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得深厚功力,心下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自然抵挡不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便不会在我义兄之下”只见祁天彪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四弟,来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我来为大家科普一下关于倚天屠龙记30 倚天屠龙记1011?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们一起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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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百岁寿宴摧肝肠

张翠山在屏风后想起殷素素杀害龙门镖局满门之事,实感惶愧无地,待见到宋远桥这一下衣袖上所显得深厚功力,心下大为惊佩,寻思:“我武当派内功越练到后来,进境越快。我在王盘山之时,与义兄内力相差极远,但到冰火岛分手,似乎已拉近了不少。当年义兄在洛阳想杀大师哥,自然抵挡不住。但义兄就算双眼不盲,此刻的武功却未必能胜过大师哥多少。再过十年,大师哥、二师哥便不会在我义兄之下。”只见祁天彪抱拳说道:“多谢宋大侠手下留情。告辞!”宋远桥和莫声谷送到滴水檐前。祁天彪转身道:“两位请留步,不劳远送。”宋远桥道:“难得三位总镖头光降敝山,如何不送?改日在下当再赴京师、太原、金陵贵局回拜。”祁天彪道:“这个如何克当?”他领教了宋远桥的武功之后,觉得这位宋大侠虽然身负绝世武功,但言谈举止之中竟无半分骄气,心中对他甚是钦佩。初上山时那兴师问罪、复仇拚命的锐气已折了大半。两人正在说客气话,祁天彪突见门外匆匆进来一个短小精悍、满脸英气的中年汉子。宋远桥:“四弟,来见过这三位朋友。”当下给祁天彪等三人引见了。

张松溪笑道:“三位来得正好,在下正有几件物事要交给各位。”说着递过三个小小包裹,每人交了一个。祁天彪问道:“那是甚么?”张松溪道:“此处拆开看不便,各位下山后再看罢。”师兄弟三人直送到观门之外,方与三个总镖头作别。莫声谷一待三人走远,急问:“四哥,五哥呢?他回山没有?”张松溪笑道:“你先进去见五弟,我和大哥在厅上等这三个镖客回来。”莫声谷叫道:“五哥在里面?这三个镖客还要回来,干么?”心下记挂着张翠山,不待张松溪说明情由,急奔入内。莫声谷刚进内堂,果然祁天彪等三人匆匆回来,向宋远桥、张松溪纳头便拜,二人急忙还礼,云鹤道:“武当诸侠大恩大德,云某此刻方知。适才云某言语中冒犯张真人,当真是猪狗不如。”说着提起手来,左右开弓,在自己脸上辟辟拍拍的打了十几下,落手极重,只打得双颊红肿,兀自不停。宋远桥愕然不解,急忙拦阻。

张松溪道:“云总镖头乃是有志气的好男儿,那驱除鞑虏、还我河山的大愿,凡我中华好汉,无不同心。些些微劳,正是我辈分所当为,云总镖头何必如此?”

云鹤道:“云某老母幼子,满门性命,皆出诸侠之赐。云某浑浑噩噩,五年来一直睡在梦里。适才言辞不逊,两位若肯狠狠打我一顿,云某心中方得稍减不安。”

张松溪微笑道:“过去之事谁也休提。云总镖头刚才的言语,家师便是亲耳听到了,心敬云总镖头的所作所为,也决不会放在心上。”但云鹤始终惶愧不安,深自痛责。宋远桥不明其中之理,只顺口谦逊了几句,见祁天彪和宫九佳也不住口的道谢,但瞧张松溪的神色语气之间,对祁宫二人并不怎么,对云鹤却甚是敬重亲热。三个总镖头定要到张三丰坐关的屋外磕头,又要去见莫声谷赔罪,张松溪一一辞谢,这才作别。三人走后,张松溪叹了口气,道:“这三人虽对咱们心中感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人命,他三人竟是一句不提。看来感恩只管感恩,那一场祸事,仍是消弭不了。”

宋远桥待问情由,只见张翠山从内堂奔将出来拜倒在地,叫道:“大哥,可想煞小弟了。”宋远桥是谦恭有礼之士,虽对同门师弟,又是久别重逢,心情激荡之下,仍是不失礼数,恭恭敬敬的拜倒还礼,说道:“五弟,你终于回来了。”张翠山略述别来情由。莫声谷心急,便问:“五哥,那三个镖客无礼,定要诬赖你杀了临安龙门镖局满门,你也涵养忒好,怎地不出来教训他们一顿?”张翠山惨然长叹,道:“这中间的原委曲折,非一言可尽。我详告之后,还请众兄弟一同想个良策。殷梨亭道:”五哥放心,龙门镖局护送三哥不当,害得他一生残废,五哥便是真的杀了他镖局满门,也是兄弟情深,激于一时义愤……“ 俞莲舟喝道:”六弟你胡说甚么?这话要是给师父听见了,不关你一个月黑房才怪。杀人全家老少,这般灭门绝户之事,我辈怎可做得?“宋远桥等一齐望着张翠山。但见他神色甚是凄厉,过了半晌,说道:”龙门镖局的人,我一个也没杀。我不敢忘了师父的教训,没敢累了众兄弟的盛德。“

宋远桥等一听大喜,都舒了一口长气。他们虽决计不信张翠山会做这般狠毒惨事,但少林派众高僧既一口咬定是他所为,还说是亲眼目睹,而当三个总镖头上门问罪之时,他又不挺身而出,直斥其非,各人心中自不免稍有疑惑,这时听他这般说,无不放下一件大心事,均想:“这中间便有许多为难之处,但只要不是他杀的人,终能解说明白。”当下莫声谷便问那三个镖客去而复返的情由。张松溪笑道:“这三个镖客之中,倒是那出言无礼的云鹤人品最好,他在晋陕一带名望甚高,暗中联络了山西、陕西的豪杰,歃血为盟,要起义反抗蒙古鞑子。”宋远桥等一齐喝了声彩。莫声谷道:“瞧不出他竟具这等胸襟,实是可敬可佩。四哥,你且莫说下去,等我归来再说……”说着急奔出门。张松溪果然住口,向张翠山问些冰火岛的风物。当张翠山说到该地半年白昼、半年黑夜之时,四人尽皆骇异。张翠山道: “那地方东南西北也不大分得出来,太阳出来之处,也不能算是东方。”又说到海中冰山等等诸般奇事异物。说话之间,莫声谷已奔了回来,说道:“我赶去向那云总镖头赔了个礼,说我佩服他是个铁铮铮的好男儿。”众人深知这个小师弟的直爽性子,也早料到他出去何事。莫声谷来往飞奔数里,丝毫不以为累,他既知云鹤是个好男儿,若不当面跟他尽释前嫌,言归于好,那便有几晚睡不着觉了。殷梨亭道:“七弟,四哥的故事等着你不讲,可是五哥说的冰火岛上的怪事,可更加好听。”莫声谷跳了起来,道:“啊,是吗?”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莫声谷摇手道:“四哥,对不住,请你再等一会……”张翠山微笑道:“七弟总是不肯吃亏。”于是将冰火岛上一些奇事重述了一遍。莫声谷道: “奇怪,奇怪!四哥,这便请说了。”张松溪道:“那云鹤一切筹划就绪,只待日子一到,便在太原、大同、汾阳三地同时举义,哪知与盟的众人之中竟有一名大叛徒,在举义前的三天,盗了加盟众人的名单,以及云鹤所写的举义策划书,去向蒙古鞑子告密。”莫声谷拍腿叫道:“啊哟,那可糟了。”

张松溪道:“也是事有凑巧,那时我正在太原,有事要找那太原府知府晦气,半夜里见到那知府正和那叛徒窃窃私议,听到他们要如何一面密报朝廷,一面调兵遣将、将举义人等一网打尽。于是我跳进屋去,将那知府和叛徒杀了,取了加盟的名单和筹划书,回来南方。云鹤等一干人发觉名单和筹划书被盗,知道大事不好,不但义举不成,而且单上有名之人家家有灭门大祸,连夜送出讯息,叫各人远逃避难。但这时城门已闭,讯息送不出去,次日一早,因知府被戕,太原城闭城大索刺客。云鹤等人急得犹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心想这一番自己固然难免满门抄斩,而晋陕二省更不知将有多少仁人义士被害。不料提心吊胆的等了数日,竟是安然无事,后来城中拿不到刺客,查得也慢慢松了,这件事竟不了了之。他们见那叛徒死在府衙之中,也料到是暗中有人相救,只是无论如何却想不到我身上。”

殷梨亭道:“你适才交给他的,便是那加盟名单和筹划书?”张松溪道:“正是。”

莫声谷道:“那宫九佳呢?四哥怎生帮了他一个大忙?”

张松溪道:“这宫九佳武功是好的,可是人品作为,决不能跟云总镖头相提并论。六年之前,他保镖到了云南,在昆明受一个大珠宝商之托,暗带一批价值六十万两银子的珠宝送往大都。但到了江西却出了事,在鄱阳湖边,宫九佳被鄱阳四义中的三义围攻,抢去了红货。宫九佳便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这批珠宝,何况他燕云镖局执北方镖局的牛耳,他招牌这么一砸,以后也不用做人了。他在客店中左思右想,竟便想自寻短见。”鄱阳三义不是绿林豪杰,却为何要劫取这批珠宝?原来鄱阳四义中的老大犯了事,给关入了南昌府的死囚牢,转眼便要处斩。三义劫了两次牢,救不出老大,官府却反而防范得更加紧了。鄱阳三义知道官府贪财,想使用这批珠宝去行贿,减轻老大的罪名,我见他四人甚有义气,便设法将那老大救出牢来,要他们将珠宝还给宫九佳。这宫总镖头虽然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但生平也没做过甚么恶事,在大都也不交结官府,欺压良善,那么救了他一命也是好的。我叫鄱阳四义不可提我的名字,只是将那块包裹珠宝的锦锻包袱留了下来。适才我将那块包袱还了给他,他自是心中有数了。“俞莲舟点头道:”四弟此事做得好,那宫九佳也还罢了,鄱阳四义却为人不错。“莫声谷道:”四哥,你交给祁天彪的却又是甚么?“张松溪道:”那是九枚断魂蜈蚣镖。“五人听了,都是”啊“的一声,这断魂蜈蚣镖在江湖上名头颇为响亮,是凉州大豪吴一氓的成名暗器。张松溪道:”这一件事我做得忒也大胆了些,这时想来,当日也真是侥幸。那祁天彪保镖路过潼关,无意中得罪了吴一氓的弟子,两人动起手来,祁天彪出掌将他打得重伤。祁天彪打了这掌之后,知道闯下了大祸,匆匆忙忙的交割了镖银,便想连夜赶回金陵,邀集至交好友,合力对付那吴一氓。但他刚到洛阳,便给吴一氓追上了,约了他次日在洛阳西门外比武。“殷梨亭道:”这吴一氓的武功好得很啊,祁天彪如何是他对手?“张松溪道:”是啊,祁天彪自知凭他的能耐,挡不了吴一氓的一镖,无可奈何之中,便去邀洛阳乔氏兄弟助拳。乔氏兄弟一口答应,说道:“凭我兄弟的武功,祁大哥你也明白,决不能对付得了吴一氓。你要我兄弟出场,原也不过要我二人呐喊助威。好,明日午时,洛阳西门外,我兄弟准到。”莫声谷道:“乔氏兄弟是使暗器的好手,有他二人助拳,祁天彪以三敌一,或能跟吴一氓打个平手。只不知吴一氓有没有帮手。”张松溪道:“吴一氓倒没有帮手。可是乔氏兄弟却出了古怪。第二天一早,祁天彪便上乔家去,想跟他兄弟商量迎敌之策,哪知乔家看门的说道:”大爷和二爷今朝忽有要事,赶去了郑州,请祁老爷不必等他们了。‘祁天彪一听之下,几乎气炸了肚子。乔氏兄弟几年之前在江南出了事,祁天彪曾帮过他们很大的忙,不料此刻急难求援,兄弟俩嘴上说得好听,竟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祁天彪知道吴一氓心狠手辣,这个约会躲是躲不过的,于是在客店中写下了遗书,处分后事,交给了趟子手,自己到洛阳西门外赴约。“

“这件事的前后经过,我都瞧在眼里。那日我扮了个乞丐,易容改装,躺在西门外的一株大树之下,不久吴一氓和祁天彪先后到来,两人动起手来,斗不数合,吴一氓便下杀手,放了一枚断魂蜈蚣镖。祁天彪眼见抵挡不住,只有闭目待死,我抢上前去,伸手将镖接了,吴一氓又惊又怒,喝问我是否丐帮中人。我笑嘻嘻的不答。吴一氓连放了八枚断魂蜈蚣镖,都给我一一接了过来,他的成名暗器果然是非同小可,我若用本门武功去接,本也不难,但我防他瞧出疑窦,故意装作左足跛,右手断,只使一只左手,又使少林派的接镖手法,掌心向下擒扑,九枚镖接是都接到了,但手掌险些给他第七枚毒镖划破,算是十分凶险。他果然喝问我是少林派中哪一位高僧的弟子,我仍是装聋作哑,跟他咿咿啊啊的胡混。吴一氓自知不敌,惭怒而去,回到凉州后杜门不出,这几年来一直没在江湖上现身。”莫声谷摇头道: “四哥,吴一氓虽不是良善之辈,但祁天彪也算不得是甚么好人,那日倘若给蜈蚣镖伤了手掌,这可如何是好?这般冒险未免太也不值。”

张松溪笑道:“这是我一时好事,事先也没料到他的蜈蚣镖当真有这等厉害。”莫声谷性情直爽,不明白张松溪这些行径的真意,张翠山却如何不省得?四哥尽心竭力,为的是要消解龙门镖局全家被杀的大仇。他知虎踞镖局是江南众镖局之首,冀鲁一带众镖局的头脑是燕云镖局,西北各省则推晋阳镖局为尊。龙门镖局之事日后发作起来,这三家镖局定要出头,是以他先伏下了三桩恩惠。这三件事看来似是机缘巧合,但张松溪明查暗访,等候机会,不知花了多少时日,多少心血?

