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同班同学,竟被发现寄生在自己的初中班主任家,何扬做保姆,齐梦杰做家教。此时班主任被绑架,你最怀疑谁?
做家教的齐梦杰从小学开始便是天之骄女,在四年级就带领朋友自主办了一份报纸,因此被保送至市里升学率最高的一中。来到一中后,一切依旧顺心如意,班主任儒雅贴心,朋友兼对手何扬仿佛自己的“灵魂伴侣”。然而,随着一个转校生的到来,一切仿佛走向了失控……
齐梦杰办了一份报纸,在她刚满十岁那一年。
她在班里和另外两个女生合作组成了一个编辑部,动员全班同学一起来投稿。报纸每个月刊行一期,等到报纸印出来那天,齐梦杰就会利用课余时间挎上背包,到学校门口卖报。
在挑选买报纸的顾客上,齐梦杰自有一套评判标准。首先要穿着打扮体面,至少不能找穿工厂工作服的。那段时间市里几乎所有国有企业都在改制重组,工人们兜比脸都干净,才不会有闲钱买她的报纸。其次,最好要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家长,这样打着情怀牌的漂亮话说出来才会有人买账。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能找男人推销就不要找女人,他们都好面子,最爱打肿脸充胖子。
当然,这些只是零散客源,要想让报纸回本,还得联系些固定的团购客户才行。为此,齐梦杰特意在一天午休的时候找校长谈了一谈。
“校长,这份报纸是我们全班同学一起办起来的,我们在课余时间查资料、做访谈,这些活动都让我们的能力有了很大提升。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我觉得,应该把这个机会也分享给其他班级、其他年级的同学。叫大家一起来投稿,不仅能丰富我们报纸的内容,还能展现咱们学校的风采。我们报纸这一期还想要对您进行一个访谈,希望您能帮我们多说几句,到时候,我们一定把文章刊登在头版头条。”齐梦杰露出得体的微笑,面对校长侃侃而谈。
这次谈话的成效格外显著,校长不仅同意了他们的访谈要求,而且还动员各班班主任为自己班的学生订阅齐梦杰的报纸。后来,这份报纸的名字写在了校长的履历里,成为了他评优拿奖的一项重要依据。
依托着这份报纸,齐梦杰的名号在学校里彻底传开了。齐梦杰有了很多新朋友,到了学校大队委要换届选举的时候,她更是当仁不让地当上了大队委员,肩膀带上了三道杠。
齐梦杰将这些新变化眉飞色舞地转述给父亲听,但父亲却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接着提了一个无比尖锐的问题。
“你还能让这份报纸发挥它更大的作用吗?”
“什么意思?”齐梦杰有些不解,新朋友、三道杠,这些还不够吗?
“你马上就要升初中了,一中是咱们市升学率最高的,你是想考试呢,还是想保送呢?”父亲跷起的脚上挂着一只黑色绒布线拖鞋,拖鞋随着他的小腿慢悠悠地晃动着,一荡一荡的。
“你现在手里握有这么多资源,你要学着把它们打通。你去琢磨琢磨,琢磨不明白再来问我。”父亲摆了摆手,从座位上起身,进了客厅转角处的书房。拖鞋踏在地面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啪嗒”声。
齐梦杰在卧室里自己的那张小床上躺了许久,心里反复琢磨着父亲刚刚说的那段话。其实父亲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希望齐梦杰能利用办报纸积累起的人脉资源拿到保送到一中的名额。
但齐梦杰有些为难,昨天班主任已经在班会上说了,保送到一中的名额全校只有一个,校长决定按综合成绩排名来决定人选。齐梦杰按照班主任给的计算公式算过,自己恰好排在第二名,与第一名只差0.5分。
计算公式是早就决定好了的,自己怎么再去争取呢?如果争取来了,其他同学又会怎么看自己呢?这不就成了……走后门了吗?
带着这样的顾虑,齐梦杰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一直到梦里还在琢磨着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
父亲在齐梦杰很小的时候就显露出了他的强权特质。他一手规划好了齐梦杰未来每一步的发展轨迹,从读哪所幼儿园,到念哪个大学,再到找一个怎么样的工作和伴侣,一直以来,齐梦杰好像只能唯命是从。
办报纸就是父亲交待给齐梦杰的任务之一。当时上四年级的齐梦杰还跟无数个和她年纪一般大的小姑娘一样,每天下课就无忧无虑地跟朋友一起跳皮筋、打沙包,偶尔谈论些同学间的八卦,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作业太多或考试在即这些事。办报纸的指令就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将齐梦杰轻松的生活硬生生地撕裂了。
“为什么要办报纸?怎么可能?我不想做。”齐梦杰试着反抗过。
“你不做吗?那你就从我的家里滚出去。”
刚接下任务的那一个月,齐梦杰每天都郁郁寡欢,绞尽脑汁地思考着要如何才能把一份报纸办起来。她最不想面对的是每天晚上放学后的那段时光,因为父亲会细致盘问她的每一步进展。直到她将两个朋友汇聚过来,齐梦杰心头的慌乱才消散了一些。
但父亲当然不会就这么让她闲下去,“自负盈亏”成为了他交给齐梦杰的第二项任务。为此,齐梦杰不得不去跟老师和校长谈判,还要挎上报筐像个卖报童一般上街吆喝。
四年级之前,所有朋友老师对她的评价都是“文文静静”,但现在一切都得来个大变样。她只好专门写好了跟各位老师打交道的问答稿,在家里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到能面不改色地对着任何人侃侃而谈,她才能强迫自己鼓起勇气去敲老师办公室的门。
逼迫下来的成果显而易见,现在她甚至有资格去要求校长修改保送考核指标了——至少她的父亲认为她有。于是在度过了一个充满不安与焦虑的周末之后,齐梦杰在周一上午的课间再一次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齐梦杰已经对校长办公室再熟悉不过了。自从两年前她的报纸得到校长的支持后,她每个学期都会对校长做一次专访,到后来,校长甚至对她更偏好哪种饮品都熟记在心,每次她来访谈,桌面上必定要给她备上一瓶特定牌子的酸奶。
这一次,校长依旧笑容可掬地接待了她,只不过由于她来得太突然,桌面上没有酸奶,只有一杯白水。
这是齐梦杰第一次在校长面前语塞。那些原本已经烂熟于心的话语,此刻竟全都梗塞在了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倒不出来。
“怎么了?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校长率先打破了沉默,看向齐梦杰的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没,没有。就是……”齐梦杰心里急得不行,直骂自己蠢笨,如果再不快点切入正题,今天这次谈话就算彻底崩掉了。
“就是……”她轻声嗫嚅着,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太糟糕了。
“就是什么?”
