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放养牛(关中牛驯牛)(1)

驯 牛

关中牛

父亲的饭量极大,这在我们村庄周遭那是很有些名望的。只要拉起这点陈事,老辈人通常都会唏嘘不已。据说,老爷子二十郎当的年纪在贺硷村给财东家熬活那阵子,曾一顿饭吃过摆满两条大车辕的麦面馍馍,让雇他的东家以此常向人夸耀。他后来亲口给我们说,他担山货担子那年也就三十多的样子,鸡叫头遍赶七十里路去大荔的两宜镇挑起二百五十多斤甜瓜,太阳冒花花就能返身赶到合阳坊镇赶集,等卖完瓜再翻沟二十里回到家,一般天还不黑!这个我信。尽管他做挑夫挣钱那年月,我这个老三还没出生,不过,我却知道,我们家那条宽厚的桑木扁担,四邻借用都是抬东西才会想起的。没有一个小伙能用它挑着东西,让其闪动得如同面条。

我那时没敢问老爷子,那你一天挣的脚钱让你一个人吃下肚子的又是多少这个敏感问题。听这些故事时,那时我家经常断粮,父亲说完这些故事,大多会轻叹一声的。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四十岁就没几颗牙齿了。好在我家锅里的饭食,大多都是不用牙齿就能下咽的流食。而且,老人家平日的饭量也并非像人们传说的那么大。然而,他对食物的爱惜程度却常常让我所不齿。譬如,他吃红苕时不剥皮儿,连带着红苕的两头小尾巴一起塞进嘴里,鼓喏着没牙的嘴,嚼咬上好一阵,仔细地像一头老牛在反刍。临了,只吐出一小团发白的细丝。平时吃饭时,每每家里的风箱停了,他都会让我们先舀饭,自己不是忙这就是忙那,直到我们端起了各自的饭碗,他才去舀。不过,我们家很少剩饭。只要有他在,剩多剩少,他都会慢吞吞地把那点多余的稀汤寡水送下他那永远也没填足过的肚子……

慢慢地我们都大了,父亲经常饿着肚子的情形,做儿子的也都清楚。那时候,十多岁的我就有个宏伟的目标,长大后一定要让老父亲好好进一回馆子、吃一顿像模像样的饱饭。

上高中那阵子,家里简直穷得揭不开个锅,根本没法给我这个学生蒸馍馍背着去上学,好在那个时候学校每月给我这个特困生补助十三斤粮票,还有三块六毛钱助学金。每逢假期,我自己翻沟架岭去挖药材、下到煤矿去捡煤块、混进火车站卸火车……积攒的那点钱,除过交学费,在春荒三月那几周,我每每周六回家都得给父亲和小妹揣一个学校灶上买来的白面馍馍。当兵第一年,士兵每月的津贴是六块钱。十一个月时间,我领到手的津贴总共是六十六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除了买邮票和信封信纸这些必需品,眼见春节来临,我一次性邮给家里三十元钱。在遥远的戈壁滩,臆想着父亲提着一吊子猪肉,豪迈地走在村道上的身影,我这个做儿子的从心底里都笑了。不需要再花八分钱写信了,这点钱在当时可是能给一个农家置办一大摊年货哩。这也是我成人后端着公家饭碗挣来的第一笔钱。那个春节,也是我心安理得过得最快活的一个春节。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农民又一次分地了。留有脑梗后遗症多年、走路一步一趔趄的老爷子,居然能下地干活了。老汉的饭量,亦随之大增,有时甚至让人不能不有所担心。记得我探亲回家的一天下午,老爷子突然晕倒。那阵子我和四弟一看人已经不能说话,扎起担架就准备抬人去医院。谁知道,他一阵儿又清醒了,坚决反对去医院。他说,他没病。第二天,我用自行车载着他硬是去了一趟县医院。我想知道,老爷子肚子里究竟有没有啥大病,他那饭量太吓人了。结果,虚惊一场。眼见已经到了饭时,我大咧咧地领着老爷子进了一家羊肉馆。我知道老爷子能吃,就给他特意要了个能装双份的大碗。开始,还担心老人家在病中,是不是要的多了点,反复安顿让他吃不了就剩下。结果呢,他不但完成了自己两份任务,还替我吃了大半个饼子!那时候,小县城羊肉泡馍的碗和饼子有多大?那几乎抵得上现在的四个份额啊!