张翠山哽咽道:“四哥,你我兄弟一体,我也不必说这个‘谢’字,都是你弟妹当日作事偏激,闯下这个大祸。”当下将殷素素如何装扮成他的模样、夜中去杀了龙门镖局满门之事从头至尾的说了,最后道:“四哥,此事如何了结,你给我拿个主意。”张松溪沉吟半晌,道:“此事自当请师父示下。但我想人死不能复生,弟妹也已改过迁善,不再是当日杀人不眨眼的弟妹。知过能改,善莫大焉。大哥,你说是不是?”宋远桥面临这数十口人命的大事,一时踌躇难决。俞莲舟却点了点头,道:“不错!”

殷梨亭最怕二哥,知道大哥是好好先生,容易说话,二哥却嫉恶如仇,铁面无私,生怕他跟五嫂为难,一直在提心吊胆,却不知俞莲舟早已知道此事,也早已原宥了殷素素。他见二哥点头,心中大喜,忙道:“是啊,旁人问起来,五哥只须说那些人不是你杀的。你又不是撒谎,本来不是你杀的啊。”宋远桥横了他一眼,道:“一味抵赖,五弟心中何安?咱们身负侠名,心中何安?”殷梨亭急道:“那怎生是好?”宋远桥道:“依我之见,待师父寿诞过后,咱们先去找回五弟的孩儿,然后是黄鹤楼头英雄大会,交代了金毛狮王谢逊这回事后,咱们师兄弟六人,再加上五弟妹,七人同下江南。三年之内,咱们每人要各作十件大善举。”张松溪鼓掌叫道:“对,对!龙门镖局枉死了七十来人,咱们各作十件善举,如能救得一二百个无辜遭难者的性命,那么勉强也可抵过了。”俞莲舟也道:“大哥想得再妥当也没有了,师父也必允可。否则便是要五弟妹给那七十余口抵命,也不过多死一人,于事何补?”张翠山一直为了此事烦恼,听大哥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我跟她说去。”将宋远桥的话去跟妻子说了,又说众兄弟一等祝了师父的大寿,便同下山去寻访无忌。殷素素本来无甚大病,只是思念无忌成疾,这时听了丈夫的话,心想凭着武当六侠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心头登时便宽了。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的本事,总能将无忌找得回来,心头登时便宽了。张翠山跟着又去见俞岱岩。师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悲喜。

过了数日,已是四月初八。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虽然俞岱岩残废,张翠山失踪,未免美中不足,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也算难得,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太极功”也已深明精奥,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彩,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这天清晨,他便开关出来。

一声清啸,衣袖略振,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别人,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他一搓眼睛,还道是看错了。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声音呜咽,连叫:“师父!”心情激荡之下竟忘了跪拜。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师父大喜,五弟回来了!”张三丰活了一百岁,修炼了八十几年,胸怀空明,早已不萦万物,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陡然间见到张翠山,忍不住紧紧搂着他,欢喜得流下泪来。

众兄弟服侍师父梳洗漱沐,换过衣巾。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更是欢喜,道:“你媳妇呢?快叫她来见我。”张翠山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 “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

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张翠山大喜,想不到自己担了十年的心事,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当下满脸笑容,站起身来。张三丰又道:“你那岳父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很佩服他武功了得,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他虽性子偏激,行事乖僻些,可不是卑鄙小人,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宋远桥等均想:“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爱屋及乌。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居然也肯下交。”正说到此处,一名道童进来报道:“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

张三丰笑道:“岳父送礼来啦,翠山,你去迎接宾客罢!”张翠山应道:“是!”殷梨亭道:“我跟五哥一起去。”张松溪笑道:“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要你忙些甚么?”殷梨亭脸上一红,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老者,罗帽直身,穿的家人服色,见到张翠山出来,一齐走上几步,跪拜下去,说道:“姑爷安好,小人殷无福、殷无禄叩见。”张翠山还了一揖,说道:“管家请起。”心想:“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凡是仆役家人,取的名字总是‘平安、吉庆、福禄寿喜’之类,怎地他二人却叫作‘无福、无禄’?”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掠过鼻尖,直至左边嘴角方止。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两人相貌都极丑陋,均已有五十来岁年纪。张翠山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安好。我待得稍作屏挡,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却如何敢当?两位远来辛苦。请坐喝杯茶。”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说道:“我家老爷太太说些些薄礼,请姑爷笑纳。”张翠山道:“多谢!”打开礼单一看,不禁吓了一跳,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第一款是“碧玉狮子成双”,第二款是“翡翠凤凰成双”,无数珠宝之后,是“特品紫狼毫百枝”、“贡品唐墨二十锭”、“宣和桑纸百刀”、“极品端砚八方”。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其余衣履冠带、服饰器用,无不具备。殷无福转身出去,领了十名脚夫进来,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摆在厅侧。张翠山心下踌躇: “我自幼清贫,山居简朴,这些珍物要来何用?可是岳父远道厚赐,若是不受,未免不恭。”只得称谢受下,说道:“你家小姐旅途劳顿,略染小恙。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再行相见。”殷无福道:“老爷太太甚是记挂小姐,叮嘱即日回报。若不过于劳累小姐,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即行回去。”张翠山道:“既是如此。且请稍待。”回房跟妻子说了。殷素素大喜,略加梳妆,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问起父母兄长安康,留着两人用了酒饭。殷无福、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小姐。张翠山心想:“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也未必能赏得出手。”他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笑道:“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给不起赏钱,两位管家请勿见笑。”殷无福道:“不敢,不敢。得见武当五侠一面,甚于千金之赐。”张翠山心道:“这位管家吐属风雅,似是个文墨之士。”当下送到中门。殷无福道:“姑爷请留步,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以免老爷太太思念。敝教上下,尽皆仰望姑爷风采。”张翠山一笑。殷无禄道:“还有一件小事,须禀告姑爷知道。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他三人言谈之中,提到了姑爷。”张翠山道:“哦,他们说了些什么?”殷无禄道:“一人说道: ‘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终不能便此罢手。’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跟姑爷理论此事。”张翠山点了点头,并不言语。殷无禄探手怀中,取出三面小旗,双手呈给张翠山,道:“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不禁一惊,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仰天吼叫,作蹲踞之状,自是 “虎踞镖局”的镖旗。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当是“晋阳镖局”的镖旗,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包含了“燕云镖局”的“燕” 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九”字。张翠山奇道:“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殷无福道: “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祁天彪、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张翠山道:“其实也不算得甚么无礼。”殷无福道: “是,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人所不及。我们三人可按捺不住,料理了这三个镖客,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一方镖局中的豪杰,江湖上成名已久,虽然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脚色,但各有各的绝艺。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但若说殷无福瞎吹,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别说明取,便是暗偷,可也不易啊。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甚么薰香迷药,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问道:“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

殷无福道:“当时二弟无禄出面叫阵,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言明若是他们输了,便留下镖旗,自断一臂,终身不许踏入湖北省一步。”张翠山愈听愈奇,愈是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问道:“后来怎样?”殷无福道:“后来也没甚么,他们便留下镖旗,自己砍断了左臂,说终身不踏进湖北省一步。”

张翠山暗暗心惊:“这些天鹰教的人物,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禁皱起了眉头。殷无禄道:“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我们便追上去,将三人宰了。”张翠山忙道:“不轻!不轻!已重得很。”殷无禄道:“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乃是天大的喜事,倘若伤了人命,似乎不吉。”张翠山道:“不错,你们想得很周到。你刚才说共有三人前来,还有一位呢?”殷无福道:“还有个兄弟殷无寿。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怕那神枪谭老头终于得到了讯息,不知好歹,还要来罗唣姑爷,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无寿叫小人代他向姑爷磕头请安。”说着便爬下来磕头。

张翠山还了一揖,道:“不敢当。”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成名已垂四十年,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不论哪一方有了损伤,都是大大的不妥,说道:“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是个正人君子,两位快些赶赴开封,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倘若双方说僵了动手,只怕不妙。”殷无禄淡淡一笑,道:“姑爷不必担心,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三弟叫他不许多管闲事,他会乖乖的听话。”张翠山道:“是么?”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他自己或许老了,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说道:“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并有重大的把柄落在我们手中。姑爷望安。”说着二人行礼作别。

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踌躇了半晌。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自己也还罢了,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于是慢慢踱回卧房。

殷素素斜倚在床,翻阅礼单,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又是忧心如焚,见丈夫走进房来,脸上神色不定,忙问:“怎么啦?”

张翠山道:“那无福、无禄、无寿三人,却是甚么来历?”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但知他对天鹰教心中不喜,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谈起,张翠山亦从来不问。这时她听丈夫问及,才道:“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西南一带的大盗,后来受许多高手的围攻,眼看无幸,适逢我爹爹路过,见他们死战不屈,很有骨气,便伸手救了他们。这三人并不同姓,自然也不是兄弟。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便立下重誓,终身替他为奴,抛弃了从前的姓名,改名为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我从小对他们很是客气,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我爹爹说,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们三人。”张翠山点头道:“原来如此。”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夺人镖旗之事说了。殷素素皱眉道:“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五哥,这件事又跟你添上了麻烦,我……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叹了口气,说道:“待寻到无忌,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五哥,快来大笔一挥,写几幅寿联儿。”又笑道:“五嫂,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谁教他叫作‘铁划银钩’呢?”

当日下午,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众道童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前前后后,一片喜气。次日清晨,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正要去携扶俞岱岩,七人同向师父拜寿,一名道童进来,呈上一张名帖。宋远桥接了过来。张松溪眼快,见帖上写道:“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惊道:“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他几时到中原来的?”莫声谷问道:“何夫人有没有来?”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听说武功不在昆仑掌门之下。张松溪道:“名帖上没写何夫人。”宋远桥道:“这位客人非同小可,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忙去禀明张三丰。张三丰道:“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当下率领六名弟子,迎了出去。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身穿黄衫,神情甚是飘逸,气象冲和,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张三丰连声道谢,拱手行礼。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何太冲也跪拜还礼,说道:“武当六侠名震寰宇,这般大礼如何克当?”