“就是……”
“你是为了保送的事来的吧?”
被戳破了心思,齐梦杰的心猛然一沉。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房间里一片寂静,上课铃声此时响了。齐梦杰心里打着鼓,她担心校长会因此讨厌自己。她有些懊悔自己过于鲁莽,连带着也埋怨起父亲来,心想无论如何回去都要跟父亲说清楚,这种事情她以后是再也不会做了。
“本来不应该告诉你的。”校长悠悠开口,终于打破了令齐梦杰倍感煎熬的沉默。
“我们的保送名单已经确定好了,校领导班子经过统一决策,决定保送你去一中念书。”
“保送我?”这消息过于突然,以至于齐梦杰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她呆愣愣地看着校长,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你小小年纪就能办出一份报纸来,在综合素质层面肯定会有加分的嘛。到了中学你要再接再厉,人家都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你将来指定错不了。”校长带着赞许的目光说道。
从校长办公室走出来,齐梦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困扰了自己一整个周末的难题,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得到了解决。她没有马上回到教室,而是去操场上迎着风走了走。操场上空无一人,她抬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一时间说不清自己心中的滋味。
一中是寄宿制学校,学生周一到周五住校,周五晚上回家,周日下午回校。升入一中后,齐梦杰依旧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凭借办报纸积攒下的名气,开学第一周,她就被徐远江任命为班长。
年轻的徐老师戴金框眼镜,身形颀长,走路生风,周身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古龙水香气。他走到讲台上,把教案整齐摞起,书边敲击在讲桌上,发出“哒哒”声响,宛若接受检阅的军队,攫去台下所有人的目光。
“齐梦杰,课后来我办公室一趟,有好事。”
说到“好事”那两个字时,他刻意压低了音量。那富有磁性的声音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光,将齐梦杰照亮,把她从一群灰扑扑的陌生面孔中衬托出来。座位周围的嘁喳声响骤然响起,前桌咬着后桌的耳朵,纵横交错的视线偶然交汇,又突然撞开,消息在暗流涌动间流通,猜测汇成一条奔流不息的河,背后目光如海,浪头推涌她向前。
徐远江的办公室是由木板隔出来的一个狭长隔断。一条长桌上垒满了习题册和还未批改的试卷,还埋着几本大部头小说。桌子由塑料板制成,桌后皮椅皲裂,滚轮锚在水泥地上,转动时发出不痛不痒的呻吟,宛若久卧病榻的老人。唯一生机勃发的地方在窗台上,几盆牡丹长势喜人,房间的空气中,若有若无地飘着大豆水的臭味。
齐梦杰跟在徐远江身后,将同学们探进来的好奇目光用铁门挡住。徐远江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抽出一张报名表,还有一盒糖,“今后咱们班,就要多辛苦你了。”
那张报名表由上好的纸张制成,捏在手里质地温润,手感细腻。报名表抬头,印有几个油墨大字:“辽市数学竞赛报名表”。
“全年级有两个名额。得奖的话,综绩有加分,对将来保送有好处。”徐远江说。
“另一个名额给了谁?”齐梦杰问。
“何扬。”
齐梦杰记得何扬,小个子女生,身材瘦削,脸蛋小巧。何扬平日里喜欢梳马尾辫,她的头发很厚,即使扎起来也十分蓬松。开学摸底考试的成绩单上,齐梦杰第一,何扬第二,两人之间相差二十分——她是一个聪明,但并不咄咄逼人的优等生。
回到教室,由于数学竞赛的缘故,齐梦杰多瞧了何扬几眼。何扬今天穿了件蓝格子衬衫,即使课间,她也不同人交谈或嬉闹,只是枯坐在椅子上,藏在课桌的题海里。不知是由什么力量驱使着,或许是手中的报名表散发出的油墨芳香,或许是揣进裤兜的糖果盒随着步伐的“铛铛”奏乐,齐梦杰鬼使神差地坐到了何扬身边,把她从题海中打捞起。
“徐老师也给你报名表了?”齐梦杰低声问道。
何扬迟缓地抬起脑袋。她的脖颈过于纤细,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她轻轻点了点头,好像是由于脖颈支撑不住沉重的脑袋,受重力驱使,不自觉地向下折。
“也给你糖了吗?”
