替身,如今正主在这,父亲自然惦念。
又算了算贵妃入宫的时间是在她嫁给父亲之前,就更气愤了。她觉得父亲早已心有所属,却向她永安伯府提亲,就算伯府没落了,她一个嫡出的大小姐也不会在知道父亲心有所属之后选择嫁给他。
林氏攒了一肚子的委屈和怨恨无处发泄。这才去找娘亲泄愤。
正主她伤不得,就来毁伤娘亲。
沈清婉听了只觉得林氏可笑可悲。这么痛恨父亲,却不和离,还想顺着贵妃这条绳子往上爬。不仅如此,还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贵妃的儿子。
“姑娘,你快梳头吧。一会儿就要去请安了。”沈清婉的思绪被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
她从镜子里看过去,是翠珠!
这个背信弃义给她儿子下毒的小人。
这一世,她不用陆初云那个“好心人”替她报仇。
她自己的仇,自己报!
翠玉和翠珠是在宋氏死后,林氏派到沈清婉身边的。按说府里的姨娘死了,林氏作为嫡母是要抚养庶女的,但她还是不想养。林氏觉得沈清婉长大了,眉眼之间很像她那个死去的娘,自然也像郭贵妃。要是老爷经常看见再想起什么,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清婉毕竟十二了,再过几年无论如何都得说亲了。虽然许给什么人家都是她自己做决定,但沈清婉好歹也是大将军府的姑娘,总不能身边就跟着一个哑巴婆子。将来说出去也不好听。
于是林氏就给沈清婉派了两个丫鬟,美名其曰替她这个嫡母照顾她的生活。
送来丫鬟却不给身契,丫鬟们自然不肯听沈清婉的。平时干活要多敷衍就有多敷衍。所以有好多活都是沈清婉自己亲自干。
就这样的两个丫鬟,她当年竟然软下心肠留下了她们,不知是经抄多了生出了菩萨心肠还是猪油蒙了心。
总之,结果她已经知道了。
所以这一次她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翠珠,你给我梳!”沈清婉从镜子里冷眼看着翠珠道。
翠玉方才就和翠珠说了沈清婉今日有些奇怪,让她小心一些。但翠珠自问她也不是吃素的,于是梗着脖子扬声道:“往常不都自己梳,今儿是怎么了,还耍起姑娘脾气来了。我可没功夫伺候你。”说完竟还坐下了。
沈清婉慢悠悠的起身,向翠珠走去。
翠玉在侧边看的真切,她发现沈清婉走起路来,步子像被测量过一样的平均,腰背挺直,细白的双手轻轻的交叠于腹前,显得她亭亭玉立,高贵典雅。翠玉惊讶,她,有些不一样了,她好像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谨小慎微,弓腰驼背,弯颈垂头的二姑娘了。
沈清婉冷着脸这么走来,翠珠竟有点害怕,但还是嘴硬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你来给我梳头。”沈清婉语调平静,没有波澜。
听了这语气,她更害怕了,再加上前面的翠玉冲她使眼色,她就真不敢说什么了,连忙走到妆台前要给沈清婉梳头。
看她这么识趣儿,沈清婉便没再说什么,也走到妆台坐下,闭着眼睛让她梳头。
没过一会,翠珠不小心扯掉了沈清婉的头发,沈清婉双目微睁露出清冷的目光向她扫来。翠珠直觉得后背冒出一股冷气。
好在沈清婉只是扫了她一下,就又合上了眼睛。
一会功夫下来,翠珠的后背都有湿透的趋势了。翠珠也不笨,知道这二姑娘变了性子,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糊弄了。
沈清婉照照镜子,表示满意。这翠珠别的不行,却有一手梳头的好手艺。前世她也是当了皇后才知道的。
因还未及笄,不能绾发,翠珠给她梳的是调动后的朝云近香髻,前面的头发向上分股拧盘,左右交叠于顶,攒了两只素银的发钗,后面就自然垂落下来。配上先前翠玉给她挑的月白色束腰长裙,宛如月上仙子。
沈清婉可不想当仙子,她怕冷。但一年四季发的例衣,到她那里总是少了两季。今年的冬装还没发下来。她就只能在外面罩着一件去年春季发的石青色天香绢斗篷,手里再捧着个刚灌的汤婆子。
临走还不忘交代她们二人:“管住自己的嘴!”