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宾主坐定献茶,一名小道童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交给了宋远桥,却是崆峒五老齐至。当世武林之中,少林、武当名头最响,昆仑、峨嵋次之,崆峒派又次之。崆峒五老论到辈分地位,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但张三丰甚是谦冲,站起身来,说道:“崆峒五老到来,何兄请稍坐,老道出去迎接宾客。”

何太冲心想:“崆峒五老这等人物,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接着神拳门、海沙派、巨鲸帮、巫山派,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六名弟子分别接待,却哪里忙得过来?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每逢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整寿,总是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岂知在这百岁寿辰,竟然武林中贵宾云集。到得后来,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密密的放在厅上。各派掌门、各帮的帮主等尚有座位,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只得用饭碗、菜碗奉茶。张松溪一拉张翠山,走到厢房。张松溪道:“五弟,你瞧出甚么来没有?”张翠山道:“他们相互约好了的,大家见面之时,显是成竹在胸。虽然有些人假作惊异,实则是欲盖弥彰。”张松溪道:“不错,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张翠山道:“拜寿为名,问罪是实。”张松溪道:“不是兴师问罪。龙门镖局的命案,决计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张翠山道:“嗯,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

张松溪冷笑道:“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纵使他们倚多为胜,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五弟,那谢逊便算十恶不赦的奸徒,既是你的义兄,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张翠山道:“四哥说的是。咱们怎么办?”张松溪微一沉吟,道:“大家小心些便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岂能怕得了他们?”俞岱岩虽然残废,但他们说起来还是“武当七侠”,而七兄弟之后,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虽然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固然不能让师父出手,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如何得保师门令誉,实非容易。大厅之上,宋远桥、俞莲舟、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心中各自嘀咕。正说话间,小道童又进来报道:“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率同五位师弟妹,来向师祖拜寿。”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望着殷梨亭。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张松溪、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听到峨嵋弟子到来,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殷梨亭满脸通红,神态忸怩。张翠山拉着他手,笑道:“来来来,咱两个去迎接贵宾。”

两人迎出门去。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身材高大,神态威猛,虽是女子,却比寻常男子还高半个头。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两个是尼姑,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只见一个抿嘴微笑,另一个肤色雪白、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陪着六人入内。殷梨亭极是腼腆,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行到廊下,见众人均在前面,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两人目光相触。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声。两人羞得满面通红,一齐转头。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低声道:“师姊,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眼眶中泪珠莹然。

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见峨嵋六弟子到来,稍稍宽心,暗想:“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待会儿若是说僵了动手,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

各路宾客络绎而至,转眼已是正午。紫霄宫中绝无预备,哪能开甚么筵席?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饭上铺些青菜豆腐。武当七弟子连声道歉。但见众人一面扒饭,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似乎在等甚么人。

宋远桥等细看各人,见各派掌门、各帮帮主大都自重,身上未带兵刃,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显是暗藏兵器,只峨嵋、昆仑、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却又为何暗藏兵刃?”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仓卒间随便置办,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也不符各派宗主、各派首脑的气势。只有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寿”字,花的功夫甚是不小。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张三丰心下甚喜,笑道:“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那真是贵重之极了。”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寻思:“不知他们还在等甚么强援?偏生师父不喜热闹,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孤立无援。”他想,师父交游遍于天下,七兄弟又行侠仗义、广结善缘,若是事先有备,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

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发出英雄帖,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不料一着之失,全盘受制。”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在英雄大宴之中,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对这个“义”字都看得极重,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便有人不肯罢休,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当真须得以武相见,也决不致落了下风。哪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竟以祝寿为名,先自约齐人手,涌上山来,攻了武当派措手不及。

张松溪低声道:“事已至此,只有拚力死战。”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遇上难题,他往往能忽出奇计,转危为安。俞莲舟心下黯然:“连四弟也束手无策,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若是以一敌一,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可是此刻山上之势,不但是二十对一,且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两人走到厅后。张松溪道:“待会说僵之后,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单打独斗,以六阵定输赢,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可是他们有备而来,定然想到此节,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俞莲舟点头道:“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更受折辱,这件事归你办。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应敌御侮之事,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张松溪点头道:“好,便是这样。”微一沉吟,道:“或有一策,可以行险侥幸。”俞莲舟喜道:“行险侥幸,那也说不得了。四弟有何妙计?”张松溪道:“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对方一动手,咱们一个服侍一个,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教他们有所顾忌,不敢强来。”俞莲舟踌躇道:“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旁人必定上来相助。要一招得手,只怕……”张松溪道:“大难当头,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使‘虎爪绝户手’!”俞莲舟打了个突,说道:“‘虎爪绝户手’?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使这门杀手,太狠毒了罢?”

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叫作“虎爪手”。俞莲舟学会之后,总嫌其一拿之下,对方若是武功高强,仍能强运内劲挣脱,不免成为比拚内力的局面,于是自加变化,从“虎爪手”中脱胎,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张三丰收徒之先,对每人的品德行为、资质悟性,都曾详加查考,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无一不成大器,不但各传师门之学,并能分别依自己天性所近另创新招。俞莲舟变化“虎爪手”的招数,原本不是奇事。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只点了点头,不加可否。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潜心苦思,更求精进。数月之后,再演给师父看时,张三丰叹了口气,道:“莲舟,这一十二招虎爪手,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不论是谁受了一招,都有损阴绝嗣之虞。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

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虽在严冬,也不禁汗流浃背,心中栗然,当即认错谢罪。

过了几日,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最后道:“莲舟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苦心孤诣,算得上是一门绝学,若凭我一言就此废了,也是可惜,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只是若非遇上生死关头,决计不可轻用。我在‘虎爪’两字之下,再加上 ‘绝户’两字,要大家记得,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毁灭门户的杀手。”当下七弟子拜领教诲。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七人学会以来,果然恪遵师训,一次也没用过。今日到了紧急关头,张松溪提了出来,俞莲舟仍是颇为踌躇。张松溪道:“这‘虎爪绝户手’擒拿对方腰眼之后,或许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小弟却有个计较,咱们只找和尚、道士作对手,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俞莲舟微微一笑,说道:“四弟果然心思灵巧,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那也无妨。”两人计议已定,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每人认定一个对手,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啊哟”,六人各使“虎爪绝户手”扣住对手。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张翠山则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

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张松溪朗声说道:“诸位前辈,各位朋友,今日家师百岁寿诞,承众位光降,敝派上下尽感荣宠,只是招待简慢之极,还请原谅。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今日不恭之处,那时再行补谢。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今日方归,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未免不详,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各位难得前来武当,便由在下陪同,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声明在先,今日乃寿诞吉期,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这些人连袂上山,除了峨嵋派之外,原是不惜一战,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但武当派威名赫赫,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倘若数百人一涌而上,那自是无所顾忌,可是要谁挺身而出,先行发难,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众人面面相觑,僵持了片刻。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大声道:“张四侠,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我们明人不作暗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此番上山,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

莫声谷憋了半天气,这时再也难忍,冷笑道:“好啊,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西华子睁大双目,问道:“甚么怪不得?”莫声谷道:“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是来给家师拜寿,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心下好生奇怪,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来送给家帅作寿礼么?这时候方才明白,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西华子一拍身子,跟着解开道袍,大声道:“莫七侠瞧清楚些,小小年纪,莫要含血喷人。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

莫声谷冷笑道:“很好,果然没有。”伸出两指,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他出手快极,这么一扯,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但听得呛啷、呛啷接连两声响过,两柄短刀掉在地下,青光闪闪,耀眼生花。

这一来,众人脸色均是大变。西华子大声道:“不错,张五侠若是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那么抡刀动剑,也说不得了。”张松溪正要大呼“啊哟”为号,先发制人,忽然门外传来一声:“阿弥陀佛!”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又清又亮,似是从远处传来,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张三丰笑道:“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快快迎接。”门外那声音接口道:“少林寺住持空闻,率同师弟空智、空性,暨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

空闻、空智、空性三人,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除了空见大师已死,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张松溪一惊之下,那一声“啊哟”便叫不出声,知道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山,他六人便是以“虎爪绝户手”制住了昆仑、崆峒等派中的人物,还是无用。昆仑派掌门何太冲说道:“久仰少林神僧清名,今日有幸得见,也算不虚此行了。”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幸会,幸会!张真人,老衲等拜寿来迟,实是不恭。”张三丰道:“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敢劳三位神僧玉趾?”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各运内力互相对答,便如对面晤谈一般。峨嵋派静玄师太、静虚师太,崆峒派的关能、宗维侠、唐文亮、常敬之等功力不逮,便插不下口去。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是心下骇然,自愧不如。

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缓步走到紫霄宫前。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直覆到眼上,便似长眉罗汉一般;空性大师身躯雄伟,貌相威武;空智大师却是一脸的苦相,嘴角下垂。宋远桥暗暗奇怪,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心道:“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若非短命,便是早遭横祸,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看来我这相人之学,所知实在有限。”

张三丰和空闻等虽然均是武林中的大师,但从未见过面。论起年纪,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他出身少林,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但他既非在少林受戒为僧,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宋远桥等反而矮了一辈。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何太冲、静玄师太、关能等上前相见,互道仰慕,又是一番客套。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弟子都要合十为礼,招呼几句,乱了好一阵,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

空闻、空智、空性三位高僧坐定,喝了一杯清茶。空闻说道:“张真人,贫僧依年纪班辈说,都是你的后辈。今日除了拜寿,原是不该另提别事。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张三丰向来豪爽,开门见山的便道:“三位高僧,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便站了起来。

空闻道:“正是,我们有两件事情,要请教张五侠。第一件,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又击毙了少林僧人六人,这七十七人的性命,该当如何了结?第二件事,敝师兄空见大师,一生慈悲有德,与人无争,却惨被金毛狮王谢逊害死,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还请张五侠赐示。”张翠山朗声道:“空闻大师,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七口人命,绝非晚辈所伤。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虽然愚庸,却不敢打诳。至于伤这七十七口性命之人是谁,晚辈倒也知晓,可是不愿明言。这是第一件。那第二件呢,空见大师圆寂西归,天下无不痛悼,只是那金毛狮王和晚辈有八拜之交,义结金兰。谢逊身在何处,实不相瞒,晚辈原也知悉。但我武林中人,最重一个‘义’字,张翠山头可断,血可溅,我义兄的下落,我决计不能吐露。此事跟我恩师无关,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由张翠山一人担当。各位若欲以死相逼,要杀要剐,便请下手。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没妄杀过一个好人,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有死而已。”他这番话侃侃而言,满脸正气。

空闻念了声:“阿弥陀佛!”心想:“听他言来,倒似不假,这便如何处置?”便在此时,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爹爹!”张翠山心头大震,这声音正是无忌,惊喜交加之下,大声叫道:“无忌,你回来了?”抢步出厅,巫山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只道张翠山要逃走,齐声叫道:“往哪里逃?”伸手便抓。张翠山思子心切,双臂一振,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奔到长窗之外,只见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影?他大声叫道:“无忌,无忌!”并无回音。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见他并未逃走,也就不上前捉拿,站在一旁监视。张翠山又叫:“无忌,无忌!”仍是无人答应。殷素素这时身子已大为康复,在后堂忽听得丈夫大叫“无忌”,急忙奔出,颤声叫道:“无忌回来了?”张翠山道:“我刚才好像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时却又不见。”殷素素好生失望,低声说道: “想是你念着孩子,听错了。”张翠山呆了片刻,摇头道:“我明明听到的。”他怕妻子出来,和众宾客会见后多生波折,忙道:“你进去罢!”他回到大厅,向空闻行了一礼,道: “晚辈思念犬子,致有失礼,请大师见谅。”空智说道:“善哉,善哉!张五侠思念爱子,如痴如狂,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便无父母妻儿么?”他身子瘦瘦小小的,出言却声如洪钟,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张翠山心乱如麻,无言可答。

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张真人,今日之事如何了断,还请张真人示下。”张三丰道: “我这小徒虽无他长,却还不敢欺师,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不是他伤的。谢逊的下落,他是不肯说的。”

空智冷笑道:“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难道武当弟子不敢打诳,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左手一挥,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

三名僧人各眇右目,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被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圆音、圆业。

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张翠山早已瞧见,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便将三僧叫了出来。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西湖之畔行凶杀人,确实不是他下的手,可是真正下手之人,这时已成了他的妻子。他夫妻情义深重,如何不加庇护?然而当此情势,却又如何庇护?“圆”字辈三僧之中,圆业的脾气最是暴躁,依他的心性,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拚命,碍于师伯、师叔在前,这才强自压抑,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当即大声说道:“张翠山,你在临安西湖之旁,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伤他性命,是我亲眼目睹,难道冤枉你了?我们三人的右眼被你用毒针射瞎,难道你还想混赖么?”张翠山这时只好辩一分便是一分,说道:“我武当门下,所学暗器虽也不少,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我同门七人,在江湖上行走已久,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银针之类么?至于针上喂毒,更加不必提起。”

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武林中众所周知,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上山来的那些武林人物确是难以相信。圆业怒道:“事到如今,你还在狡辩?那日针毙慧风,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倘若不是你,那么是谁?”张翠山道:“贵派有人受伤被害,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天下可有这等规矩?”他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圆业在狂怒之下,说话越来越是不成章法,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

张松溪接口道:“圆业师兄,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一时也辩不明白。可是敝师兄俞岱岩,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各位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请问,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师哥的是谁?”