“没有。”何扬嗫嚅道,声音很轻,咬字含混。
齐梦杰笑起来,从裤兜里掏出那盒糖果,“请你吃。”她边说,边从铁盒里捻出一颗黄色包装纸的,扔进自己的嘴巴。
这是一盒薄荷糖,放进嘴里,先溢出的是辛辣的苦味,被唾液浸润得久了,才变得柔和,渗出一丝丝甜。
“我们课后一起补习吧,为竞赛做准备。”在糖果只剩下薄薄一片,口腔里终于溢满甜味时,齐梦杰向何扬提议道。
何扬怔忡半晌,终于不堪脑袋的重负,点头应允。
课后,齐梦杰拉着何扬,在隔壁班级门口找到徐远江,央他帮她们补习。说话时,齐梦杰的视线不时瞥向侧方,同学们三三两两经过,目光难免流连在他们身上。即使没听到,但齐梦杰能猜想出,他们一定会把自己是最受老师喜爱的学生这件事,传遍教学楼的每个角落。
自那天起,每天晚上放学后,齐梦杰与何扬都会在徐远江办公室里多留一小时。徐远江不常在场。他一般先让她们做半小时习题,后半小时再系统讲解知识点。前半个小时,办公室里就只剩下齐梦杰与何扬。齐梦杰常往何扬的方向瞄,观察她做到了第几题,哪题没做对,哪题空下了。如果有自己会,而何扬不会的题,等徐远江开始讲解时,她便有意抻长自己的提问时间,或抢先发问,让那道题没有被讲解的机会。如果有自己不会,而何扬会的题,她心里便有如百爪抓挠,回到寝室还气恼不已,用指甲在自己的手臂上抓出好几道红痕。
“任何一个机会都要抓住。”
“要像了解朋友一样了解你的对手。”
按照父亲的教诲,一切都被她尽收眼底。数学竞赛,齐梦杰力压何扬,成为一中唯一一个奖状获得者。颁奖那天,是周一升旗仪式。校长站在主席台上,激动地宣布:“辽市数学竞赛初中组银牌获得者:齐梦杰!”
话筒把激动人心的声波传遍校园,声音撞上围墙,又反射回来,不住地在齐梦杰耳边回荡。比之前还多成千上万倍的目光聚集过来,托着她,让她的身体浮于半空。
齐梦杰下意识地向何扬的方向看去,何扬瘦小的身躯近乎被宽大的校服淹没。她神情冷淡,双手垂立于身侧,既不喜悦,也不悲伤,似乎这件事完全与她无关。她没有嫉妒,没有沮丧,没有不安,反而挺拔得像一棵白杨。
齐梦杰心中有些气馁。回到教室,她特意把那张红奖状放在桌面上,用课本压住,小心摆放角度。奖状上的烫金大字金碧辉煌,第三第四探过头来,立马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被灼伤。何扬却浑不在意,取过奖状,逐字逐句细读许久,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像一潭湖水,盯得齐梦杰一阵心慌。
这天下午,徐远江召开了一场家长会,既为说明月考成绩,也为讲清后续竞赛事宜。齐梦杰与何扬被安排了家长接待的工作。徐远江打印好签到表,要求每一个到场的家长先在门口签到,方可入内。在齐梦杰看来,这场家长会简直就像是为自己而办的。她把奖状仔细折好,抱在胸前,翘首以盼。
父亲今天特意熨了西装,系红棕色领带,打发蜡,每一根头发都整齐得一丝不苟。父亲的身上带着一股皮革的味道,他俯身签名,看都没看齐梦杰一眼。
“爸,我得奖了。”齐梦杰献宝似的把奖状摊开给父亲看。
时间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周围的景象与声音均被一个巨大的黑洞所吞噬。齐梦杰用尽全力观察着他的每一个微表情。父亲呼吸声粗重。父亲皱起了眉头。父亲的手不耐烦地揉了揉眼角。
“才第二名就这么得意,你要学会戒骄戒躁,明白吗?”父亲声如洪钟,把齐梦杰也一并吸纳进黑暗之中。父亲落座后,她便蜷缩在墙角,把签到的工作都交到了何扬手里。
何扬看起来也有些心不在焉,其他家长在签到时,她总是回头看,双手不时在衣角上搅动,黑色的校服上衣,下摆处被她扯出一个尖角。
时钟指针滴答滴答划过,一个瘦松般的女人自走廊的尽头现出身影。那女人衣衫翠绿,身影消瘦,在门口停住的时候,双脚僵硬地靠拢,像一只圆规。何扬终于止住自己手中的动作。她屏息凝神,僵硬得宛若田埂间的木头人,唯有那双眼睛始终追随着那女人,穿透重重雾霭,绽放出渴盼的亮光。
女人飞快地签名,直到何扬小声叫她,她才回过头去,匆匆扫了何扬一眼,脸上写满不耐。那棵舒展如白杨般的何扬,在那女人面前竟顷刻碎裂了。
泪珠把眼前的画面揉碎,在破碎间,齐梦杰看到了一个复刻版的自己,一个复刻版的父亲。她们都一样渴盼,他们都一样吝啬,连一张笑脸、一句夸赞、一个拥抱,都不愿给予。
“那是你妈?”齐梦杰凑到何扬身边,像是要抱团取暖一般,用裂隙来填补裂隙。
何扬点点头,泪珠随着点头的动作,如断线般砸落。
“我要是也能进前三就好了。”她抽噎道。
不知怎的,齐梦杰感到心中一软,仿佛最敏感的位置遭人触碰。黑暗之中透出一缕光,将她一点一点修补,一点一点安抚。
“我们继续找徐老师补习吧,明年还有机会,你一定能进前三的。”齐梦杰安慰道。
自家长会过后,徐远江在班里开设了个新项目,每周五晚上五点到六点,他总会挑几个学生来他办公室,聊天谈心。
“这是从国外学校学习的先进经验,叫office hour,面谈时间。平日里,你们学习生活遇到什么困难,都可以在这个时间段来找我聊。”徐远江说得郑重其事。
齐梦杰经历了几次office hour。徐远江对此准备充足,好吃好喝招待她。但不知为何,他们之间的聊天,兜兜转转总会绕向何扬。
“我看你们最近关系好像不错?”徐远江问。
齐梦杰点头如捣蒜。“她是我交的第一个朋友。”
说到“朋友”二字时,齐梦杰有些羞涩,觉得这样的感情太重,想纠正,但又觉得其他词用来形容自己与何扬之间的关系,又终归太轻。
父亲不赞同她交朋友。他觉得大学以前的朋友对个人发展没多大用处。“你将来上省里的高中,她念市里的高中,你们这差距就拉开了。再到高考,你要是上了清华北大,那层次就更不一样了。现在你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学习,再一个就是跟老师搞好关系,明白吗?”