“是。”二人齐声答道。
花穗居偏远,就算快些走,到林氏住的福宁堂也要走上一刻钟。
林氏规矩大,晚到不行,早到了也得在门外候着。如今早就立了冬,沈清婉本就瘦弱。因此她算好了时间,于卯正准时到了福宁堂的正房。
林氏的二等丫鬟春杏早早就侯在门外,冻得直哆嗦,看见沈清婉没像往常一样早早过来和她一起等着,心里不平,讥讽道:“呦,今儿个二姑娘可真是可丁可卯的啊。”
沈清婉懒得理她,示意翠珠开门。
旁边的春杏见她这么忽视自己,气的啐道:“呸,什么玩意,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门一打开,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是了,这林氏自是早早用上了碳。不像她,窗户还漏着风。
“给母亲请安。”沈清婉微微俯身,低着头,做出敬畏状。
林氏故意晾着她,慢吞吞喝了口茶,道: “起来吧。”
“多谢母亲。”沈清婉闻言抬起身子,垂着头站着。林氏没说让她坐,她就只能站着。
“今日,怎么来的这么迟?”
沈清婉明明没晚,林氏这是又故意挑事。可是就算心里再不平,现在的沈清婉也没有反驳她的能力。只能承认是自己的错:“回母亲的话,女儿昨日梦魇起晚了。”
林氏挑眉,状似好奇的问她:“什么梦啊?”
沈清婉当然不能告诉她实话,怯声道:“女儿想不起来了。”
林氏本也没想知道,就是随口一问。
“好了,不说这个。咱们说正事。明日聘婷和靖宇就要从永安伯府回来了。你舅母、表哥书武和表姐霜霜也会跟着来咱们家做客。你可得好生招待。”
沈聘婷,沈靖宇,于氏,林书武,林霜霜。
曾经磋磨她的人竟然扎堆送上门来了。
等等!对!好像就是这个时候,她刚过十四岁,林氏想把她嫁给永安伯府的大少爷林书武,林氏的亲侄子。
林书武是个混不吝,在吃喝嫖赌上没有不擅长的。
名字取得齐全,书武。其实文不成武不就,被好些个书院逐了出来,后来干脆放弃。见天儿去青楼赌坊找乐子。
再说永安伯府,大魏的爵位世袭三代,到了林书武父亲那代已经封不了世子了。等现在的永安伯去世之后,这个封号就会被收上去了。永安伯只有一子,就是林氏的哥哥。林氏的哥哥也是个纨绔,早些年他和人赛马出了意外坠马死了,于是永安伯和夫人还有林氏的嫂子于氏就加倍的宠爱林书武,把他宠的无法无天。不说别的,就单看他院子里的丫鬟,但凡是个看的过眼的都成了他的通房。若是这样你情我愿的也就罢了,但林书武喜欢在这上头玩些手段,他又是个没轻没重的,手底下落了好几条人命。
林氏想把她许给这样的人,原因并不难猜。永安伯府这些年来无人做官没了进项,所以早就没什么家底了。林氏想着借着把她嫁出去的名义,多多陪些嫁妆贴补娘家,等她嫁过去了,他们再任林书武磋磨,最后弄一个病逝。日后可以给林书武续个弦,还能给林霜霜填补嫁妆。皆大欢喜。
林氏想得倒美,可惜没等她正式和于氏下定。宫里就会宣布明年三月给三位皇子选秀。
算算日子,还有不到十日,这个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父亲和郭贵妃早有计划。她是必然要参加选秀的。父亲自然不会放任林氏将她许给那没用的伯府,耽误了他们的大事。
虽然她不会被许给林家,但林书武可是个好色之徒。
从全家搬进这座府邸到长到十二岁,她一直和娘亲在花穗居待着,就连家宴都不会出去,更没有见过林氏的亲戚。
娘亲死后,林氏就让她每日过去请安。后来碰到了来做客的林书武,他当时就目光不纯的盯着她,还时常在请安后拦下她搭话,好几次被她躲了过去。
前世这时候林书武已经从于氏那里知道他的好姨母打算把她许给他,言语之间就更加放肆,甚至动手动脚了起来。那时她为了反抗还磕破了头,留下了疤。幸而伤在头发里,看不出来。但她也因此昏迷了好几天。
醒来后才知道林书武非但没有受到责罚,于氏和林霜霜还说她狐媚,诱惑了他。她气的又卧床了好几日。
既然她们当初说她狐媚,那这一次她就坐实了,否则可就白白担了这罪名。
林氏见她半天不说话,没了耐性,皱着眉喊道:“二丫头!”