圆业张口结舌,说道:“不是我。”

张松溪冷笑道:“我也知道不是你,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他顿了一顿,又道:“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伤在金刚指力之下,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既然动手过招,总有死伤,又有甚么话说?难道动手之前,还能立下保单,保证毛发不伤么?可是我三哥是在大病之中,身子动弹不得,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硬生生折断他四肢,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说到这里,声音提高,道:“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早已是武林至尊,又何必非得到这柄屠龙宝刀不可?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生平行侠仗义,替武林作过不少好事,如今被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十年来卧床不起。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为了俞岱岩受伤、龙门镖局满门被杀之事,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只因张翠山失踪,始终难作了断。张松溪见空智、圆业等声势汹汹,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空闻大师道:“此事老衲早已说过,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并无一人加害俞三侠。”张松溪伸手怀中,摸出了一只金元宝,金锭上指痕明晰,大声道:“天下英雄共见,害我俞三哥之人,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还有哪一家、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

圆音、圆业指证张翠山,不过凭着口中言语,张松溪却取了证物出来,比之徒托空言,显是更加有力了。空闻道:“善哉,善哉!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除了我师兄弟三人,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怎能伤得了俞三侠?”莫声谷突然插口道:“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说他是一面之辞,难道大师所说的,便不是一面之辞么?”空闻大师甚有涵养,虽听他出言挺撞,也不生气,只道:“莫七侠若是不信老衲之言,那也无法。”莫声谷道:“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只是世事变幻,是非真伪,往往出人意表。各位只道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以晚辈之见,此事应当从长计议,免伤少林、武当两派的和气。倘若鲁莽从事,将来真相大白,徒贻后悔。”空闻点头道:“莫七侠之言不错。”空智厉声道:“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就此不理么?张五侠,龙门镖局之事,我们暂且不问,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不说也要你说。”

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此时眼见僵局已成,朗声道:“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他说话不多,但这两句话却极是厉害,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心怀贪念。空智大怒,拍的一掌,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喀喇一响,那桌子四腿齐断,桌面木片纷飞,登时粉碎,这一掌实是威力惊人。他大声喝道:“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武林中言道,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我们仰慕已久,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他此言一出,大厅中群相耸动。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世上再无一人。他的武功到底如何了得,武林中只是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除了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谁也没亲眼见过。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徒弟已是如此,师父本领不可言喻。少林、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无不大为振奋,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实是不虚此行。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瞧他是否允诺,只见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空智说道:“张真人武功盖世,天下无敌,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但实逼处此,贵我两派的纠葛,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总是难解。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倘若以一对一,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众人心想:“你话倒说得好听,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张三丰武功虽高,但百龄老人,精力已衰,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俞莲舟说道:“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众人听到这里,都想:“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哪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若真动手,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武当七弟子,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众人听了这话,又是轰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空闻、空智、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共是十二名少林僧。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以六人对十二人,那是以一敌二之局。俞莲舟如此叫阵,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实则也是逼不得已,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修为亦自较久,若是单打独斗,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自己伤后初愈,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至于余下的一位,不论张松溪、殷梨亭或莫声谷,都非输不可。他这般叫阵,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并不足畏,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哼了一声,说道:“既是张真人不肯赐教,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三阵分胜败,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张松溪道:“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那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兄弟七人,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弟子毒手以致无法起床之外,余下六人却是谁也不敢退后。我们六阵分胜败,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莫声谷大声道: “便是这样,倘若武当派输了,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若是少林派承让,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寻事为实的朋友,一齐下山去罢!”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料知大师哥、二师哥的武功和三大神僧相若,至于其余的少林僧,却势必连输三阵。空智摇头道:“不妥,不妥。”但何以不妥,却又难以明言。张松溪道:“三位向家师叫阵,说是要以三对一。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我们答允单打独斗,大师却又说不妥。这样罢,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这样总是妥当了罢?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便算是少林派胜了,这样岂不爽快?”空智勃然变色。空闻口诵佛号:“阿弥陀佛!”空性自上武当山后未说过一句话,这时忽然说道:“两位师哥,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咱们便上啊。”他武功虽高,但自幼出家为僧,不通世务,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空闻道:“帅弟不可多言。” 转头向宋远桥道:“这样罢,我们少林六僧,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一阵定输赢。”宋远桥道:“不是武当六侠,是武当七侠。”

空智吃了一惊,问道:“尊师张真人也下场么?”宋远桥道:“大师此言错矣。与家师动手过招之人,俱已仙逝。家师怎能再行出手?我俞三弟虽然重伤,难以动弹,他又未传下弟子,但想我师兄弟七人自来一体,今日是大家生死荣辱的关头,他又如何能袖手不顾?我叫他临时找个人来,点拨几下,算是他的替身。武当七弟子会斗少林众高僧,你们七位出手也好,十二位出手也好,均无不可。”空闻微一沉吟,心想:“武当派除了张三丰和七弟子之外,并没听说有何高手,他临时找个人来,济得甚事?若说请了别派的好手助阵,那便不是武当派对少林派的会战了。谅他不过要保全‘武当七侠’的威名,致有此言。”于是点头道:“好,我少林派七名僧人,会斗武当七侠。”

俞莲舟、张松溪等却都立时明白宋远桥这番话的用意。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叫做“真武七截阵”。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他一日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龟山,心想长蛇灵动,乌龟凝重,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当下连夜赶到汉阳,凝望蛇龟二山,从蛇山蜿蜒之势、龟山庄稳之形中间,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只是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森然万有,包罗极广,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潜心苦思,终是想不通这个难题。到了第四天早晨,旭日东升,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闪烁不定。他猛地省悟,哈哈大笑,回到武当山上,将七名弟子叫来,每人传了一套武功。

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固是各有精妙之处,但若二人合力,则师兄弟相辅相成,攻守兼备,威力便即大增。若是三人同使,则比两人同使的威力又强一倍。四人相当于八位高手,五人相当于十六位高手,六人相当于三十二位,到得七人齐施,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当世之间,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哪有这等机缘,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便是集在一起,这些高手有正有邪,或善或恶,又怎能齐心合力?

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是以名之为“真武七截阵”。他当时苦思难解者,总觉顾得东边,西边便有漏洞,同时南边北边,均予敌人可乘之机,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才破解了这个难题。只是这“真武七截阵”不能由一人施展,总不免遗憾,但转念想道:“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岂非单是一人,便足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不禁哑然失笑。武当七侠成名以来,无往不利,不论多么厉害的劲敌,最多两三人联手,便足以克敌取胜,这“真武七截阵”从未用过一次。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那少林三大神僧究竟功力如何,实是一无所知,自己虽想或能和其中一人打成平手,但这只是自忖之见,说不定一接上手便即一败涂地,因此才想到那套武当镇山之宝、从未一用的“真武七截阵”上去。他听空闻大师答允以少林七僧会斗武当七侠,便道:“请各位稍待,在下须去请三师弟临时寻到传人,以补足武当七弟子之数。” 向俞莲舟等使个眼色,六人向张三丰躬身告退,走进内堂。莫声谷第一个开言:“大师哥,咱们今日使出‘真武七截阵’来,教少林僧见一见武当弟子的本事。只是谁来接替三哥啊?”宋远桥道:“此事由大伙儿公决。咱们且别说,各自在掌心中写个名字,且看众意如何。”莫声谷道:“好!”取过笔来,递给大师兄。宋远桥在掌心中写了个名字,握住手掌,将笔递给俞莲舟。各人挨次写了,一齐摊开手来,见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三人掌中写的都是“五弟妹”三字,张翠山写的是“拙荆”两字。殷梨亭却紧紧握住了拳头,满脸通红,不肯伸掌。莫声谷道:“咦,奇了,有甚么古怪?”硬扳开他手掌,只见他掌心上写着 “纪姑娘”三字。

张翠山大是感激,握住他手,道:“六弟!”众人均知殷梨亭顾念殷素素病体初愈,不宜剧斗,想去邀请他未过门的妻子纪晓芙出马。莫声谷想要取笑,张翠山忙向他使个眼色制止。宋远桥道:“五弟,你去请弟妹出来罢。”张翠山回进卧室,邀了殷素素出来,将大厅上的情势简略跟她说了。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都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天鹰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甚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宝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说出宝刀的下落。”张翠山道:“当年空见大师曾对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我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弟妹以三弟传人而上场,三弟必定心感安慰。”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武当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决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套“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番师兄弟相体贴的苦心,殷素素于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说道:“好,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梨亭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却因卧病,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

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替身,摆下 “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甚么好东西送你作见面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会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的诸般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知道。”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开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双目直视,凝神思索。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出神,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也是神色大变,脸上尽是恐惧和忧虑之色。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望殷素素,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会忽然变得如此,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不敢过去,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有半分差池,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满门,没一人能够活命。‘“各人听他缓缓说来,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口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

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从此不再理我。”俞岱岩静静的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罢!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俞岱岩骨气极硬,自受伤以来,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梨亭更是哭出声来。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那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

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你怎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妻子,我怎敢跟你说?”转头又向俞岱岩道:“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的、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我们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子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床板一齐压断,人却晕了过去。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说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怨,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

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的胸膛,但霎时之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跪倒在地,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缘由,温颜道:“甚么事,你说罢,为师决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头,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站起身来,走上几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崆峒派关能、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六七人飞身摔出,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被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但终于迟了一步,张翠山剑刃断喉,已然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便在此时,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长窗之外,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张三丰爱徒惨死,心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左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上。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按住了嘴巴,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如何不急,拚命挣扎,终于大声叫了出来。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

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全身被制,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怀里,哭道:“妈,他们为甚么逼死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心中都不由得一震。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说。”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也别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冷冰冰的言语,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叫道: “妈!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活转来。”殷素素凄然道:“人死了,活不转来了。”她身子微微一颤,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家听了。” 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 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尽感惊诧。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张五侠也不必丧生。”走到殷素素身旁,俯耳过去。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一点声音。空闻问道:“甚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下,声音又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问:“甚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

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说着站直了身子,伸手搔头,脸上尽是迷惘之色。

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她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长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极轻极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突然间双手一松,身子斜斜跌倒,只见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谁也没有瞧见。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气绝。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瞪视着空闻大师,问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你为甚么杀死我妈妈?”

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也不禁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拚命用力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我们就此告辞。”说罢合十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梨亭怒喝:“你们……你们逼死了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梁子当真结得不小,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甘休。从此后患无穷。”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夺眶而出。大厅之上,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梨亭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 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她顿了一顿,牙齿咬住了下唇,随即放开,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颤声道:“六哥,我……我实在对你不住,一切你要看开些。我……我只有来生图报了。”殷梨亭觉得她说得未免过分,道:“这不干你的事,我们不会见怪的。”纪晓芙脸色惨白,道:“不……不是这个……”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转头望向无忌,说道:“好孩子,我们……我们大家都会好好照顾你。”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将头向后一仰,道:“我不要!”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这时终于流了下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纪师妹,跟小孩儿多说甚么?咱们走罢!”纪晓芙掩面奔出。

无忌憋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忙抱起,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罢!”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损伤,他内力一到,定当好转,哪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彻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化境,这一碰之下,只怕也要冷得发抖,便道:“远桥,抱孩子进来那个鞑子兵呢?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忙道:“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

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可想而知。

过不多时,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眉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到过“玄冥神掌”的名称,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

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甚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甚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众弟子尽皆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

殷梨亭道:“师父,这孩子……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西踱步,说道:“除非……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师父这句话,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无法治愈了。众人沉默半晌。俞莲舟道: “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施掌者不免受大祸。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

俞莲舟应道:“是。”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一上来未曾施出玄冥神掌的全力,否则我此刻多半已然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又想:“我身受此掌,已然如此,无忌小小年纪,只怕……只怕……”宋远桥道: “适才我一瞥之间,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高鼻深目,似是西域人。”莫声谷道:“这人掳了无忌去,又送他上山来干么?”张松溪道:“这人逼问无忌不得,便用玄冥神掌伤了他,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不得不吐露金毛狮王的下落。”莫声谷怒道:“这人好大的胆子,竟敢上武当山来撒野!”张松溪黯然道:“上武当山撒野的人,今日难道少了?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料得咱们投鼠忌器,不敢伤他。”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睁开眼来,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怀里。俞莲舟凛然道:“无忌,你爹爹已经死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日后练好了武功,为你爹爹报仇雪恨。”无忌叫道:“我不要报仇!我不要报仇!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二伯,咱们饶了那许多坏人,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忍不住又流下泪来。张三丰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再能活得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罢。”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苦命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的云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张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身上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的背心相贴。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张三丰并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余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随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手指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松溪,千万不可勉强。”

俞莲舟应道:“是。”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说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儿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气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除体内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童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这种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一盏热茶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炷香。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智宁定,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渐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无法可施。接连五日五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全没半点功效。

第十一章 有女长舌利如枪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我们不用整天抱着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会儿罢。”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所能解,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至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传授经文,我所学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性命,便多活一日。”当下将“九阳神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向镇锁任、督、冲三脉的“阴*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辘轳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如此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上天下第一。张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体内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非但无法化除,反而脸上的绿气日甚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的煎熬也是一日比一日更是厉害。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进修,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甚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中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派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天鹰教手中,每次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梨亭将无忌拉入房中睡下,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逼得向少林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神功” 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一代宗师,以百余岁的高龄,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自是大失身分。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 “九阳真经”,但掌门人灭绝师太脾气十分孤僻古怪,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命殷梨亭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信原封不动退回。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上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 “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林派低头,均是郁郁不乐,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

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桶,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如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两人到了一苇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

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凝目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眯眯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壮年之时,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 的,直到后来武功日高,威名日盛,才无人敢如此称呼。那两个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两个都貌不惊人,不见有甚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甚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甚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

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这是达摩院的长老,辈分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出亭去,躬身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何以克当?”空闻等齐合十为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

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让我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对待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空闻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贫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有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是我后来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非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依凭。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道: “贫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甚么?想来不见得有甚么好意,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九阳真经’,这部经书博大精深,只是其时贫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深以为憾。其后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贫道。贫道年纪最幼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底,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他岂有不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分比空智长了三辈,算来该是“太师叔祖”,但觉远逃出了少林寺被目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语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先师恩德,贫道无时或忘。”少林四大僧之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天真烂漫,不通世务;空智却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不少武功去,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三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或明闯,或暗窥,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固多,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