这是第一次,齐梦杰决定不听父亲的话。她悄悄地与何扬越靠越近,两人结伴上厕所,结伴去食堂,还说许多私密话。每次与何扬走在一起,齐梦杰都会产生一种飘渺的幻想,想象着自己真正从父亲的阴影下挣脱了出来,她无需办报纸,无需考第一,只需随心所欲。每当她与何扬的距离更近一步,她就觉得自己距离自由与舒展更近了一步。
“交朋友的感觉怎么样?”徐远江笑呵呵地问。
“就是你会挂念她,想跟她玩,觉得有好多话想跟她说。如果她跑去跟别人玩,你还会觉得……有点不舒服。”说到这儿,齐梦杰害羞地挠了挠头。
“那你们都说些什么?”
可说的东西很多啊。一开始,她们聚在一起,多半时间来聊父母。齐梦杰说自己的父亲控制欲如何如何强,自己在家里过得不自在,连大气都不敢喘。何扬说自己不喜欢母亲,她把自己送来寄宿学校,自己怕黑,每晚睡觉都做噩梦。
再后来,她们聊别的女生,谁跟谁又闹掰了,谁跟谁又和好了。最近学校里总不消停,隔三岔五有打架事件,她们也不常凑热闹,站得远远的,任由打架的地方灰尘漫天。
“他们为啥要打他?”齐梦杰有时会问何扬。
何扬摇摇头。“没有原因,他们就是看他不顺眼而已。”
说这句话时,齐梦杰看向何扬,总觉得她的神态里透出一股莫名的哀伤。
偶尔,齐梦杰也会主动与何扬聊起班上的男同学。初潮后,她的身体开始发育,胸部鼓胀起来,性意识正逐渐觉醒。她开始把目光瞄向那些身材高挑、长相帅气的男生,每隔三天换一个心仪对象。但何扬始终对此兴致缺缺,齐梦杰说得口干舌燥,她只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应和两句,好像对她来说,聊男生还不如多做几道题来得实际。
齐梦杰把这些事情也说给徐远江听,倒豆子一样,叽里咕噜,把心里话一气排空。末了,还不忘问上一句:“你说她这样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说明人家心思都放在学习上了。你有点危机感,小心下次考试她就把你超过去。”徐远江故意板起脸唬她。
齐梦杰不以为意,仍然嬉皮笑脸。何扬与自己的差距还有十七八分,她很安全。
“你说何扬不关注男生,那你觉得她关注什么?”徐远江问。
齐梦杰蹙起眉毛,认真回想那些何扬独处的时光。“她只关注学习。”齐梦杰脱口而出。
但仔细一想,她又觉得这个结论下得过于仓促。在无数个何扬埋身题海的课间,齐梦杰曾蹑手蹑脚地凑到她身边,俯下身子,眼神扫过桌面上翻开的习题,均是大片大片的空白。何扬枯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仿佛面前摊开一池湖水,牵引她向下。
“她关注她妈,就跟我关注我爸一样。还像,老师你关注何扬一样。”齐梦杰说。
徐远江看重何扬,明眼人都瞧得出。月考后没多久,他便任命何扬做数学课代表,每天收发作业、帮忙批改试卷,除了齐梦杰,就数她往徐远江办公室跑得最勤。齐梦杰猜测,徐远江大抵是了解了何扬的家境,因此才对她如此上心。他常把何扬叫去角落,塞给她一些从教职工食堂顺来的牛奶或鸡蛋,偶尔也分给她一盒糖,与刚开学时分给齐梦杰的那盒一模一样,当作做工作的奖励。
还有一次,齐梦杰撞见何扬从徐远江办公室出来,怀里多捧了几件衣服——黑白条纹衬衫、加绒喇叭裤、军绿色棉马夹,都是当下时兴的玩意。见齐梦杰经过,何扬的目光有些闪躲,刻意别过头,慌不择路地绕上楼梯,兜了一大圈才回到教室。
“这些是什么东西?”齐梦杰早在她座位旁等着。
何扬把衣物塞进桌斗,神态不大自然,“徐老师给我的。”
“他特意买给你的?”
“他说是他姐姐的,穿不下了,扔了可惜,就给我了。”
齐梦杰伸手,从桌斗里摸出那几件衣服,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衣服摸起来厚重踏实,股线纵横交错,面料上隐约散发出一股樟脑丸的苦味。
那几件衣服,齐梦杰一直没见何扬穿,直到后来她值日,去大垃圾桶旁倒垃圾,透过层层叠叠刺鼻的秽物,她才又看到了那团黑白布料和那块军绿色衣袂。那是周三下午两点钟,阳光烤走了冬日的冷风,齐梦杰呆呆地在垃圾桶前闻了近一刻钟臭味,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秋季校服,竟也不觉得冷。
等她在垃圾桶面前回过神,提着脏兮兮的空桶回到教室时,下午大课间仍未结束。教室里空荡荡的,几乎所有同学都三五成群地跑去操场,踢球、打牌、跳皮筋,人声鼎沸,热闹非凡。教室里的窗子没关,透过窗缝,齐梦杰能听见车棚里有两伙人对骂的微弱声响。
教室里只剩下一个人,孤零零的,瘦弱、渺小,那人靠在墙角,正在整理书包。她眼眶发红,脸上有泪痕,发丝散乱,贴在双颊上。是何扬。
“你怎么了?”齐梦杰主动凑过去问。
“没怎么,肚子不舒服。”何扬说,“你帮我请个假吧,晚上的补习我不想去了。”
“要不要送你去医务室?”