沈清婉这才回了神,道:“母亲恕罪,女儿方才是想着该如何招待舅母一家。”
随后又委屈道:“毕竟女儿之前没有经验。”
“哪能真的指望你做什么,你就安安分分的待在你长姐身后便是。”
林氏说完用帕子遮嘴,打了个哈欠,又抚了抚头上的镶珠抹额,道:“行了,下去吧。”
“是,女儿告退。”
沈清婉有时候想想都替林氏觉得累。自打娘亲出事,或者说沈靖宇满月之后,父亲便不进后院了,自然早起上朝也不用她伺候了。
这林氏为了折腾她,每日卯正让她去福宁堂请安,除非有客否则她的孩子沈聘婷和沈靖宇都不用去。
林氏不知,每日她只需提前两刻起床,一刻钟穿衣洗漱,一刻钟用在路上。而林氏自己则至少需要提前三刻。她的衣服繁多,发髻复杂。每日还要洁面上妆。有时甚至三刻都不够用。
沈清婉想想都觉得可笑,也不知道是谁折腾谁。
林氏脑子不行,还学人家立规矩。
在沈清婉看来这偌大的将军府,就没一个脑子清醒的。
沈聘婷,沈靖宇,她小时候就没怎么见过。长大后,一见,果然是林氏教出来的儿女,半点脑子没有。沈聘婷因为长得不如自己好看,就总是在其他方面跟自己比这比那的拼个高低。沈靖宇就更可笑了,成日跟在她姐姐后面,除了落她的面子,欺负她,也没别的新鲜的。但凡父亲愿意花时间亲自管教儿女,他们也不会被教成这样。
晚间沈清婉早早歇下,为了明日面对林书武等人养精蓄锐。
耳房里的两个丫鬟肩挨着肩的小声说话。
翠玉问:“你说二姑娘变得这么奇怪,咱们要不要告诉夫人?”
“自然要告诉,可别因为咱们在这花穗居待了两年,就忘了咱们是夫人的人。”翠珠答道。
翠玉怯声道:“姑娘现在这性子,怕是中邪了,我有点害怕,不敢去找夫人。”
翠珠侧头瞪她:“胆小鬼,你不去我去。我才不怕她。我定要禀明夫人,让夫人请个道士给她驱驱邪。”语气狂妄,全然忘了自己今日被沈清婉吓出冷汗的样子。
第二日沈清婉还是准备卯时三刻出门去请安。
翠玉突然道:“姑娘,今天是翠珠的小日子,她疼的起不来了。就奴婢一人陪姑娘去正房吧。”
沈清婉不记得前世翠珠有逢月腹痛的毛病,心生疑窦,又看向翠玉,发现她眼神闪躲飘忽不定,就更肯定有事了。
她们两个能有什么事,沈清婉不知道也不想猜。等时候到了她自然就知道了,到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必费心猜这烦心事。遂装作一副信了的样子,点点头和翠玉一并走了。
翠珠悄悄在耳房听着动静,听见她们都走了之后,绕了一条远路,跑到正房的侧屋去找林氏的奶娘徐嬷嬷。
前头林氏和沈清婉正说着话,沈清婉就看见徐嬷嬷从后面走进来,先是扫了一眼自己再附在林氏耳旁低声说话。说完就立身站在林氏的旁边。
林氏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清婉,问道:“听说二丫头最近转了性子?”
沈清婉瞬间就红了眼眶,泪珠滚滚落下,呜咽道:“回母亲的话,女儿最近总是梦魇,睡不好觉,使了性子。是女儿的不是。”
林氏见她哭的伤心,性子唯唯诺诺的看着和以前没什么两样,也没看出中邪来。有些怀疑翠珠的话。后又看了看奶娘,徐嬷嬷也奇怪,翠珠说的有板有眼,说沈清婉中邪了,性情大变,不可小觑,还说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徐嬷嬷觉得事情不小,紧忙禀告给林氏。难道翠珠这小蹄子是瞎编乱造的?
徐嬷嬷得了林氏的暗示,冷着脸严肃的问道:“不知二姑娘房里的丫鬟伺候的如何?”
此时翠玉还在沈清婉身后站着,听到徐嬷嬷这么问,吓得打颤,生怕沈清婉吐露实情。
沈清婉刚流了泪,此刻还湿着眼睛,小声答道:“翠玉倒还贴心,翠珠心思就大了,我可不敢说她。”
翠玉听见沈清婉替自己说好话,登时松了口气,后又听见她这么说翠珠,气又提了上去。
林氏和徐嬷嬷这才明了,这是姑娘丫鬟闹脾气呢,翠珠这个胆子肥的敢来正屋给姑娘穿小鞋,不吃顿板子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林氏说:“那母亲今日便替你罚她一顿板子,为你出气。”
林氏怎会这么好心,不过是因为她想尽快把自己嫁进永安伯府,不想在这当口生出是非。今天翠珠胡乱告状,定会惹她不快。
沈清婉激动的起身行礼:“多谢母亲!”
