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发(铁头杜清发)(1)

(一)我想铁头大概死了罢。

大概十几年前罢,我还在上小学。回家的路上,我看到路旁的麦秸堆上铺着一摊席,脏兮兮的,而路上,有一堆被抛弃的衣物正熊熊燃烧着。有人说,铁头大概死了。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刚死之人的衣物,大多要烧掉的。我心惊了一回,心想再也看不到这“怪人”了。然而数日之后,铁头又筒着袖子,一踅一踅地走来了,眼神睥睨着。 铁头何以叫“铁头”?可能是因为他的脑袋总锃亮,而且绝不剃头——毛发却从不长出来,大家便叫他铁头。然而何以不叫“亮头”?既然亮,或许给了人们铁硬的感觉,便叫他“铁头”了。庄稼人爱取笑,爱给别人起绰号,甚至他本人都有绰号。所以算起来,包括起外号的那个人,有一百零八个都还绰绰有余。然而他们不是梁山英雄,甚至连乌合之众都算不上。他们充其只是一盘散沙。“铁头”虽然叫出来了,但无人知晓他的名字,也无从考察。问他呢,他也只会胡说——因为从他的行为表现推测,按照村里人世俗的观点,他是一个疯子加神经病。他无家可归,四处游逛,满口胡话,穿着破烂。 所有的人都说,他是一个疯子。 据说铁头来自邻近的一个庄子——风仪。人们传说他天资聪颖,只是父亲日日逼他用功,以至于用脑过度,变成智障了。从此思维迟钝得像木头,甚至没有思维。人们说,这可是有先例的——村里的某老头,年轻时唱戏很不赖,可他父亲怕他日后飞腾便远走高飞,无人养老,于是在茶水里掺了耳垢,某老头喝完茶登时哑了嗓子,此后便只能咕咕哝哝的的说话。父亲让铁头杀鸡,他便杀了:把鸡从棚里一个个提出来,全部剁了脑袋。这似乎成了村人的一个笑谈。 许多人见铁头从远处踅过来,总会怀着好奇的心理,总用一种似乎很关心的口吻,脸上总写满了崇敬和戏谑的笑意:“家呢?” 铁头并不看询问的人,眼睛乜斜着,筒紧了袖子,一面走开一面叨咕:“锅砸了……媳妇赶出来……”人们不晓得这个所谓的“媳妇”是老婆还是儿子的老婆,总之讪笑一通了事。 他是一个瘦骨嶙峋的汉子,大约五六十岁罢——反穿着极短的蓝色校服(很有可能是捡来的),腰间系着稻草绳,裤子松松垮垮的,从来都赤脚;眼睛睥睨着,脑袋随着脚步的歪斜晃悠着,筒着的袖子放在胸膛略微靠下的位置。他挪移着,漫无目的的朝前走。阳光好的时候,会在预制板上或麦秸堆旁躺着靠着,消磨掉不少时日。 当铁头肚子饿了,他会随意走进一户人家——这方圆几十里,没有不晓得铁头的,因此主人多少会给他一碗饭吃。碰到敬神信主的人,还有可能客客气气吃上一顿,而绝不至于遭受嫌弃。内中有善良的家庭主妇——老妈妈居大多数,细心地瞅见了他衣服上的裂缝和破洞,便不顾脏臭密密地给他缝好。破了再缝,缝了又破,再缝……后来那衣服竟补丁摞补丁了。此外,方圆村庄婚丧嫁娶什么的,总会有那么一点吹吹打打的响动,铁头循声而去,好像奔赴一场盛宴。丧事时铁头不觉得晦气,喜事时主人们又想借行善图个吉祥,因此这时候是铁头吃得最好的时候。 这铁头被称为一个神人。 他有两个“特异功能”。一是一口说出今天农历几月初几以及对应节气,二是预测天气变化。前者对于一个人们所谓的精神病而言,实在难能可贵,而后者,尤其让人瞠目结舌。我曾亲眼见过农人询问他关于节气和天气的事情,有的是真心关心农事安排,有的却纯属无事生非,想开铁头的玩笑。铁头并不因为吃了他们的饭而对他们恭敬有加,而是像往常一样, 筒着袖子,一踅一踅地走着,眼神睥睨着,不慌不忙地把日历说出来——竟然说得中!对于何时下雨,他也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这不由得让人们惊叹了,于是越传越神,于是方圆几十里都晓得有个叫铁头的疯子了。谣言说,镇上的警察跟铁头的兄弟谈了两回,想要在铁头百年之后,切开他的头颅做研究!原来铁头有兄弟啊,我只以为他孤身一人呢。