“我回寝室躺一下就好了。”
何扬摇摇头,拎起座位上的书包,背在肩膀上。书包有些过重,背上的时候,扯得她的身子一栽歪,险些跌倒。她没怎么说话,齐梦杰围在她身边,关切地问她是怎么个疼法,是着凉了还是痛经,要不要吃点药,但她都不作回应。
齐梦杰打算把何扬送回寝室,帮她烧一壶热水,自己的抽屉里还有一板止痛药,她也惦记着该分给何扬两颗。但上课铃声不期然打响,像教堂里按时播报的经文,在校园上空盘旋起来,困住了齐梦杰的脚步。她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何扬的身影被一个巨大的背包坠着,逆人潮而行,转瞬便被流汗的小伙子和叽叽喳喳的姑娘们所吞没。
等到何扬的身影彻底从齐梦杰的视线里消失时,她听到自己耳边传来一阵细微的噼啪声响,像是烈火在燃烧,又像是纸张被扯碎。她突然感到心里一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顺着皮肤上的成千上万个毛孔渗出,缓慢,却势不可挡。
张子真是在初一下学期突然出现在齐梦杰的生活里的。
春季学期刚开学不到一周,齐梦杰经徐远江推荐,兼任了校学生会纪律监察部副部长。就在她刚领到任命书那天,张子真与她的母亲一同出现在教室讲台上。
“这是从二十六中转来的新同学,成绩很好,当年小升初考试,是区里的第一名,大家掌声欢迎。”徐远江说。
齐梦杰领了任命书,手里一张大红纸,站在门口,与其他人看张子真的角度都不同。女孩很高挑,梳荷叶头,即使裹着棉服也不显得臃肿。
徐远江叫她对全班同学做自我介绍,她一脸不情愿,好像遭逼迫一般。
“大家好,我叫张子真。”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含混,还是在她母亲疯狂给她使眼色的情况下才肯开了口。
张子真的母亲是一个干瘦的中年女人,岁月仿佛将她的生命榨干,只给她留下一层单薄的皮肉。她梳短发,头发烫了小细卷,呈爆炸状散开在头顶。爆炸头下,是一双纹了青蓝色眼线的眼睛和一张涂正红色口红的嘴,嘴角起皮,把红色搅得斑驳,好像干涸的河床。她紧紧贴在女儿身边,一只手死死抓住张子真的胳膊,抓到手背青筋凸起。
“我女儿一直很聪明,就是不太喜欢与人交往,性格比较内向。希望各位同学能多关心她,她一定能跟你们成为很好的朋友的。”那女人自作主张说道。
从听到张子真的小升初成绩开始,齐梦杰心里就在打鼓。原本那安全的十七八分倏然消散。她仿佛看到成绩排行榜上,自己的位置被一个陌生女孩取代。油墨覆盖住她的名字,将她的身体淹没,父亲尖利的目光透过镜片,穿透她皮肉,直射她心间,又反扼住她的喉咙。
按照父亲的教导,她应当主动与张子真搞好关系。但此时讲台上的张子真,站在母亲的阴影下,嘴唇紧抿,神色不耐,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莫名让齐梦杰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她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何扬,渴望寻找些许慰藉。但这一次,何扬没有把脑袋埋进习题册里,反而昂起头,注视着教室前方,面色茫然。她的视线与齐梦杰短暂交汇,又迅速移开,像检测到前方有礁石的渔船,刻意在躲避什么。
齐梦杰猜不透何扬的心思。那段时间,何扬总说些奇怪的话,还总想出一些拙劣的借口逃避晚上的数学补习。我试卷丢了,我身体不舒服,我脑袋疼,我脚崴了,我来月经了……如此种种。
一开始,齐梦杰还信以为真,热心地想着帮她联系老师、医生,还从家里带药给她。后来,当她发现何扬一个月来三次月经的时候,便意识到了事情有些不太对劲。
“你是故意的吧?就是不想补课。”等何扬再以月经做借口时,齐梦杰直截了当地问道。
“怎么可能?我是真的痛经。”
“那你跟我去厕所,把裤子脱了。”
何扬不说话,脸涨得通红,手指无措地揪住衣角,把衣服下摆拧成一股麻花。
“你干嘛骗人?为什么不去补课?”齐梦杰质问道。
徐远江对课后的补习时间很重视,不仅提前设计好教案,还常从教职工食堂打来饭菜,留给她们吃。何扬几次三番不来,他便追着齐梦杰问:“何扬最近怎么了?”有好几次,齐梦杰忍不住想要将在垃圾桶看见旧衣物的事情和盘托出,但话到嘴边,终于还是不忍心背叛朋友,于是又艰难地咽回肚子。
“我看到你把徐老师给你的东西都扔了,你对他有什么意见?”
何扬沉默良久,才开口。“他对我太好了,我觉得有压力。”
“什么意思?”齐梦杰一头雾水。
“他给我带早餐,又送我旧衣物,我觉得有点不得劲。每到晚上,躺在床上,我就担心,如果下次考试考砸了怎么办,好像就辜负了他一样。尤其是那些衣服,我更不敢把它们穿出去,总觉得有点……屈辱。”
听了何扬的话,齐梦杰心里觉得好笑。一直以来,徐远江对她也很看重,但自己从不会为这些事情烦恼。从办报纸开始,她就意识到,对老师来说,总会有被偏爱的学生与不被待见的学生,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一碗水端平,简直是天方夜谭。心安理得地成为那个被偏爱的学生,享受一些便利,获得一些捷径,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齐梦杰把这些话讲给何扬听,还专门用了数学竞赛和那盒薄荷糖来举例。“你不晓得有多少人想让老师课后给他们补习,甚至往老师手里塞钱,老师都拒绝了。你要是不去,不更是辜负他一片苦心吗?”