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数百年来众所公认,贫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乃是出言挑战,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恃无恐,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甚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之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我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中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嘴里虽说“不惧”,心中其实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贫道所说求数,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代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分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派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得‘指点’二字?”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来的武功太多,便是只学十分之一,也已极难。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本派交换,虽然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为多余。”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这般的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贫道实感高义。”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敝,三名少林僧总是婉言推辞。最后空闻道: “有方尊命,还请莫怪。”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道:“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那僧人应命去了。张三丰神色黯然,举手说道:“既是如此,老道这番可来得冒昧了。盛宴不敢叨领。多有滋扰,还请恕罪,就此别过。”躬身行了一礼,牵了无忌之手,飘然而去。

张三丰带了张无忌下得少室山来,料想他已然命不长久,索性便也绝了医治的念头,只是跟他说些笑话,互解愁闷。这日行到汉水之畔,两人坐了渡船过江。船到中流,汉水波浪滔滔,小小的渡船摇晃不已,张三丰心中,也是思如浪涛。张无忌忽道:“太师父,你不用难过,孩儿死了之后,便可见到爹爹妈妈了,那也好得很。”张三丰道:“你别这么说,太师父无论如何要想法救你。”张无忌道:“我本来想,如能学到少林派的九阳神功,去说给俞三伯听,那便好了。”张三丰道:“为甚么?”张无忌道:“盼望俞三伯能修练武当、少林两派神功,治好手足残疾。”

张三丰叹道:“你俞三伯受的是筋骨外伤,内功再强,也是治不好的。”心想:“这孩子明知自己性命不保,居然不怕死,却想着要去疗治岱岩的残疾,这番心地,也确是我辈侠义中人的本色。”正想夸奖他几句,忽听得江上一个洪亮的声音远远传来:“快些停船,把孩子乖乖交出,佛爷便饶了你的性命,否则莫怪无情。”这声音从波浪中传来,入耳清晰,显然呼叫之人内力不弱。张三丰心下冷笑,暗道:“谁敢如此大胆,要我留下孩子?”抬起头来,只见两艘江船,如飞的划来,凝目瞧时,见前面一艘小船的船梢上坐着一个虬髯大汉,双手操桨急划,舱中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后面一艘船身较大,舟中站着四名番僧,另有七八名蒙古武官。众武官拿起船板,帮同划水。那虬髯大汉膂力奇大,双桨一扳,小船便急冲丈余,但后面船上毕竟人多,两船相距越来越近。过不多时,众武官和番僧便弯弓搭箭,向那大汉射去。但听得羽箭破空,呜呜声响。张三丰心想:“原来他们是要那虬髯大汉留下孩子。”他生平最恨蒙古官兵残杀汉人,当下便想出手相救。只见那大汉左手划船,右手举起木桨,将来箭一一挡开击落,手法甚是迅捷。张三丰心道:“这人武功不凡,英雄落难,我怎能坐视不救?”向摇船的艄公喝道:“船家,迎上去。”那艄公见羽箭乱飞,早已吓得手酸足软,拚命将船划开尚嫌不及,怎敢反而迎将过去?颤声道:“老……老道爷……,你……你说笑话了。”张三丰见情势紧急,夺过艄公的橹来,在水中扳了两下,渡船便横过船头,向着来船迎去。猛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小船中男孩背心上中了一箭。那虬髯大汉一个失惊,俯身去看时,肩头和背上接连中箭,手中木桨拿捏不定,掉入江心,坐船登时不动。后面大船瞬即追上,七八名蒙古武官和番僧跳上小船。那虬髯大汉兀自不屈,拳打足踢,奋力抵御。

张三丰叫道:“鞑子住手,休得行凶伤人!”急速扳橹,将渡船摇近,跟着身子纵起,大袖飘飘,从空中扑向小船。两名蒙古武官嗖嗖两箭,向他射来。张三丰袍袖挥动,两枝羽箭远远飞了出去,双足一踏上船板,左掌挥出,登时两名番僧摔出丈许,扑通、扑通两声,跌入了江中,众武官见他犹似飞将军由天而降,一出手便将两名武功甚强的番僧震飞,无不惊惧。领头的武官喝道:“兀那老道,你干甚么?”张三丰骂道:“狗鞑子!又来行凶作恶,残害良民,快快给我滚罢!”那武官道:“你可知这人是谁?那是袁州魔教反贼的余孽,普天下要捉拿的钦犯!”

张三丰听到“袁州魔教反贼”六字,吃了一惊,心道:“难道是周子旺的部属?”转头问那虬髯大汉道:“他这话可真?”那虬髯大汉全身鲜血淋漓,左手抱着男孩,虎目含泪,说道:“小主公……小主公给他们射死了。”这一句话,便是承认了自己的身分。张三丰心下更惊,道:“这是周子旺的郎君么?”那大汉道:“不错,我有负嘱咐,这条性命也不要了。”轻轻放下那男孩的尸身,向那武官扑去。可是他身上本已负伤,肩背上的两枝长箭又未拔下,而且箭头有毒,身刚纵起,口中“嘿”的一声,便摔在船舱板上。

那小女孩扑在船舱的一具男尸之上,只是哭叫:“爹爹!爹爹!”张三丰瞧那具尸身的装束,当是操舟的船夫。张三丰心想:“早知是魔教中的人物,这件闲事不管也罢。可是既已伸手,总不能半途抽身。”当下向那武官道:“这男孩已然身亡,余下那人身中毒箭,也是转眼便死,你们已然立功,那便走罢!”那武官道:“不成,非将两人的首级斩下不可。”张三丰道:“那又何必赶人太绝?”那武官道:“老道是谁?凭甚么来横加插手?” 张三丰微微一笑,说道:“你理我是谁?天下事天下人都管得。”

那武官使个眼色,说道:“道长道号如何?在何处道观出家?”张三丰尚未回答,两名蒙古军官突然手举长刀,向他肩头猛劈下来。这两刀来势好不迅疾,小舟之中相距又近,实是无处闪避。张三丰身子一侧,本来面向船首,略转之下,已面向左舷,两刀登时砍空。他双掌起处,已托在两人的背心,喝道:“去罢!”掌力一吐,两名武官身子飞起,砰砰两响,刚好摔在原本所乘的舟中。他已数十年未和人动手过招,此时牛刀小试,大是挥洒如意。那为首的武官张大了口,结结巴巴的道:你……你……你你莫非……是……“张三丰袍袖挥动,喝道:”老道生平,专杀鞑子!“众武官番僧但觉疾风扑面,人人气息闭塞,半晌不能呼吸。张三丰袍袖一停,众人面色惨白,齐声惊呼,争先恐后的跃回大船,救起落水的番僧,急划而去。张三丰取出丹药,喂入那虬髯大汉口中,将小舟划到渡船之旁,待要扶他过船,岂知那大汉甚是硬朗,一手抱着男孩尸身,一手抱着女孩,轻轻一纵,便上了渡船。张三丰暗暗点头:”这人身受重伤,仍是如此忠于幼主,确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这番出手虽然冒失,但这样的汉子却也该救。“当下回到渡船,替那大汉取下毒箭,敷上拔毒生肌之药。那女孩望着父亲的尸身随小船漂走,只是哭泣,那虬髯大汉道:”狗官兵好不歹毒,一上来就放箭射死了船夫,若非老道爷相救,这小小的船家女孩多半也是性命不保。“张三丰心想:”眼下无忌不能行走,若到老河口投店,这汉子却是钦犯,我要照顾两人,只怕难以周全。“取出三两银子交给艄公,说道:”艄公大哥,烦你顺水东下,过了仙人渡,送我们到太平店投宿。“那艄公见他将蒙古众武官打得落花流水,早已万分敬畏,何况又给了这么多银子,当下连声答应,摇着船沿江东去。那大汉在舱板上跪下磕头,说道:”老道爷救了小人性命,常遇春给你老人家磕头。“张三丰伸手扶起,道:”常英雄不须有此大礼。“ 碰他手掌,但觉触手冰冷,微微一惊,问道:”常英雄可还受了内伤么?“常遇春道:”小人从信阳护送小主南下,途中与鞑子派来追捕的魔爪接战四次,胸口和背心给一个番僧打了两掌。“张三丰搭他脉搏,但觉跳动微弱,再解开他衣服一看伤处,更是骇然,只见他中掌处肿起寸许,受伤着实不轻。换作旁人,早便支持不住,此人千里奔波,力拒强敌,当真英雄了得。当下命他不可说话,在舱中安卧静养。那女孩约莫十岁左右,衣衫敝旧,赤着双足,虽是船家贫女,但容颜秀丽,十足是个绝色的美人胎子,坐着只是垂泪。张三丰见她楚楚可怜,问道:”姑娘,你叫甚么名字?“那女孩道:”我姓周,名叫周芷若。“张三丰心想:”船家女孩,取的名字倒好。“问道:”你家住在哪里?家中还有谁?咱们会叫船老大送你回家去。“周芷若垂泪道:”我就跟爹爹两个住在船上,再没……再没别的人了。“张三丰嗯了一声,心想:”她这可是家破人亡了,小小女孩,如何安置她才好?“常遇春说道:”老道爷武功高强,小人生平从来没有见过。不敢请教老道爷法号?“张三丰微笑道: ”老道张三丰。“常遇春”啊“的一声,翻身坐起,大声道:”老道爷原来是武当山张真人,难怪神功盖世。常遇春今日有幸,得遇仙长。“张三丰微笑道:”老道不过多活了几岁,甚么仙不仙的。常英雄快请卧倒,不可裂了箭创。“他见常遇春慷慨豪爽,英风飒飒,对他甚是喜爱,但想到他是魔教中人,不愿深谈,便淡淡的道:”你受伤不轻,别多说话。“

张三丰生性豁达,于正邪两途,原无多大偏见,当日曾对张翠山说道:“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中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倘若一心向善,那便是正人君子。”又说天鹰教主殷天正虽然性子偏激,行事乖僻,却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很可交交这个朋友。可是自从张翠山自刎而亡,他心伤爱徒之死,对天鹰教不由得极是痛恨,心想三弟子俞岱岩终身残废,五弟子张翠山身死名裂,皆由天鹰教而起,虽然勉强抑下了向殷天正问罪复仇之念,但不论他胸襟如何博大,于这“邪魔”二字,却是恨恶殊深。

那周子旺正是魔教“明教”中“弥勒宗”“的大弟子,数年前在江西袁州起事,自立为帝,国号称”周“,不久为元军扑灭,周子旺被擒斩首。弥勒宗和天魔教虽非一派,但同为 ”明教“的支派,相互间渊源甚深,周子旺起事之时,殷天正曾在浙江为之声援。张三丰今日相救常遇春,只是激于一时侠义之心,兼之事先未明他身分,实在是大违本愿。这晚二更时分才到太平店。张三丰吩咐那船离镇远远的停泊。艄公到镇上买了食物,煮了饭菜,开在舱中小几之上,鸡、肉、鱼、蔬,一共煮四大碗。张三丰要常遇春和周芷若先吃,自己却给无忌喂食。常遇春问起原由,张三丰说他寒毒侵入脏腑,是以点了他各处穴道,暂保性命。张无忌心中难过,竟是食不下咽,张三丰再喂时,他摇摇头,不肯再吃了。周芷若从张三丰手中接过碗筷,道:”道长,你先吃饭罢,我来喂这位小相公。“张无忌道:”我饱啦,不要吃了。“周芷若道:”小相公,你若不吃,老道长心里不快,他也吃不下饭,岂不是害得他肚饿了?“张无忌心想不错,当周芷若将饭送到嘴边时,张口便吃了。周芷若将鱼骨鸡骨细心剔除干净,每口饭中再加上肉汁,张无忌吃得十分香甜,将一大碗饭都吃光了。张三丰心中稍慰,又想:”无忌这孩子命苦,自幼死了父母,如他这般病重,原该有个细心的女子服侍他才是。“常遇春不动鱼肉,只是将碗青菜吃了个精光,虽在重伤之下,兀自吃了四大碗白米饭。张三丰不忌荤腥,见他食量甚豪,便劝他多吃鸡肉。常遇春道:”张真人,小人拜菩萨的,不吃荤。“张三丰道:”啊,老道倒忘了。“这才想起,魔教中人规矩极严,戒食荤腥,自唐朝以来,即是如此。北宋末年,明教大首领方腊在浙东起事,当时官民称之为 ”食菜事魔教。“食菜和奉事魔王,是魔教的两大规律,传之已达数百年,宋朝以降,官府对魔教诛杀极严,武林中人也对之甚为歧视,因此魔教教徒行事十分隐秘,虽然吃素,却对外人假称奉佛拜菩萨,不敢泄漏自己身分。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于我有救命大恩,何况你也早知晓我的来历,自也不用相瞒。小人是事奉明尊的明教中人,朝廷官府当我们是十恶不赦之徒,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瞧我们不起,甚至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黑道中人,也说我们是妖魔鬼怪。你老人家明知我的身分来历,还是出手相救,这番恩德,当真不知如何报答。”