老爷子过世已经十多年了,被村庄传为美谈的一桩事情,至今都让我激动不已。

那时候,已经七十多高龄的老父亲,居然雄心勃发地给家里养了一个牛犊儿。这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念想,一直想拥有一架大车和一头大犍牛。那时,村上用牲口的时候已经很少。眼见牛犊已经能使唤了,却没人去排置(训练牛娃学习干活)。我那没出息的四弟,一见家里那虎虎生威的牛犊就发怵,出主意让老爷子牵到会上卖了算了。可是,老爷子不干。他认准的事情,那一定得实施。于是,他就单枪匹马自己动手驯起牛来!

话说,一天下午,老汉好不容易把他的宝贝蛋子哄到架子车辕里,慢慢地装好半车粪土之后,那家伙这才醒过神来。它回头一看,老主子居然让它干这号营生,这也太不好玩了,一撅屁股拉着车自主地颠了。话说,这厮拉着车子顺着大路一路狂奔而去,直到颠得架子车的轱辘和车架身首异处,这才躲到地里自在地吃起庄稼来。

老爷子老归老,年轻时的那点脾气还在。

他赶到地头,看那厮悠然自得地大嚼黑豆苗,他也不急。好在那片地是四弟承包的,吃几棵也惹不下邻里口舌。

只见老爷子慢慢走到牛跟前,一把抓住它的鼻圈子,先悠着让它在那儿跳弹了一阵。不一会儿,这厮终于使完了最初的那股蛮劲,这时,老爷子手里的皮鞭重重地就下去了!从来都没有被人打过的牛,立时气冲牛斗、鼻孔生烟,奋力地撂起了蹶子。可是,老爷子死死地抓着它的鼻圈就是让它无法摆脱!就这样,只要对手想缓口气,老爷子那鞭子就会即时地抽打在这厮那滚圆的屁股上……一下,又一下;每抽一鞭子,还会伴随着一声充满教训的喝骂!

我能想象来老爷子当时那副神情。他一辈子从来都不会因一些过错揍我们几弟兄,却经常和自己使唤的农具怄气。比如安镰把那种细活,由于他一只手不得力,安不好,他就狠命地摔!摔坏了,再安。那阵子,他肯定恨不得把自己一生的憋屈都发泄在这个倒霉蛋的身上。

就这样,一大晌时间,我家那可怜的牛娃的屁股上不知落下了多少鞭痕,老爷子也不知被拖倒多少次,三亩多黑豆硬是被这一对主仆闹得完全夷为一片瓷实的操场!

要知道,驯牛这号活儿慢说是一个手脚不灵便的耄耋老者、而且是身患脑梗后遗症的老者,就是两个精壮小伙也不一定能干了的啊!在旧时,这号活路可是庄稼行里的老把式才敢接手的哟……

我家老爷子就这么倔。一辈子都在不时地创造着村庄的奇闻,也给儿女们在人世留下了满脸的光鲜。

此日之后,我家那牛娃就长了点记性。见了老主子马上就会俯首贴耳,那真是把老汉佩服地五体投地。无论耩地还是拉车,只要老爷子鞭梢一动,它即便是强装乐意,也得撒起欢儿。

从部队探亲回来,我听到老四绘声绘气地给我讲了这件事情,做儿子的就想问问老爷子,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劲头,居然敢干这号危险的活计!

当天晚上一家人喝汤(吃晚饭),一屉子白面馍馍刚端上来,还没等我给他恭敬地做一回样子递个给他,只见老爷子抓起来就往嘴里填,一口气吃了三个大馍馍,我释然了。

而我这个三十郎当的壮汉,面对母亲那碗口大的麦面馍馍,怎么也吃不下去一个囫囵的啊!老爷子看见我瞅着馍馍为难的那样子,便十分的不高兴。立即就像训他的牛娃似地大声呵斥我说——“馍馍么,多吃点怕咋!吃不动,咋抗得动公家的枪杆子!”

听到他这句豪迈的话语,想起了家里曾经的红薯汤饭,我的眼泪那阵子就忍不住滴了下来。

野生放养牛(关中牛驯牛)(2)

作者简介

野生放养牛(关中牛驯牛)(3)

关中牛,陕西合阳人,农家子弟,军旅出身。著有长篇小说《半阁城》《天藏》《戏坊》《叩访远古的村庄》等。

摘选自:金水文学,版权属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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