林氏要罚翠珠,翠玉替翠珠担心,更替自己担心。沈清婉三言两语就让林氏相信了她,还让翠珠吃了板子。要是让她知道这事自己也有份,不知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沈清婉继续道:“母亲,女儿还有一事想求母亲。”
“说吧。”
“近来女儿时常梦魇,虽然醒来后忘了大半,但却知道每日梦见的都是同样的场景。梦里有个女人满脸是血,长着大嘴,仿佛要吃了女儿。女儿心里害怕的紧,想去城外的灵云寺求个平安符,放在枕下求个安眠。”沈清婉说着还打了个哆嗦。
林氏听见吓的变了脸色,还打翻了手里的茶盏。
满脸是血,这不就是沈清婉的生母宋姨娘。她在给沈清婉托梦?让她的女儿替她报仇?
徐嬷嬷见林氏被茶撒了一身,提议道:“夫人不如先去换件衣裳,免得着凉。”说完,给林氏使了个眼色,林氏会意。两人起身去里屋商议。
一进屋,林氏就紧忙握住徐嬷嬷的手:“嬷嬷,你说是不是宋氏的鬼魂在给她托梦?”
林氏是徐嬷嬷一手奶大的,此刻见她双手冰凉,怕成这样,心疼的安慰道:“怎会?人死如灯灭,奴婢不信鬼神!夫人也别信!”
林氏不敢不信,问:“那二丫头怎么夜夜梦魇?还梦见……”林氏不敢说出口。
徐嬷嬷回忆起沈清婉说的梦境,继续说道:“若是宋姨娘给她托梦,怎会长着大嘴要吃了她。她们可是亲母女。所以奴婢觉得二姑娘梦见的定然不是宋姨娘。”
林氏点头道:“对,对,但这二丫头的梦境实在是邪乎。”
徐嬷嬷道:“夫人别怕,这二姑娘不是说她想去灵云寺求平安符吗?那就让她去,也能去去她身上的晦气。”
两人商议完毕,林氏换了衣服就回前厅了。
前厅里沈清婉塌着背毫无姿态的坐在一旁,见林氏进来,起身叫母亲。
林氏正身说道:“二丫头想去灵云寺那就去吧。只是今日你姐姐弟弟和舅母表哥就要来了。不如改日再去?”
沈清婉原也没打算今天去,她这次出去就没打算回来,自然要多做准备。翠珠挨了板子,今日定要卧床,这趟灵云寺之行可不能落下了她。还有林书武那个祸害,她在走之前也要帮前世的自己和那些死去的少女们讨一个公道。
沈清婉乖巧道:“都听母亲的。”
林氏满意的点点头,这个庶女还算听话。
午睡过后,有人来传,说是大小姐他们回来了,让沈清婉去正房待客。
还没等沈清婉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门外还是那个春杏,使劲剜了沈清婉一眼,却还是主动给她推开了门。
她一进门,屋里的笑声瞬间停止了,所有人都往门口瞅来。沈清婉感觉这一道道的视线像雹子一样重重的打在自己身上。这里每一道视线的主人,都有自己的目的。
林氏,赶紧把她这个碍眼的嫁出去。
于氏,赶紧把她这颗金蛋娶回去。
林霜霜,巴不得自己嫁给她那个暴虐的哥哥,为她自己筹一份嫁妆。
沈聘婷,沈靖宇,一个见不得自己好,一个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现在这三个小的还没有太坏,等到几年后,他们可就不是这副模样了。
最后,林书武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他那腌臜心思,不言而喻。
沈清婉淡淡的扫过屋内众人,然后附身挨个行礼。
于氏现在见着沈清婉就像见到钱袋子,格外的热情,走上前来拉住沈清婉的手道:“哎呦,这二姑娘长得可真俊,还这么温顺守礼,真是个好姑娘。”
林霜霜早早得了于氏的吩咐也跟着奉承道:“是啊母亲,这二表妹可真招人喜欢。”
林书武也按耐不住,眼神紧锁着沈清婉,咽了咽口水:“清婉表妹今日愈发俏丽了。”
沈聘婷在底下翻了个大白眼,和她那个姨娘一样,都是狐媚子。
沈靖宇看姐姐不高兴,扬声说道:“还是大姐姐最好看,大姐姐可是嫡出,高贵端庄,可不像那个庶出的,小家子气,丢脸。”
沈靖宇才将将九岁,哪里会说这些个词儿,不过是往日里常听林氏她们说起,自己学了进去。
沈清婉作势委屈的直垂头,不敢再多说一句。
林氏看她那个样子,赶忙让儿子闭嘴。又对沈清婉说:“二丫头,是你弟弟不对,回头母亲说他。但你也别难受,你看你舅母和表哥都喜欢你呢。”
沈清婉闻言不自觉嘴角上扬,红着脸害起羞来。林书武看见直觉得抓心闹肝的。于氏和林氏眼见她如此,相视一笑,看来这沈清婉也对书武有这想法。
于是两个人变着法的,你一言我一语的把林书武和沈清婉夸的天上有地下无。末了林氏还不加掩饰的说了句,二人有夫妻相。
沈清婉害羞的宛转道:“母亲。”
眼见这事即将落成,林氏想再添一把火,就对沈清婉道:“二丫头,你明日不是要去灵云寺,不如就叫你林表哥和你一起去,一路上好保护你。”
于氏也跟着劝:“是啊,你林表哥也会些功夫,比那些个小厮婆子强多了。”
沈清婉心想,还真不一定。
再说,林氏早上说的是改日,这是看现下气氛不错,就直接给她定了明日。灵云寺在城外,来回路远,若不是早早前去,便可能要在那住上一晚的,林氏他们为了尽快把她嫁进永安伯府,连男女大防也顾不得了,真真是等不及了。
不过沈清婉也等不了了,这大将军府,她是一日都不想待。
于是红着脸对林书武说道:“那就麻烦表哥了。”
不出沈清婉所料,出了正房,林书武又将她给拦下来。这回可能是看在明日两人要同去灵云寺的份上,手脚规矩了很多。
“表哥,可是有事?”沈清婉问道。
林书武自是无事,不过是想和她多说会话:“听说表妹是头回出府,不知表妹可有什么不清楚的?需要帮忙的?”