张三丰于魔教的来历略有所闻,知道魔教所奉的大魔王叫做摩尼,教中人称之为“明尊”。该教于唐朝宪宗元和年间传入中土,当时称之“摩尼教”,又称“大云光明教”,教徒自称“明教”,旁人却称之为魔教,他微一沉吟,说道:“常英雄……”常遇春忙道: “老道老,你不用英雄长,豪杰短啦,干脆叫我遇春得了。”张三丰道:“好!遇春,你今年多大岁数?”常遇春道:“我刚好二十岁。”

张三丰见他虽然浓髯满腮,但言谈举止间显得年纪甚轻,是以有此一问,于是点头道: “你不过刚长大成人,虽然投入魔教,但陷溺未深,及早回头,一点也没迟了。我有一句不中听的话劝你,盼你不要见怪。”常遇春道:“老道爷见教,小人怎敢见怪?”张三丰道: “好!我劝你即日洗心革面,弃了邪教。你若不嫌武当派本领低微,老道便命我大徒儿宋远桥收你为徒。日后你行走江湖,扬眉吐气,谁也不敢轻视于你。”宋远桥是七侠之首,名震天下,寻常武林中人要见他一面亦是不易。武当诸侠直到近年方始收徒,但拣选甚严,若非根骨资质、品行性情无一不佳,决不能投入武当门下。常遇春出身魔教,常人一听早已皱起眉头,竟蒙张三丰垂青,要他投入宋远桥门下,于学武之人而言,实是难得之极的莫大福缘。岂知常遇春朗声道:“小人家蒙张真人瞧得起,实是感激之极,但小人身属明教,终身不敢背教。”张三丰又劝了几句,常遇春坚决不从。张三丰见他执迷不悟,不由得摇头叹息,说道:“这个小姑娘……”常遇春道:“老道长放心,这位小姑娘的爹爹因我而死,小人自当设法妥为照料。”张三丰道:“好!不过你不可让她入了贵教。常春道:”真不知我们如何罪大恶极,给人家这么瞧不起,当我们明教中人便似毒蛇猛兽一般。好,老道长既如此吩咐,小人遵命。“

张三丰将张无忌抱在手里,说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他实在不愿与魔教中人多打交道,那“后会有期”四字也忍住了不说。常遇春又再拜谢。

周芷若向张无忌道:“小相公,你要天天吃饱饭,免得老道爷操心。”张无忌眼泪夺眶而出,哽咽道:“多谢你好心,可是……可是我没几天饭可吃了。”张三丰心下黯然,举起袍袖,给他擦去了腮边流下来的眼泪。周芷若惊道:“甚么?你……你……”张三丰道: “小姑娘,你良心甚好,但盼你日后走上正途,千万别陷入邪魔才好。”

周芷若道:“是。可是这位小相公,为甚么说没几天饭好吃了?”张三丰凄然不答。

常遇春道:“张真人,你老人家功行深厚,神通广大,这位小爷虽然中毒不浅,总能化解罢?”张三丰道:“是!”可是伸在张无忌身下的左手却轻轻摇了两摇,意思是说他毒重难愈,只是不让他自己知道。

常遇春见他摇手,吃了一惊,说道:“小人内伤不轻,正要去求一位神医疗治,何不便和这位小爷同去?”张三丰摇头道:“他寒毒散入脏腑,非寻常药物可治,只能……只能慢慢化解。常遇春道:”可是那位神医却当真有起死回生的能耐。“张三丰一怔之下,猛地里想起了一人,问道:”你说的莫非是‘蝶谷医仙’?“常遇春道:”正是他,原来老道长也知道我胡师伯的名头。“张三丰心下好生踌躇:”素闻这‘蝶谷医仙’胡青牛虽然医道高明之极,却是魔教中人,向为武林人士所不齿,何况他脾气怪僻无比,只要魔教中人患病,他尽心竭力的医治,分文不收,教外之人求他,便是黄金万两堆在面前,他也不屑一顾。因此又有一个外号叫作‘见死不救’。既是此人,宁可让无忌毒发身亡,也决不容他陷身魔教。“

常遇春见他皱眉沉吟,明白他的心意,说道:“张真人,胡师伯虽然从来不给教外人治病,但张真人相救小人,大恩深重,胡师伯非破例不可。他若当真不肯动手,小人决不和他干休。”张三丰道:“这位胡先生医术如神,我是听到过的,可是无忌身上的寒毒,实非寻常……”常遇春大声道:“这位小爷反正不成了,最多治不好,左右也是个死,又有甚么可担心的?”他性子爽直之极,心中想到甚么,便说了出来。张三丰听到“左右也是个死”六个字,心头一震,暗想:“这莽汉子的话倒也不错,眼看无忌最多不过一月之命,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他一生和人相交,肝胆相照,自来信人不疑,这常遇春显然是个重义汉子,可是张无忌是他爱徒唯一的骨血,要将他交在向来以诡怪邪恶出名的魔教弟子手中,确是万分的放心不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常遇春道:“张真人不愿去见我胡师伯,这个我是明白的。自来邪正不并立,张真人是当今大宗师,如何能去相求邪魔外道?我胡师伯脾气古怪,见到张真人后说不定礼貌不周,双方反而弄僵。这位张兄弟只好由我带去,但张真人又未免不放心。这样罢,我送了张兄弟去胡师伯那里,请他慢慢医治,小人便上武当山来,作个抵押。张兄弟若有甚么失闪,张真人一掌把我打死便了。”张三丰哑然失笑,心想无忌若有差池,我打死你又有何用?你若不上武当山来,我却又到何处去找你?但眼下无忌毒入膏肓,当真“左右也是个死”,生死之际,须得当机立断,便道:“如此便拜托你了。可是咱们话说明在先,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他知魔教中人行事诡秘,若是一给纠缠上身,阴魂不散,不知将有多少后患,张翠山弄到身死名裂,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常遇春昂然道: “张真人可把我明教中人瞧得忒也小了。一切遵照吩咐便是。”张三丰道:“你替我好好照顾无忌,倘若他体内阴毒终于得能除去,请你同他上武当山来。你自己先来抵押,却是不必了。”常遇春道:“小人必当尽力而为。”张三丰道:“那么这个小姑娘,便由我带上武当山去,另行设法安置。”常遇春上岸在一棵大树下用刀掘了个土坑,将周公子尸身上的衣服除得一丝不挂,这才埋葬,跪在坟前,拜了几拜。原来“裸葬”乃明教的规矩,以每人出世时赤条条的来,离世时也当赤条条的去。张三丰不知其礼,只觉得这些人行事处处透着邪门诡异。

次日天明,张三丰携同周芷若,与常遇春、张无忌分手。张无忌自父母死后,视张三丰如亲祖父一般,见他忽然离去,不由得泪如泉涌。张三丰温言道:“无忌,你病好之后,常大哥便带你回武当山,乖孩子,分别数月,不用悲伤。”张无忌手足动弹不得,眼泪仍是不断的流将下来。

周芷若回上船去,从怀中取出一块小手帕,替他抹去了眼泪,对他微微一笑,将手帕塞在他衣襟之中,这才回到岸上。张无忌目送太师父带同周芷若西去,只见周芷若不断回头扬手,直走到一排杨柳背后,这才不见。他霎时间只觉孤单凄凉,难过无比,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常遇春皱眉道:“张兄弟,你今年几岁?”张无忌哽咽道:“十二岁”常遇春道:“好啊,十二岁的人,又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不怕丑么?我在十二岁上,已不知挨过几百顿好打,从来不作兴流过半滴眼泪。男子汉大丈夫,只流鲜血不流眼泪。你再妞儿般的哭个不停,我可要拔拳打你了。”张无忌道:“我是舍不得太师父才哭,人家打我,我才不哭呢。你敢打我便打好了,你今日打我一拳,他日我打还你十拳。”常遇春一愕,哈哈大笑,说道:“好兄弟,好兄弟,这才是有骨气的男子汉。你这么厉害,我是不敢打你的。”张无忌道:“我动也不会动,你为甚么不敢打?”常遇春笑道:“我今日打了你,他日你跟着你太师父学好了武功,这武当派的神拳,我可挨得起十拳么?”张无忌波的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这个常大哥虽然相貌凶恶,倒也不是坏人。

当下常遇春雇了一艘江船,直放汉口,到了汉口后另换长江江船,沿江东下。那蝶谷医仙胡青牛所隐居的蝴蝶谷,是在皖北女山湖畔。长江自汉口到九江,流向东南,到九江后,便折向东北而入皖境。两年之前,张无忌曾乘船溯江北上,但其时有父母相伴,又有俞莲舟同行,旅途中何等快·活,今日父母双亡,自己凄凄惶惶的随常遇春东下求医,其间苦乐,实在天壤之别。只是生怕常遇春发怒,心中虽然伤感,却也不敢流泪。其时身上张三丰所点的穴道早已自行通解,寒毒发作时痛楚难当,他咬牙强忍,只咬得上下口唇伤痕斑斑,而且阴寒侵袭,日甚一日。到得集庆下游的瓜埠,常遇春舍舟起旱,雇了一辆大车,向北进发,数日间到了凤阳以东的明光。常遇春知道这位胡师伯不喜旁人得知他隐居的所在,待行到离女山湖畔的蝴蝶谷尚有二十余里地,便打发大车回去,将张无忌负在背上,大踏步而行。他只道这二十余里路转眼即至,岂知他身上中番僧的两记阴掌,内伤着实不轻,只走出里许,便全身筋骨酸痛,气喘吁吁的步履为艰。张无忌好生过意不去,道:“常大哥,让我自己走罢,你别累坏了身子。”常遇春焦躁起来,怒道:“我平时一口气走一百里路,也半点不累,难道那两个贼和尚打了我两掌,便叫我寸步难行?”他赌气加快脚步,奋力而行。但他内伤本就沉重,再这般心躁气浮的勉强用力,只走出数十丈,便觉四肢百骸的骨节都要散开一般,他兀自不服气,既不肯放下张无忌,也不肯坐下休息,一步步向前挨去。

这般走法,那就慢得紧了,行到天黑,尚未走得一半,而且山路崎岖,越来越是难走。挨到了一座树林之中,常遇春将张无忌放下地来,仰天八叉的躺着休息。他怀中带着些张无忌吃的糖果糕饼,两人分着吃了。常遇春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要赶路。张无忌极力相劝,说在林中安睡一晚,待天明了再走。常遇春心想今晚便是赶到,半夜三更的去吵胡青牛,定然惹他生气,只得依了。两人在一棵大树下相倚而睡。睡到半夜,张无忌身上的寒毒又发作起来,剧颤不止。他生怕吵醒了常遇春,一声不响,强自忍受。便在此时,忽听得远处有兵刃相交之声,又有人吆喝:“往哪里走?”“堵住东边,逼他到林子中去。”“这一次可不能再让这贼秃走了。”跟着脚步声响,几个人奔向树林中来。

常遇春一惊而醒,右手拔出单刀,左手抱起张无忌,以备且战且走。张无忌低声道: “似乎不是冲着咱们而来。”常遇春点点头,躲在大树后向外望去,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只见七八个人围着一个人相斗,中间那人赤手空拳,双掌飞舞,逼得敌人无法近身。斗了一阵,众人渐渐移近。不久一轮眉月从云中钻出,清光泻地,只见中间那人身穿白色僧衣,是个四十来岁的高瘦和尚。围攻他的众人中有僧有道,有俗家打扮的汉子,还有两个女子,共是八人,两个灰袍僧人一执禅杖,一执戎刀,禅杖横扫、戒刀挥劈之际,一股股疾风带得林中落叶四散飞舞。一个道人手持长剑,身法迅捷,长剑在月光下闪出一团团剑花。一个矮小汉子手握双刀,在地下滚来滚去,以地堂刀法进攻白衣和尚的下盘。

两个女子身形苗条,各执长剑,剑法也是极尽灵动轻捷。酣斗中一个女子转过身来,半边脸庞照在月光之下。张无忌险些失声而呼:“纪姑姑!”这女子正是殷梨亭的未婚妻子纪晓芙。张无忌初见八个人围攻一个和尚,觉得以多欺少,甚不公平,盼望那个和尚能突围而走,这时认出纪晓芙之后,心想那和尚和纪姑姑为敌,自是个坏人,一颗心便去帮助纪晓芙一边了。那日他父母双双自尽,纪晓芙曾对他柔声安慰,张无忌虽不收她给的黄金项圈,事后想起,对她的一番好意却也甚是感激。张无忌见那被围攻的和尚武功了得,掌法忽快忽慢,虚虚实实,变幻多端,打到快时,连他手掌的去路来势都瞧不清楚纪晓芙等虽然人多,却久斗不下。

忽听得一名汉子喝道:“用暗青子招呼!”只见一名汉子和一名道人分向左右跃开,跟着便是嗤嗤声响,弹丸和飞刀不断向那白衣和尚射去。这么一来,那和尚便有点儿难以支持。那持剑的长须道人喝道:“彭和尚,我们又不是要你性命,你拚命干么?你把白龟寿交出来,大家一笑而散,岂不甚妙?”常遇春吃了一惊,低声道:“这位便是彭和尚?”张无忌在江船之中,曾听父母对俞二伯说起王盘山扬刀立威、以及天鹰教和各帮派结仇的来由,知道白龟寿是天鹰教在王盘山仅得安然生还的玄武坛坛主,这些年来各帮派和天鹰教争斗不休,为的便是要白龟寿吐露谢逊的踪迹。他心道:“莫非这彭和尚也是我妈教中的人物?”