杜清发(铁头杜清发)(2)

(二) 铁头喜欢看戏,人们都这么说。我倒是亲眼见过那么一回。 那时村里有一对老年夫妇,过着和村里人与众不同的生活。据说他们是国营工厂退下来的工人,光退休金一个人就好几千块。所以他们家门口拴一头高高大大像牛犊一样的奶羊也就不足为怪。老夫妇有一个特殊的习惯,就是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总要请班子在家门口唱那么几天戏,热热闹闹的庆祝一番。村里的人都把这当成一场盛会,所以每次都围个水泄不通。最吸引我的地方,是那简易戏台上粉墨登场的戏剧人物——不会看戏的看热闹嘛。 戏台上五彩斑斓的服饰,咿咿呀呀或狂吼如雷的戏声,让铁头狂呼暴跳,仿佛入了戏。然而人们以为戏曲刺激了这个精神病,这个疯子此时着实令人厌恶,扰了他们的雅兴。于是都冷不丁推他一把,让他摔个跟头,跌到人群后面去。 我曾亲眼见他坐在人群后面的泥土地上,盘着腿,好像在参禅,对身旁吵闹的环境熟视无睹。他坐在那里,两手放在膝弯处,又抬头睥睨天空。铁头依旧反穿着蓝色校服,然而把后背穿到了前胸,估计是为了抵御更多的风寒罢。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穿了鞋子——一双早已破烂不堪的旧黄鞋,五个脚趾头缠在丝丝网网的破鞋头里,现出枯黄甚至灰黑的颜色;鞋面倒还完整,只是未系鞋带,两排银色的铝眼正闪着光;鞋后跟呢,早踩下去,成为薄薄的一层。我想,他那鞋底应该也是断裂的吧,只是鞋底内侧的棉布还藕断丝连着。他便穿着这样一双“空调鞋”看戏。 看戏的人不知道什么原因打起来了! 戏台上依然唱得热闹,台下可全乱了套。只见看戏的人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有里三层外三层那么厚——圆圈中间传来吵闹厮打的声音。观看的圈子虽然斗架人物的移动忽而扩大,忽而缩小,像潮水般涌来,又像潮水般退去。 依然坐在地上的铁头,被涌来的潮水淹没了!然而,他马上在潮水中露出头来。随即,他又被淹没,又露出来,又淹没…… 我真想冲过去,筑起一道坚实的铁栅栏,遮挡住那汹涌的潮水,保护铁头。 然而我不能够。 他在人群中跌伤了! 终于,潮水退去了。戏台上依然唱得热闹。我忽然见铁头,非常吃力地从地上撑起来,摇摇晃晃的。他愤怒地吼了一声,惊得看戏的人都猛一回头。他的嘴略动一动,颏下稀稀疏疏的几根胡子颤了颤。 他的脸是青紫的,身上沾满了灰尘。 恰在这个时候,音响停止了,台上表演的人进入休息阶段。 正当一切安静的时候,忽然空气中爆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来,在戏台前的空地上回荡着,似乎要震破人们的耳朵。人们感觉,台上的某位演员,走下了戏台,正在人群中演绎。他那本色的嗓音,原汁原味的腔调,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人们感觉,这声音积蓄了很久,好像休眠了很多年的火山一下子爆发出来,那让人兴奋的柴火燃烧的味道正扑面袭来。。 发出这个声音的人,竟是铁头。 不知何时,他手里攥起了一根细竹条,末梢还带着绿叶。他用力挥舞着竹条,仿佛怒打着空气中的什么。他立眉瞪眼,眉毛成了一个倒竖的八字,眼珠子像要努出来,脸上的皱纹忽然绷得平直,像要裂开。 在人们的惊惶之中,铁头筒着袖子,一瘸一拐的,眼神睥睨着,走了。 人们说,铁头戏唱得真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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