沈清婉灵光一闪,想到自己银子不多,首饰也不值钱,现下一个免费的钱袋子就在自己眼前,哪有不用的道理。
“多谢表哥,还是表哥想的周到,妹妹倒是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又害羞道:“只是之前常听姐姐说,京城有个天下居,饭菜精致可口,不知表哥可能带妹妹去尝个鲜。”
“这有何难!”林书武答应的爽快。
天下居是京城里有名的馆子,有名的不止是它广聚天下的酒菜还有它无可比拟的价格。纵然沈清婉前世当了十年王妃六年皇后却还是没有进去过。
然而这次她和林书武说要去天下居却只是个借口,她是要确定林书武带了足够的银子,好填补她的行囊。
虽然京城里有很多寺庙,但都不如城外的灵云寺的香火旺盛。原因是灵云寺几十年前出了一个法号叫空尘的和尚,这个和尚的行踪飘忽不定,轻易见不到人,但是如果你的禅缘到了,他就会出现在你身边,吐露禅机,为你答疑解惑指点迷津。
传闻有人因为他避过灾祸,也有人因为他功成名就,大富大贵。慢慢的他的名声就传了出来,后来世人称他为空尘大师。
前世次年六月中旬,选秀的结果出来之后,沈清婉和林氏等人前去灵云寺上香。因寺里人多,耽误的太久,林氏恐回城天黑就决定在此住下,多留一日。沈清婉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出去散散步,发现翠玉翠珠睡过去了,于是就决定自己在近处随便走走。走着走着沈清婉看见前面有一石桌,石桌上还放着一个棋盘。自宋姨娘死后,沈清婉便再没下过棋了,此刻看到一个未解的棋局,不免被吸引过去。
沈清婉站在桌前观察是该下黑子还是白子,还没等她看完,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阿弥陀佛。”
沈清婉毕竟才十四,突然在专供女客的山顶听到陌生男子的声音有些害怕,吓的一哆嗦,回头一看,见是个不惑之年,慈眉善目的大和尚,放心了吐了吐气,屈膝行了个礼,作势要走。
“施主且慢”那和尚拦下她,继续道:“贫僧等候施主多时,可惜还是迟了。”
沈清婉问:“大师为何等我?还有,什么迟了?”
“多说无益,沈施主,在下空尘——”空尘还未说完。
沈清婉就激动的打断他:“你是空尘大师?怪道知道我姓沈。”后又行了个礼,“见过空尘大师。”
能在灵云寺碰上空尘大师是何等幸事,沈清婉激动的不能自己。
“阿弥陀佛,贫僧有要事告诉施主。”
“大师请说。”
空尘继续道:“施主即将嫁去齐王府,齐王日后必将贵不可言,但他是天煞孤星之命,命中无子。”
沈清婉觉得难以置信,道:“他怎会是天煞孤星之命,若他是这命格,钦天监定会报告给陛下。天煞孤星克父克母克妻克子。陛下岂能容忍?”
空尘捋捋胡子,道:“他的命格恐怕只有贫僧看的出来。齐王的命格虽是天煞孤星,却不孤在父母,而是孤在子嗣。齐王的生母虽然早逝,但和他并无关系。贫僧今日要和施主说的,是他的子嗣。”
“还请大师明示。”
“齐王虽命里无子,但施主福泽深厚,若是愿意为他潜心抄经十年,就可为你们二人求来一子。”
沈清婉问:“十年?好,那我回府就开始抄。不知要抄什么经?”