却听彭和尚朗声道:“白坛主已被你们打得重伤,我彭和尚莫说跟他颇有渊源,便是毫无干连,也不能见死不救。”那长须道人道:“甚么见死不救?我们又不是要取他性命,只是向他打听一个人。”彭和尚道:你们要问谢逊的下落,为何不去问少林寺方丈?“一名灰袍僧人叫了起来:”这是天鹰教妖女殷素素嫁祸我少林寺的恶计,谁能信得?“这僧人显然是少林派的。张无忌听他提到亡母的名字,又是骄傲,又是伤心,暗想:”我妈虽已去世两年,仍能作弄得你们头昏脑胀。“猛听得站在外圈的道人叫道:”自己人大家伏倒!“六人一听,立即伏地,但见白光闪动,五柄飞刀风声呼呼,对准了彭和尚的胸口射到。本来彭和尚须低头弯腰、或是向前扑跌,要不然就使铁板桥仰身,使飞刀在胸前掠过,但这时地下六般兵刃一齐上撩,封住了他下三路,却如何能矮身闪躲?”张无忌心头一惊,只见彭和尚突然跃高,五柄飞刀从他脚底飞过,飞刀虽然避开,但少林僧的禅杖戎刀、长须道人的长剑已分向他腿上击到。彭和尚身在半空,逼得行险,左掌拍出,波的一响,击在一名少林僧头上,跟着右手反勾,已抢过他手中戒刀,顺势在禅杖上一格,借着这股力道,身子飞出了两丈。那少林僧被他一掌重手击在天灵盖上,立时毙命,余人怒叫追去,只见彭和尚足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七人又将他围住了。那使禅杖的少林僧势如疯虎,禅杖直上直下的猛砸,只道:“彭和尚,你杀了我师弟,我跟你拚了。”那长须道人叫道:“他腿上已中了我的蝎尾钩暗器,转眼便要毒发身亡。”果见彭和尚足下虚浮,跌跌撞撞的站立不稳。常遇春心道:“他是我明教中的大人物。非救他不可!”他虽身负重伤,仍想冲出去救人,当下猛吸一口气,左脚一大步跨将出去。不料他吸气既急,这一步跨得又大,登时牵动胸口内伤,痛得几乎要昏晕过去。这时彭和尚一跃丈许,也已摔倒在地,似已毒发身亡。常遇春强忍疼痛,睁大了眼观看动静,见那七人也不敢走近彭和尚身边。

那长须道人道:“许师弟,你射他两柄飞刀试试。”那放飞刀的道人右手一扬,拍拍两响,一柄飞刀射入彭和尚右肩,一柄射入他的左腿。彭和尚毫不动弹,显已死去。那长须道人道:“可惜!可惜!已经死了,却不知他将白龟寿藏在何处?”七人同时围上去察看。忽听得砰砰砰砰砰,五声急响,五个人同时向外摔跌,彭和尚却已站立起身,肩头和腿上的飞刀却兀自插着,原来他腿上中了喂毒暗器,知道难以支持再斗,便装假死,诱得敌人近身,以惊雷闪电似的手法连发“大风云飞掌”,在五个男敌的胸口各印了一掌。他躺在地下之时,一直便在暗暗运气,这五掌掌力着实凌厉刚猛。

纪晓芙和她同门师姊丁敏君大惊之下,急忙跃开,看那五个同伴时,个个口喷鲜血,两名汉子功力较逊,不住口的惨呼。但彭和尚这一急激运劲,也已摇摇欲坠,站立不定。那长须道人叫道:“丁纪两位姑娘,快用剑刺他。”双方敌对的九人之中,一名少林僧已死,彭和尚和五个敌人同受重伤,只有纪晓芙和丁敏君并无损伤。丁敏君心道:“难道我不会用剑,要你来指点?”长剑一招“虚式分金”,径往彭和尚足胫削去。彭和尚长叹一声,闭目待死,却听得叮当一响,兵刃相交,张眼一看,却是纪晓芙伸剑将师姊长剑格开了。丁敏君一怔,道:“怎么?”纪晓芙道:“师姊,彭和尚掌下留情,咱们也不能赶尽杀绝。”丁敏君道:“甚么掌下留情?他是掌下无力。”厉声道:“彭和尚,我师妹心慈,救了你一命,那白龟寿在哪里,这该说了罢?”

彭和尚仰天大笑,说道:“丁姑娘,你可将我彭莹玉看得忒也小了。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宁可自刎而死,也决不说出他义兄的所在。彭莹玉心慕张五侠的义肝烈胆,虽然不才,也要学他一学。”说到这里,一口鲜血喷出,坐到在地。丁敏君踏步上前,右足在他腰胁间连踢三下,叫他再也无法偷袭。彭和尚这几句话只听得张无忌胸中热血涌了上来,心中对他登时既觉亲近,又生感激。他父亲张翠山自刎身亡,名门正派人士谈论起来总不免说道:“好好一位少年英侠,却受了邪教妖女之累,一失足成千古恨,终至身死名裂,使得武当一派,同蒙羞辱。”这些话张无忌虽然听不到,但他在太师父和各位师叔伯的言谈神色之间,瞧得出他们伤心之余,对母亲颇有怒恨怨责的意思,都觉他父亲一生甚么都好,就是娶错了他的母亲,却从无一人似彭和尚这般对他父亲衷心敬佩。丁敏君冷笑道:“张翠山瞎了眼睛,竟去和邪教妖女缔婚,这叫作自甘下贱,有甚么好学的?他武当派……”纪晓芙插口道:“师姊……”丁敏君道:“你放心,我不会说到殷六侠头上。”她长剑一晃,指着彭和尚的右眼,说道:“你若不说,我先刺瞎你的右眼,再刺瞎你的左眼,然后刺聋你的右耳,又刺聋你的左耳,再割掉你的鼻子,总而言之,我不让你死便是。”她剑尖相距彭和尚的眼珠不到半寸,晶光闪耀的剑尖颤动不停。彭和尚睁大了眼睛,竟不转瞬,淡淡的道:“素仰峨嵋派灭绝师太行事心狠手辣,她调·教出来的弟子自也差不了。彭莹玉今日落在你手里,你便施展峨嵋派的拿手杰作吧!”丁敏君双眉上扬,厉声道:“死贼秃,你胆敢辱我师门?”长剑向前一送,登时刺瞎了彭莹玉的右眼,跟着剑尖便指在他左眼皮上。彭莹玉哈哈一笑,右眼中鲜血长流,一只左眼却睁得大大的瞪视着她。丁敏君被他瞪得心头发毛,喝道:“你又不是天鹰教的,何必为了白龟寿送命?”

彭莹玉凛然道:“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丁敏君见他虽无反抗之力,但神色之间对自己却大为轻蔑,愤怒中长剑一送,使去刺他的左眼。纪晓芙挥剑轻轻格开,说道:“师姊,这和尚硬气得很,不管怎样,他总是不肯说的了,杀了他也是枉然。”丁敏君道:“他骂师父心狠手辣,我便心狠手辣给他瞧瞧。这种魔教中的妖人,留在世上只有多害好人,杀得一个,便是积一番功德。”

纪晓芙道:“这人也是条硬汉子。师姊,依小妹之见,便饶了他罢。”丁敏君朗声道: “这里少林寺的两位师兄一死一伤,昆仑派的两位道长身受重伤,海沙派的两位大哥伤得更是厉害,难道他下手还不够狠么?我废了他左边的招子,再来逼问。”那“问”字刚出口,剑如电闪,疾向彭和尚的左眼刺去。纪晓芙长剑横出,轻轻巧巧的将丁敏君这一剑格开了,说道:“师姊,这人已然无力还手,这般伤害于他,江湖上传将出去,于咱们峨嵋派声名不好。”

丁敏君长眉扬起,喝道:“站开些,别管我。”纪晓芙道:“师姊,你……”丁敏君道:“你既叫我师姊,便得听师姊的话,别再啰里啰唆。”纪晓芙道:“是!”丁敏君长剑抖动,又向彭和尚左眼刺去,这一次却又加三分劲。

纪晓芙心下不忍,又即伸剑挡格。她见师姊剑势凌厉,出剑时也用上了内力,双剑相交,当的一声,火花飞溅。两人各自震得手臂发麻,退了两步。

丁敏君大怒,喝道:“你三番两次回护这魔教妖僧,到底是何居心?”纪晓芙道:“我劝师姊别这么折磨他。要他说出白龟寿的下落,尽管慢慢问他便是。”

丁敏君冷笑道:“难道我不知你的心意。你倒抚心自问:武当派殷六侠几次催你完婚,为甚么你总是推三推四,为甚么你爹爹也来催你时,你宁可离家出走?”

纪晓芙道:“小妹自己的事,跟这件事又有甚么干系?师姊怎地牵扯在一起?”丁敏君道:“我们大家心里明白,当着这许多外人之前,也不用揭谁的疮疤。你是身在峨嵋,心在魔教。”纪晓芙脸色苍白,颤声道:“我一向敬你是师姊,从无半分得罪你啊,为何今日这般羞辱于我?”丁敏君道:“好,倘若你不是心向魔教,那你便一剑把这和尚的左眼给我刺瞎了。”

纪晓芙道:“本门自小东邪郭祖师创派,历代同门就算不出家为尼,自守不嫁的女子也是极多,小妹不愿出嫁,那也事属寻常。师姊何必苦苦相逼?”丁敏君冷冷道:“我才不来听你这些假撇清的话呢。你不刺他眼睛,我可要将你的事都抖出来?”纪晓芙柔声道:“师姊,望你念在同门之情,勿再逼我。”丁敏君笑道:“我又不是要你去做甚么为难的事儿。师父命咱们打听金毛狮王的下落,眼前这和尚正是唯一的线索。他不肯吐露真相,又杀伤咱们这许多同伴,我刺瞎他右眼,你刺瞎他左眼,那是天公地道,你干么不动手?”纪晓芙低声道:“他先前对咱二人手下留情,咱们可不能回过来赶尽杀绝。小妹心软,下不了手。” 说着将长剑插入了剑鞘。丁敏君笑道:“你心软?师父常赞你剑法狠辣,性格刚毅,最像师父,一直有意把衣钵传给你,你怎会心软?”她同门姊妹吵嘴,旁人都听得没头没脑,这时才隐约听出来,似是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对纪晓芙甚是喜爱,颇有相授衣钵之意,丁敏君心怀嫉妒,这次不知抓到了她甚么把柄,便存心要她当众出丑。张无忌一直感念纪晓芙当日对待自己的一番亲切关怀之怀,这时眼见她受逼,恨不得跳出去打丁敏君几个耳光。只听丁敏君道:“纪师妹,我来问你,那日师父在峨嵋金顶召聚本门徒众,传授她老人家手创的‘灭剑’和‘绝剑’两套剑法,你却为甚么不到?为甚么惹得师父她老人家大发雷霆?”纪晓芙道:“小妹在甘州忽患急病,动弹不得,此事早已禀明师父,师姊何以忽又动问?”丁敏君冷笑道:“此事你瞒得师父,须瞒不过我。下面我还有一句话问你,你只须将这和尚的眼睛刺瞎了,我便不问。”

纪晓芙低头不语,心中好生为难,轻声道:“师姊,你全不念咱们同门学艺的情谊?”