何扬放开了扯住衣角的手,“真的吗?”她将信将疑地问道。
“当然。”齐梦杰坚定地点头。她把自己小学办报纸的事迹从头到尾讲了一遍,尤其结尾处,她为了保送名额敲开校长办公室的事,更是被渲染得浓墨重彩。
“你都不知道,校长说他早就决定把这个名额给我的时候,我有多惊讶。但你会把这当成是负担吗?当然不!你勤勤恳恳挖土种树,培植许久,终于等到秋天,你不摘果子,难道任由它们烂在地里吗?那样才是浪费吧。”
“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何扬扑哧一声笑出来,语调终于轻快了一些。
有了齐梦杰的监督,何扬很少再逃避补课。晚上五点到六点,她们坐在白炽灯下,吃徐远江从教职工食堂打来的溜肉段与烧茄子,操场上的喧闹声自窗缝间渗进来,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令齐梦杰的心总是不自觉地膨胀起来。她在期待着有人敲开铁门,或者扒住门缝,她这样想象着,于是把自己的脊背挺得笔直,好像坐在宝座上等待册封的公主。
但很少有人能真正满足她的期待。晚上五点到六点,是晚饭时间。吃过饭,大家多半躲在操场上遛弯吹风,很少有人钻进教学楼找不痛快。即便是全校最严厉的老师,这个时候,大多时候也会与同事溜去角落,在无人的地方抽两颗烟解馋。整座教学楼唯一亮灯的,大概只有徐远江的办公室这一间。
期中考试前一周,由于心头总萦绕着张子真的阴影,齐梦杰加倍用功,在徐远江办公室,饭菜也来不及吃,何扬的习题册也顾不上偷看,只埋首于案头的试卷。遇到难题,她就感到五脏六腑都被烈火灼烤,即便老师正在讲知识点,也要不顾一切地出声打断。
“梦杰,你太焦虑了吧?只不过是一次期中考试而已,怎么搞得像要中考了似的?”徐远江出言关怀。
齐梦杰也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但一想到那个恐怖的场景——大红榜上自己的名字被淹没,自己的身影也随之被吞噬——她就无法忍受。只有从被窝里爬起来,做半张卷子,确认自己思路清晰,对所有知识点都了如指掌,她才能放下心来,熄灯睡觉。
就在这样焦灼的傍晚,办公室的白炽灯烤得齐梦杰汗流浃背,镇流器发出的滋滋电流声搅得她头痛欲裂。她的脊背不自觉地弯了下去,脑袋也受重力驱使,垂向桌面,她的目光死死盯住试卷上最后一道压轴大题,苦思冥想,不得其法。
就在她心情最烦躁的时候,徐远江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老师!”一个陌生的女声报告道,齐梦杰才如触电般立刻挺直身子,随徐远江二人一同转头看去。
门口站着两个女生,一个是张子真,另一个也是她们班同学,叫王慧,经常骂人打架,听说与校外几个混社会的小混混玩得很好。
以往,王慧也会被揪来办公室,大多数时候是她又闯了什么祸,说污言秽语被徐远江撞见啦,在校外聚众打架啦,上课时欺负科任老师啦,如此种种。她组建的小圈子有五六个人,在校园里横行称霸,令学校领导头疼不已。听说校领导最近在开会,准备研究出一个黑名单,王慧等人都榜上有名,成为重点观察对象,轻则记过处分,重则勒令退学。
这一次,齐梦杰下意识地以为王慧又把目标转向了张子真。毕竟,王慧的疯狂,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初一上学期的寒假,学校组织出游,三天两夜,她与自己的小团体挨个寝室敲门,逼迫所有人承认自己讨厌另一个女生,最终把那个女生逼得不得不转学。而做这一切的起因,竟只是因为那女生穿了一件与王慧一模一样的衬衫。
如果王慧盯上了张子真,那可有她受的了。
但再仔细瞧,流血的人好像并不是张子真,反倒是王慧。她捂着脑袋,面容狰狞,猩红色的鲜血宛若涓涓细流,滴滴答答淌到水泥地面上。徐远江一声惊呼,顾不上办公室里的其他三人,拉着王慧就往医务室跑。
办公室的铁门重重关上,斩断了两人散乱的脚步。镇流器的滋滋声突然消散,笼罩在齐梦杰心头的阴云也缓缓拨开了一道缝隙。
“真有你的。”她竖起大拇指,对张子真赞叹道。
张子真没理她,反倒看向何扬。“你们在这儿干嘛?”
“徐老师给我们补习数学。”何扬轻声答道。
“徐老师,”张子真从身后拖出来一条银白色钢管,钢管反射出刺目的光,晃得齐梦杰一时间睁不开眼,“你们都喜欢徐老师?”
“当然!”齐梦杰抢先答道。
她斜睨着眼睛瞟向何扬,但何扬居然缓缓地摇了摇头,她纤细脆弱的脖颈,一时间竟显得坚韧起来。
齐梦杰本以为,把人的脑袋打破是一件很严重的事,少说也要请家长。但那件事像没发生一般,似乎是校领导有意为之,免得其他学生再受牵连。被打破的脑袋就那么被缝了几针,包了纱布,再没有其他后续。自那以后,王慧收敛了不少,原本围在她身边的小姐妹,也都开始围着张子真打转。
也是从这时候起,何扬开始不再跟齐梦杰一起去上厕所,课间也不再与她一同去操场上遛弯了。无论齐梦杰好说歹说、生拉硬拽,都无济于事。
“你为什么不陪我去?”齐梦杰感到委屈。
“我要写作业。”何扬说得理直气壮。习题册在课桌上摊开,粗糙的页面上一片空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说“不”的时候,姿态竟如此坚决,语调竟然如此不容置喙。恍惚间,齐梦杰似乎看到,何扬的身影正距离自己越来越远,明明她的手还攥着何扬的胳膊,但两人之间凭空生出了重峦叠嶂。
周五晚上,徐远江的office hour,齐梦杰照例被邀来谈话。下周二,便是期中考试,她一边为考试焦灼,一边被何扬的冷淡搅得心神不宁。
“老师,如果你想跟一个人做朋友,但那个人不想跟你做朋友,怎么办?”