空尘答:“只要施主心诚,不管抄什么经,佛祖都会知道的。施主切记,一定要连续十年,方可求得一子。此子前程远大,还关乎大魏存亡。施主切记,切记。”
大魏存亡?怎得这么严重?先前大师说齐王贵不可言,又说她的儿子前程远大,难道?沈清婉不敢再猜,刚要答复空尘,就发现他不见了。沈清婉也决定要回去了,没走几步,就看见翠玉在前头。
“翠玉,你醒了?”
翠玉抱怨道:“奴婢听见姑娘关门的声音了,怕姑娘乱跑,姑娘已经是陛下钦定的齐王妃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老爷夫人定要打死我们。”说完又问,“姑娘,刚才那个是空尘大师吗?他说什么天煞孤星,什么抄经?奴婢听的断断续续不甚清楚。”
此等大事,怎能让翠玉知道,她若是知道,林氏也就知道了。
沈清婉含糊说道:“是空尘大师,他却没说什么天煞孤星,只是说,让我抄经十年求一个孩子。”抄经这事,自然不可能瞒着两个贴身丫鬟,告诉她也无妨。林氏若是知道自己子嗣艰难,恐怕乐得高兴。
翠玉不信,她明明听见“天煞孤星”这四个字。不过她也没再和沈清婉较真,想着第二日要告诉林氏。
林氏知道了果然高兴,赏了翠玉十两银子,让她下去。
又对女儿说道:“这齐王定是天煞孤星,他亲娘都让他克死了,陛下要是知道了定会把他赶的远远的。咱们可是拿了他一个大把柄,你回头告诉五皇子,他必高兴,就会更加疼爱你了。”
沈聘婷害羞道:“娘!”
沈清婉在马车上回忆前世过往,没听到车外的林书武叫她,还是翠玉提醒的她,沈清婉拉开窗帘,问:“表哥可是有事?”
“表妹,咱们是今天去吃天下居,还是等明日回来?”
灵云寺在城外,一来一回可要小一日,今日林氏刻意让他们晚一些出发,就是为了能让他们在灵云寺住上一晚,所以林书武问的是明天。
沈清婉也不是真要吃,怎么选择现在,答道:“还是明日吧。咱们去拜佛,可不能先食了荤腥。”
林书武讨好道:“行,都听表妹的。”林书武早上就已经用了肉了,但他可不管这个,待到了寺里,他可要找个机会好好同表妹相处一番。
林氏为了让林书武和沈清婉多些相处,没让他们带那些个小厮婆子。所以此行沈清婉只带了翠玉翠珠,林书武也只带了一个贴身侍从,外加一个府里的车夫。
晃晃悠悠了小半日,终于到了灵云寺。沈清婉下了马车,看着山上那座庙宇如林,香火鼎盛的寺庙,感叹,人世沧桑,灵云寺却还是记忆里的那个灵云寺。
又耗费了小半个时辰,一行五人终于到了灵云寺。不管是沈清婉还是林书武早已累到喘不上气。
过了一会,林书武那边还坐在石头上呼哧带喘,沈清婉三人就已经进了庙堂了。沈清婉虽然是要借灵云寺这个好地势逃走,但还是真心想来拜一拜佛,上一柱香的,前世虽然她下场惨烈。但承蒙佛祖眷顾,又赐了自己一生,她特来感谢。
待她们出去,林书武已经休息完毕,找了个和尚,替他们安排寮房。为了避讳,女客的寮房设在山顶,男客的寮房则在正庙的东侧往里。
林书武和沈清婉各自分开先去安顿,约好了半个时辰后于饭堂集合用斋饭。
翠珠昨日挨了十个板子,虽说今日已能下地,但折腾了这么长时间早就筋疲力尽了,到了山顶无论如何都下不了床了,沈清婉见她如此,就对翠玉说:“一会儿你带些斋饭给她送来。”
沈清婉住的远,迟了一会儿,,待她到了饭堂,看见林书武和他的侍从已经找好位置了,就对翠玉道:“你去找个师傅要两份斋饭,和翠珠一道去吃,等你吃完再过去,翠珠就只能吃冷的了。”
翠玉一开始也是这样想的,林氏出门之前就已经交代了她们,让她们留机会给沈清婉和林书武单独相处。于是答是。
林书武看见沈清婉一个人过来,眼睛都亮了,只恨这里是饭堂,否则……
待沈清婉坐下,林书武给侍从使了一个眼色,让他离开。
沈清婉在门口就看见林书武胸前鼓鼓囊囊,想必银钱还在他身上,也就不在乎侍从的去留了。
这一顿吃的沈清婉直倒胃口。
林书武虽然才十九岁,是个少年人,但因为他常年荒淫无度,现下已是面色发黄,眼下黑青,那团黑青上面还有一双浑浊的眼睛,一直死死盯着沈清婉,仿佛要将她拆穿入腹。
沈清婉强压着自己没呕出来。
饭用完了,时机也正好。沈清婉用帕子遮住打了一个哈欠,对林书武道:“表哥,妹妹这会儿犯了午困想去睡了,要不咱们就此告辞吧。”
林书武见她要走,心里很是失落。皱着眉头刚要劝阻,又听见她叫了声“翠玉”。
沈清婉见无人应声,回头一看,没见着翠玉,仿佛这才想起翠玉已经先行回去了。
沈清婉有些着急道:“表哥,翠玉不在,我如何能回得去?从这到山顶的寮房,可是要近两刻钟呢。”
林书武闻言,高兴的松了眉头,道:“表妹别怕,表哥送你。这寺里人来人往的,若是表妹遇上了坏人可如何是好。放心,有表哥在,定把你安然无恙的送回去。”待回去之后如何,可就是自己说的算了。
沈清婉为难道:“有表哥护送自然好。只是,后山都是女客,表哥如何上的去?”