“按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想或不想跟你做朋友,你不能强求。但就我个人来说,我是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如果是您的话,会怎么做呢?”
“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回来。你想想,当初你们为什么能成为朋友?”
齐梦杰仔细回想,初一上学期月考后的那次家长会,何扬的身影浸没在阴影下,因被母亲忽视而暗自神伤。
她又想起那日,自己为了劝何扬继续来补习数学,讲了一堆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大道理,“你可真是越来越像你爸了。”她记得何扬当时这样对自己说。
一定是因为这个。
齐梦杰心里打定主意,连句“谢谢”也来不及说,就向车棚的方向飞奔过去。每周五晚,何扬都会骑自行车回家。今天轮到她值日,如果自己运气好,说不定能在车棚门口拦住她。
夜晚的操场一片寂静。星光自夜幕中升起,宛若碎钻缀于绸缎之上。隐约间,有嘈杂的人声自校园角落处传出,正是车棚的方向。车棚位于学校北侧,紧靠围墙的位置,由于与教学楼隔着一整个操场,一直以来,都是同学间打架斗殴的首选之地。
听到声响,齐梦杰不由得放慢脚步,蹑手蹑脚地摸上前,把眼睛觑向车棚边缘的栅栏缝隙。车棚里,灰尘漫天,原本细微的吵嚷声霎时清晰起来。两个穿校服的男生正把一个瘦弱的身影团团围住。那身影拼命想要从人群中挣脱出去,但却三番五次地被截断去路。
透过稀薄的月光,齐梦杰辨认出那身影是何扬。
两个男生在向栅栏的方向逼近,其中一个男生从裤兜里抽出了军刀,何扬瘫倒在地,衣衫凌乱,与砖头瓦块融为一体,像只破布娃娃。
“快跑!站起来呀!”齐梦杰心中着急,她恨不能钻过去,把何扬拉起来,带着她跑得越远越好。
不远处,教学楼三楼,徐远江办公室的灯光还亮着。齐梦杰弯下腰,从地面上捡起一块砖头,用力在栅栏上敲击。
“谁啊?”持军刀那男生止住手中的动作,环顾四周,问道。
齐梦杰不敢出声,她手里攥着砖头,飞快向教学楼的方向奔去。初夏的风被她的身体搅动,自己的脚与身正逐渐分离开,外界的景象变得模糊,褪成隐约的几点光斑。
快一点,再快一点,她拼尽全力,感受汗水一点点爬满皮肤,又瞬间被风干。她穿过树丛,越过花坛,树影斑驳,人影闪动。
“你跑什么?”突然,有个声音自她的斜后方响起。
齐梦杰停下脚步,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张子真正靠坐在长椅上,银白色的钢管立在她的脚边,她看向齐梦杰,表情很严肃。
“何扬……何扬在车棚挨打了。”
“何扬?哪个是何扬?”
“就那个……那个梳马尾的,诶呀!周二在徐远江办公室里你刚见过!”齐梦杰来不及同她纠缠,随意比划了两下,就匆匆跑开了。
推开徐远江办公室的门,她看到徐远江正在侍弄窗台上的花。他刚洒了大豆水,房间里一股腥臭味。齐梦杰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喘了三歇才勉强说完。
听了齐梦杰的话,徐远江脸色骤变,他随手把喷壶扔在花盆边,来不及洗手,随着齐梦杰径直向车棚方向跑去。
“快一点呀!”他几次三番催促道。
终于跑到车棚门口,两人逆着光线向里张望,里面已经空无一人。往里走,石砖上隐约有几点鲜红,看不出是血迹还是油漆。
“人呢?”徐远江问。
齐梦杰向西看,看到了两个身影,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留荷叶头,矮的梳马尾。两个身影穿过树丛,在西墙边蹲下身子,一阵摸索,随后消失,彻底不见了踪迹。
尽管隔着很远,齐梦杰还是认出来了。那个高的是张子真,矮的是何扬。一种无力感自她心间腾起,她也说不清这种感受究竟是嫉妒还是怨恨。那块原本攥在手里、已被汗水濡湿的砖头倏然落地,发出沉闷的咣当声响。
“你别想太多,这件事我来处理。下周就要期中考了,你专心复习就好。有一句话你记住,事在人为。”徐远江说。
期中考那天,齐梦杰、何扬、张子真都被分在了第一考场。齐梦杰坐在第一排,何扬坐在第二排,张子真坐在最后一排。齐梦杰把脊背挺得笔直,脖颈拔得修长,她不时向张子真的方向看过去,试图捕捉到对方眼中的妒忌。
但张子真对此仿佛浑不在意。她一边转笔一边四处打量,视线从未在齐梦杰身上停留过。两场考试的间歇,她也不同其他人说话,径直走到何扬的座位前,拉着她一块出门。
距离第二场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齐梦杰已然开始如坐针毡。她盯着试卷的空白处,不住发呆,想象着等下打铃,自己一定要第一个冲到何扬身边,把她从张子真手上拉走。
自己到时候应当说些什么呢?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对你说那些话。太卑微了。
你凭什么不跟我一起玩?听起来又太傲慢。
她前后斟酌,试图在两种语气间寻求一种微妙的平衡,但始终觉得别扭。
考场正前方,时钟指针滴答作响,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不到三分钟。这场考数学,第一考场由徐远江监考。他在座位的间隙中来回踱步,最终在齐梦杰身边停住,他的身影因太阳斜射而显得高大,灰蒙蒙一片印在齐梦杰的考卷上,终于把她从昏沉的幻想中拍醒。
齐梦杰被徐远江的目光盯得惶恐,她低下头,装出一副认真检查的模样。徐远江的影子终于松动,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她的试卷末端轻轻点了一点,然后便若无其事般走开。
齐梦杰心中会意,从手边扯过草稿纸,争分夺秒开始演算。演算步骤层层推进,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作响,胸腔里像是揣了只上蹿下跳的兔子。三分钟,一百八十秒,转瞬即逝。
当她在草稿纸上推演出自己算错了答案时,考试铃声已然打响。价值十五分的大题,就这样从她手边溜走,还未等卷纸被收上去,眼泪已经先一步夺眶而出。
一周后放榜,成绩单先由教导处印出,发到各班主任办公室,再由老师的心腹学生,把成绩单传回班级。教室内人头攒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咬住那张单薄的纸,仿佛上面承载了千斤重。成绩单会先被贴到教室最前方的墙上,等到当天晚上开班会,再由班长把全班同学的分数与排名从头到尾念一遍。
从成绩单有了被送往各办公室的迹象开始,齐梦杰心里便惴惴不安。她佯装镇定,试图做两道题,或者看几页闲书打发时间,但她的手一直在抖,双腿也酸软无力,索性便瘫坐在座位上,双眼茫然地看向门外。门外,何扬正挽着张子真的胳膊,她手里捏着一张白色的纸,“成绩单”三个大字力透纸背,直抵齐梦杰心间。
原本吵闹的教室霎时安静下来,人群的漩涡围着那张纸打转。何扬从讲台里掏出透明胶带,将之粘在墙上。众人一窝蜂般围过去,成绩单前的空气霎时变得闷热。
齐梦杰挤在人群里,目光在成绩单上搜寻,第一排,熟悉的位置,名字却换成了另一个。
“张子真考了第一名!”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人群一片哗然,嘁嘁喳喳嚼舌根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齐梦杰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开,身后的目光一道道射过来,仿佛要把她的身体射穿。她躲进座位里,埋身题海,书上的字符竟都宛若失重般在空中漂浮。
如果自己把成绩单交到父亲手里,他会对自己说些什么?
“你怎么搞的?是不是最近没用功读书?”
“你怎么这么蠢?我还以为你是读书的料子呢,白在你身上花这么多功夫。”
父亲的皮鞋踏过地面,哒哒,哒哒,光是想到耳边响起这样的声响,齐梦杰就害怕得直打哆嗦。
“齐梦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她头顶响起。
齐梦杰抬头去看,是何扬。那张熟悉的脸,那双熟悉的眉眼,那无数个她们肩并着肩、手挽着手,走过的往日时光霎时出现在眼前。齐梦杰近乎热泪盈眶,甚至想冲上前,紧紧拥抱她。
“你出来一下。”何扬说。
走廊光线昏暗,窗外即将下雨,云层压低,狂风呼啸,天地间一片昏黄。何扬的面容被阴影吞没,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那天车棚里的事,是不是你告诉徐远江的?”何扬的语气很严肃。
“什么意思?”齐梦杰摸不着头脑。
“上上个周五的晚上,我在车棚被打了,这件事是你告诉徐远江的吧?”
“我当时是看见那两个男生准备对你动刀子,所以才跑去找徐老师。我是想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但从此以后,你不要再帮我了。对了,替我转告徐远江,那个什么狗屁数学补习,我再也不去了。”语罢,不等齐梦杰再答话,何扬转身便走进教室,没入人群。
窗外,酝酿许久的暴雨终于自天边倾泻,雨水砸在地面上,激起朵朵水花。顷刻间,校园便沦为一片汪洋。齐梦杰趴在窗台上,偷偷将窗子拉开一个缝隙,夏风把雨丝吹斜,一滴一滴飘到她的脸上。她按捺不住,仿佛受什么力量驱使般,不自觉地跑出教学楼。操场上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个人,把全身心交给雨帘,与之融为一体。声音在她耳边消退,眼前的景象也变得一片漆黑。
她不感到冷,也不觉得疼,只有四个大字在她心间翻腾,那是徐远江对她说的:事在人为,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下午开班会前,齐梦杰敲开了徐远江办公室的门。她的鞋子还湿着,袜子渗水,每走一步便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浅浅的湿印。徐远江准备了一兜子奖品,作为对成绩优异和进步较大的学生的奖赏。兜子里,除了常见的笔记本、签字笔、橡皮、圆规等学习用具,还有一个新奇玩意。
徐远江把那东西塞进齐梦杰手里,“怎么样?不错吧!”言语间,他难掩得意。
齐梦杰把那东西拿在手里把玩。那是一盘CD,上面印着一片金黄的麦田,麦田旁是两个灰色艺术字:朴树。CD的名字叫《我去2000》。
2000,一个崭新的新世纪,在CD封面上,齐梦杰仿佛看到了一张色彩缤纷的未来画卷。
“这是我准备给张子真的,她一来就拿了个年级第一,真了不起。”徐远江说。
宛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齐梦杰感到自己身体内的血液都被冻住。她像扔烫手山芋一般,把那张CD扔回兜子。
“老师,您还不知道吧?您之前送给何扬的那些衣服,她都给扔了,就在学校东南角的大垃圾桶里。那些您塞给她的鸡蛋牛奶,估计也一样吧。她这段时间跟张子真走得近,俩人天天琢磨怎么扔您给的那些东西呢。哦,对了,她还叫我转告您,说之后再也不来您这儿补习了。”
看着徐远江的脸色越来越差,齐梦杰心中升起一股大仇得报的快感。窗外,天色放晴,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乌云,于雾气间凝结成一道鲜艳的彩虹。什么《我去2000》,什么朴树,什么何扬,什么第一名,乍然间,一切重担都从她心头卸去。齐梦杰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顺着窗缝,飘向天空,在云端徜徉。
未完待续......
更多精彩内容请移步微信公众号 “戏局onStage”
作者 | 夏春花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女生的友谊,有时比爱情更自私 | 乐园02》
本文图文版权均归属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