“这有何难?这通往后山的路,可不止一条。表哥知道另一条路,比你走的大路都近。走,表哥这就送你回去。”说完起身就走,生怕沈清婉拒绝。
沈清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前世沈聘婷就带她走过那条路,还提到是前些年林书武告诉她的。那条路虽近,但极为陡峭,路面也窄,不过才五尺宽。前世沈清婉走的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掉下去。今生,也合该如此。
“表哥,我有些害怕,不如你走前面吧。”路窄的厉害,林书武还非要和她并肩走,并肩就算了,他居然还自己走里面。
林书武不敢走外侧,也只能答应走在前头。
眼看快要到了,沈清婉突然拔下头上的银簪,刺入林书武后脑的哑门穴。林书武登时倒地,不省人事。沈清婉握着簪子不敢相信,自己竟第一次找穴就成功了。前世的百本医书真不是白看的,今日终于派上了用场。
沈清婉用帕子擦干净簪子上的血,插回头上。然后蹲下,去拿他胸前的钱袋子,连那带血的帕子一起装进自己怀里,然后使劲用力把他推了下去。
沈清婉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着崖下长呼了一口气,转身离去。
林书武的侍从还在下面等着呢,她的时间不多,可要抓紧了。
见沈清婉回来的这么早,翠玉还有些奇怪,毕竟林书武看起来就不像是会轻易放过她的样子。
沈清婉把她的疑惑收在眼底,心里一阵冷笑,果然这一趟出来谁都不无辜,林氏巴不得自己和她的好侄子在这寺里发生首尾,出来之前特意交代自己的贴身丫鬟给他们创造机会。
“翠玉,翠珠如何了?”沈清婉问。
“用完了饭,才刚睡下。”翠玉答道。
沈清婉点点头,道:“那就好。”然后摸摸左边袖口又摸摸右边袖口,像是在找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找到。
沈清婉急道:“翠玉,不好了,我的帕子不见了,若是被人捡去可怎么好,那上面还绣着‘婉’字呢。”
翠玉也急了,若是有心之人拿去生事,让沈清婉和林书武的婚事出了什么意外,林氏非扒了她的皮。
于是生气的说道:“姑娘怎么这么粗心,奴婢出去帮姑娘找找。”说完就要走。
沈清婉连忙叫道:“翠玉等等,我方才走的小路,帕子应该是落在了小路,你不知道小路在哪,还是咱们一起去吧。”
沈清婉带翠玉到了那条小路,翠玉找了一会没见到一点帕子类的物件,不禁问道:“姑娘,这条路这么窄,你的帕子会不会掉下去了?”
沈清婉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不如你往下看看,我畏高,不敢看。”
翠玉闻言,毫无疑虑的走到崖边低头寻找。
沈清婉默默的走到她的身后,伸出手,轻轻一推,翠玉脚下一个踉跄“啊”的一声掉下去了。
只差一个了,翠珠!
沈清婉换了身她带来的换洗的衣裳和鞋袜,坐在床上数了数林书武钱袋子里的钱,于氏果真宠爱儿子,不过才出门两日就给了林书武足足五百两银子。再加上沈清婉这些年辛苦攒下来的月钱和那些勉强能当些银钱的首饰,应该能凑个五百五十两。
沈清婉把钱都装在自己的钱袋里,然后带上她刚换下来的衣裳鞋袜,带血的帕子和林书宇的钱袋,去到翠珠的房间。
一进门就见翠珠正朝里侧身睡着,沈清婉悄声走进,握紧拳头重击了她的哑门和风池二穴,又轻声试探的叫了几声“翠珠,翠珠。”
见翠珠不应,沈清婉确认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就脱下了她的衣裳,给她换上了自己今天穿的那身,然后将林书宇的钱袋和自己那张带血的帕子塞进她的枕下。最后还不忘解下她的双丫髻。
见一切准备就绪,沈清婉用指甲轻掐翠珠鼻下的人中穴:“翠珠,快醒醒。翠珠。”
翠珠悠悠转醒,不知为何她觉得自己头昏脑胀的,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她发现身边有个模糊的人影,眯着眼睛问道:“翠玉?”
沈清婉担忧的问道:“翠珠,你醒了?”
翠珠揉揉脑袋,使劲闭了闭眼,发现自己还是看不清楚,惊恐的问道:“姑娘,奴婢的眼睛怎么了?奴婢看不清了。”
“许是你睡得太久,睡迷糊了,醒醒神就好了。”
听见沈清婉这么说,翠珠就不担心了。后又想起来没见翠玉,于是疑惑的问道:“对了,姑娘,翠玉呢?”
沈清婉解释道:“先前我的帕子丢了,翠玉和我分头去找,我找到帕子就先回屋休息去了,方才醒来发现她到现在还没回来,我有些担心,想着叫你起来,咱们一起去找找她。”
翠珠没有怀疑,起身和沈清婉一道走了,她现在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沈清婉身后,自然也没注意到她已经被人换了一身行头。
沈清婉走的很快,翠珠有些跟不上,于是叫道:“姑娘,慢点!”
沈清婉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后面的翠珠只能踉踉跄跄的小跑跟上她,嘴里还嘟囔:“走那么快干嘛,被鬼追吗?”
前面的沈清婉听见心道,现在是没有鬼,不过一会你可就变成鬼了。
过了一会儿沈清婉突然停了下来,她转过身看向翠珠,对她说:“翠珠,我找到翠玉了。”
翠珠惊喜道:“在哪?奴婢眼神不好,看不见她。”又问,“翠玉,你在哪?怎么不说话?”
沈清婉朝她勾手,道:“翠玉晕倒了,你快过来,咱们一起把她扶回去。”
翠珠不疑有他,赶忙上前,到沈清婉面前,低头向四周看,还是没看见第二个人影,不由得疑问:“姑娘,翠玉在哪?奴婢怎么看不见。”
沈清婉冷笑一声道:“呵,你当然看不见,你先前被我击中了哑门、凤池二穴昏睡了过去,就算现在醒了,也少不得一两个时辰看不清人脸。”
翠珠闻言怔住,问:“姑娘,可是在说笑?”
沈清婉横眉怒瞪:“说笑?”
随后散开眉头笑道:“我怎会同你这样的人说笑?”
翠珠听她那么说自己,气道:“姑娘,奴婢现在没心思同你闹,这天儿怪冷的。还是赶紧找到翠玉要紧。”
沈清婉又问:“翠玉就在这,你看不见吗?”
翠珠见她还在胡言乱语,地上明明一个人影都没有,气的高声叫道:“姑娘!”
“别急啊,翠珠,翠玉就在这呢,你不用担心,一会儿,你也会去陪她的。”
翠珠此时才觉得沈清婉有些不对,心里不自觉生出一股冷意,哆嗦着牙齿问道:“翠玉在哪?你把她怎么了?”
“我说翠玉就在这,我指给你看。”说完,沈清婉伸出手指向翠珠身侧的深渊。
翠珠顺着她的手往侧边看,什么都看不真切,用力眨了几下眼,还是看不清。但她隐隐觉得此处有些奇怪。
沈清婉见她努力想看清的样子,有些滑稽,嗤笑道:“别看了,我说了,没一两个时辰你看不清的。”
翠珠登时冷汗就出来了:“你先前说的是真的?”
“我说了,我不与你说笑,偏偏你还不信。”
翠珠问:“你想如何?”
沈清婉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轻声答道:“我想你死。”
“你说什么?”
“看来击中这两个穴位,不光眼神变差,耳朵也收了损伤。罢了,我再说一次,我想你死,你放心,你不孤单,这下面不仅有翠玉,还有那个永安伯府的大公子。”
翠珠喊道:“你,你不是人,你是鬼。”,说着脚步后撤,作势要跑。沈清婉一把抓住她的领子,把她拽向崖边,贴着她的耳朵,小声说道:“翠珠,你真聪明,我就是鬼,可惜,你知道的太晚了。”说完,毫不留情的把她丢了下去。
这下面虽不是万丈深渊,却也深不见底,掉下去必然满身伤痕,面容俱毁,分辨不出是谁。
她已经提前给她换了衣裳,待将军府和永安伯府的人过来,也只会以为是翠珠见财起意,杀了林书武,沈清婉和翠玉。
自今日起,骠骑大将军府的庶女沈清婉已死,现在活着的,是宋氏翩翩的女儿,宋清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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