丁敏君道:“你刺不刺?”纪晓芙道:“师姊,你放心,师父便是要传我衣钵,我也是决计不敢承受。”丁敏君怒道:“好啊!这么说来,倒是我在喝你的醋啦。我甚么地方不如你了,要来领你的情,要你推让?你到底刺是不刺?”纪晓芙道:“小妹便是做了甚么错事,师姊如要责罚,小妹难道还敢不服么?这儿有别门别派的朋友在此,你如此逼迫于我……”说到这里,不禁流下泪来。

丁敏君冷笑道:“嘿,你装着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儿,心中却不知在怎样咒我呢。那一年你在甘州,是三年之前呢还是四年之前,我可记不清楚了,你自己当然是明明白白的,那时当真是生病么?‘生’倒是有个‘生’字,却只是生娃娃罢?”纪晓芙听到这里,转身拔足便奔。丁敏君早料到她要逃走,飞步上前,长剑一抖,拦在她面前,说道:“我劝你乖乖把彭和尚左眼刺瞎了,否则我便要问你那娃娃的父亲是谁?问你为甚么以名门正派的弟子,却去维护魔教妖僧?”纪晓芙气急败坏的道:“你……你让我走!”丁敏君长剑指在她胸前,大声道:“我问你,你把娃娃养在哪里?你是武当派殷梨亭殷六侠的未婚妻子,怎地去跟旁人生了孩子?”这几句石破天惊的话问了出来,听在耳中的人都是禁不住心头一震。张无忌心中一片迷惘:“这位纪姑姑是好人啊,怎能对殷叔叔不住?”他对这些男女之事自是不大了然,但便是常遇春、彭和尚、昆仑派长须道人这些人,也均大为诧异。

纪晓芙脸色苍白,向前疾冲。丁敏君突下杀手,刷的一剑,已在她右臂上深深划了一剑,直削至骨。纪晓芙受伤不轻,再也忍耐不住,左手拔出佩剑,说道:“师姊,你再要苦苦相逼,我可要对不住啦。”丁敏君知道今日既已破脸,自己又揭破了她的隐秘,她势必要杀己灭口,自己武功不及她,当真性命相搏,那可是凶险之极,是以一上来乘机先伤了她的右臂,听她这么一说,当下一招“月落西山”,直刺她小腹,纪晓芙右臂剧痛,眼见师姊第二剑又是毫不容情,当即左手使剑还招。她师姊妹二人互相熟知对方剑法,攻守之际,分外紧凑,也是分外的激烈。旁观众人个个身受重伤,既无法劝解,亦不能相助哪一个,只有眼睁睁瞧着,心中均暗自佩服:“峨嵋为当今武学四大宗派之一,剑术果然高明,名不虚传。”

纪晓芙右臂伤口中流血不止,越斗鲜血越是流得厉害,她连使杀着,想将丁敏君逼开,以便夺路而走,但她左手使剑甚是不惯,再加受伤之后,原有的武功已留不了三成。总算丁敏君对这个师妹向来甚是忌惮,不敢过分进逼,只是缠住了她,要她流血过多,自然衰竭。眼见纪晓芙脚步蹒跚,剑法渐渐散乱,已是支持不住,丁敏君刷刷两招,纪晓芙右肩又接连中剑,半边衣衫全染满了鲜血。

彭和尚忽然大声叫道:“纪姑娘,你来将我的左眼刺瞎了罢,彭和尚对你已然感激不尽。”他想纪晓芙甘冒生死之险,回护敌人,已极为难能,何况丁敏君用以威胁她的,更是一个女子瞧得比性命还重要的清白名声。

但这时纪晓芙便去刺瞎了彭和尚左眼,丁敏君也已饶不过她,她知今日若不乘机下手除去这个师妹,日后可是后患无穷。彭和尚见丁敏君剑招狠辣,大声叫骂:“丁敏君,你好不要脸!无怪江湖上叫你‘毒手无盐丁敏君’,果然是心如蛇蝎,貌胜无盐。要是世上女子个个都似你一般丑陋,令人一见便即作呕,天下男子人人都要去做和尚了。你这‘毒手无盐’ 老是站在我跟前,彭和尚做了和尚,仍嫌不够,还是瞎了双眼来得快·活。”其实丁敏君虽非美女,却也颇有姿容,面目俊俏,颇有楚楚之致。彭和尚深通世情,知道普天下女子的心意,不论她是丑是美,你若骂她容貌难看,她非恨你切骨不可。他眼见情势危急,便随口胡诌,给她取了个“毒手无盐”的诨号,盼她大怒之下,转来对付自己,纪晓芙便可乘机脱逃,至少也能设法包扎伤口。但丁敏君暗想待我杀了纪晓芙,还怕你这臭和尚逃到哪里去?是以对他的辱骂竟是充耳不闻。彭和尚又朗声道:“纪女侠冰清玉洁,江湖上谁不知闻?可是‘毒手无盐丁敏君’却偏偏自作多情,妄想去勾搭人家武当派殷梨亭。殷梨亭不来睬你,你自然想加害纪女侠啦。哈哈,你颧骨这么高,嘴巴大得像血盆,焦黄的脸皮,身子却又像根竹竿,人家英俊潇洒的殷六侠怎会瞧得上眼?你也不自己照照镜子,便三番四次的向人家乱抛媚眼……”丁敏君只听得恼怒欲狂,一个箭步纵到彭和尚身前,挺剑便往他嘴中刺去。丁敏君颧骨确是微高,嘴非樱桃小口,皮色不够白皙,又生就一副长挑身材,这一些微嫌美中不足之处,她自己确常感不快,可是旁人若非细看,本是不易发觉。岂知彭和尚目光锐敏,非但看了出来,更加油添酱、张大其辞的胡说一通,却叫她如何不怒?何况殷梨亭其人她从未见过,“三番四次乱抛媚眼”云云,真是从何说起?

她一剑将要刺到,树林中突然抢出一人,大喝一声,挡在彭和尚身前,这人来得快极,丁敏君不及收招,长剑已然刺出,那人比彭和尚矮了半个头,这一剑正好透额而入。便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间,那人挥掌拍出,击中了丁敏君的胸口,砰然一声,将她震得飞出数步,一交摔倒,口中狂喷鲜血,一柄长剑却插在那人额头,眼见他也是不活的了。昆仑派的长须道人走近几步,惊呼:“白龟寿,白龟寿!”跟着双膝一软,坐倒在地。

原来替彭和尚挡了这一剑的,正是天鹰教玄武坛坛主白龟寿。他身受重伤之后,得知彭和尚为了掩护自己,受到少林、昆仑、峨嵋、海沙四派好手围攻,于是力疾赶来,替彭和尚代受了这一剑。他掌力雄浑,临死这一掌却也击得丁敏君肋骨断折数根。纪晓芙惊魂稍定,撕下衣襟包扎好了臂上伤口,伸手解开了彭和尚腰胁间被封的穴道,一言不发,转身便走。彭和尚道:“且慢,纪姑娘,请受我彭和尚一拜。”说着行下礼去。纪晓芙闪在一旁,不受他这一拜。

彭和尚拾起长须道人遗在地下的长剑,道:“这丁敏君胡言乱语,毁谤姑娘清誉令名;不能再留活口。”说着挺剑便向丁敏君咽喉刺下。纪晓芙左手挥剑格开,道:“她是我同门师姊,她虽对我无情,我可不能对她无义。”

彭和尚道:“事已如此,若不杀她,这女子日后定要对姑娘大大不利。”纪晓芙垂泪道:“我是天下最不祥、最不幸的女子,一切认命罢啦!彭大师,你别伤我师姊。”彭和尚道:“纪女侠所命,焉敢不遵?”

纪晓芙低声向丁敏君道:“师姊,你自己保重。”说着还剑入鞘,出林而去。彭和尚对身受重伤、躺在地下的五人说道:“我彭和尚跟你们并无深仇大冤,本来不是非杀你们不可,但今晚这姓丁的女子诬蔑纪女侠之言,你们都已听在耳中,传到江湖上,却叫纪女侠如何做人?我不能留下活口,乃是情非得已,你们可别怪我。”说着一剑一个,将昆仑派的两名道人、一名少林僧、两名海沙派的好手尽数刺死,跟着又在丁敏君的肩头划了一剑。丁敏君只吓得心胆俱裂,但重伤之下,却又抗拒不得,骂道:“贼秃,你别零碎折磨人,一剑将我杀了罢。”彭和尚笑道:“似你这般皮黄口阔的丑女,我是不敢杀的。只怕你一入地狱,将阴世里千千万万的恶鬼都吓得逃到人间来,又怕你吓得阎王判官上吐下泻,岂不作孽?” 说着大笑三声,掷下长剑,抱起白龟寿的尸身,又大哭三声,扬长而去。丁敏君喘息很久,才以剑鞘拄地,一跛一拐的出林。这一幕惊心动魄的林中夜斗,常遇春和张无忌二人清清楚楚的瞧在眼里,听在耳中,直到丁敏君离去,两人方松了一口气。

张无忌道:“常大哥,纪姑姑是我殷六叔的未婚妻子,那姓丁的女子说她……说她跟人生了个娃娃,你说是真是假?”常遇春道:“这姓丁的女子胡说八道,别信她的。”张无忌道:“对,下次我跟殷六叔说,叫他好好的教训教训这丁敏君,也好代纪姑姑出一口气。” 常遇春忙道:“不,不!千万不能跟你殷六叔提这件事,知道么?你一提那可糟了。”张无忌奇道:“为甚么?”常遇春道:“这种不好听的言语,你跟谁也别说。”张无忌“嗯”了一声,过了一会,问道:“常大哥,你怕那是真的,是不是?”常遇春叹道:“我也不知道啊。”到得天明,常遇春站起身来,将张无忌负在背上,放开脚步便走。他休息了大半夜,精神已复,步履之际也轻捷得多了。走了数里,转到一条大路上来。常遇春心想:“胡师伯在蝴蝶谷中隐居,住处甚是荒僻,怎地到了大路上来,莫非走错路了?”正想找个乡人打听,忽听得马蹄声响,四名蒙古兵手舞长刀,纵马而来,大呼:“快走,快走!”奔到常遇春身后,举刀虚劈作势,驱赶向前。常遇春暗暗叫苦:“想不到今日终于又入虎口,却陪上了张兄弟一条性命。”

这时他武功全失,连一个寻常的元兵也斗不过,只得一步步的挨将前去。但见大路上百姓络绎不断,都被元兵赶畜牲般驱来,常遇春心中又存了一线生机:“看来这些鞑子正在虐待百姓,未必定要捉我。”

他随着一众百姓行去,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骑在马上,领着六七十名兵卒,元兵手中各执大刀。众百姓行过那车官马前,便一一跪下磕头。一名汉人通译喝问: “姓甚么?”那人答了,旁边一名元兵便在他屁股上踢上一脚,或是一记耳光,那百姓匆匆走过。问到一个百姓答称姓张,那元兵当即一把抓过,命他站在一旁。又有一个百姓手挽的篮子中有一柄新买的菜刀,那元兵也将他抓在一旁。张无忌眼见情势不对,在常遇春耳边悄声道:“常大哥,你快假装摔一交,摔在草丛之中,解下腰间的佩刀。”常遇春登时省悟,双膝一弯,扑在长草丛中,除下了佩刀,假装哼哼唧唧的爬起身来,一步步挨到那军官身前。那汉人通译骂道:“贼蛮子,不懂规矩,见了大人还不赶快磕头?”常遇春想起故主周子旺全家惨死于蒙古鞑子的刀下,这时宁死也不肯向鞑子磕头。一名元兵见他倔强,伸脚在他膝弯里横腿一扫。常遇春站立不稳,扑地跪下。那汉人通译喝道:“姓甚么?”常遇春还未回答,张无忌抢着道:“姓谢,他是我大哥。”那元兵在常遇春屁股上踢了一脚,喝道: “滚罢!”常遇春满腔怒火,爬起身来,暗暗立下重誓:“此生若不将鞑子逐回漠北,我常遇春誓不为人。负着张无忌,急急向北行去,只走出数十步,忽听身后惨呼哭喊之声大作。两人回过头来,但见被元兵拉在一旁的十多名百姓已个个身首异处,尸横就地。原来当时朝政暴虐,百姓反叛者众多,蒙古大臣有心要杀尽汉人,却又是杀不胜杀,当朝太师巴延便颁一条虐令,杀尽天下张、王、刘、李、赵五姓汉人。因汉人中以张、王、刘、李四姓最多,而赵姓则是宋朝皇族,这五姓之人一除,汉人自必元气大伤。后来因这五姓人降元为官的为数亦是不少,蒙古大臣中有人向皇帝劝告,才除去了这条暴虐之极的屠杀令,但五姓黎民因之而丧生的,已是不计其数了。常遇春加快脚步,落荒而走,知道胡青牛隐居之处便在左近,当下耐心缓缓寻找。一路上嫣红姹紫,遍山遍野都是鲜花,春光烂漫已极,两人想起适才惨状,哪有心情赏玩风景?转了几个弯,却见迎面一块山壁,路途已尽。正没作理会处,只见几只蝴蝶从一排花丛中钻了进去。张无忌道:”那地方既叫作蝴蝶谷,咱们且跟着蝴蝶过去瞧瞧。“常遇春道:”好!“也从花丛中钻了进去。

过了花丛,眼前是一条小径。常遇春行了一程,但见蝴蝶越来越多,或花或白、或黑或紫,翩翩起舞。蝴蝶也不畏人,飞近时便在二人头上、肩上、手上停留。二人知道已进入蝴蝶谷,都感兴奋。张无忌道:“让我自己慢慢走罢!”常遇春将他放下地来。行到过午,只见一条清溪旁结着七、八间茅屋,茅屋前后左右都是花圃,种满了诸般花草。常遇春道: “到了,这是胡师伯种药材的花圃。”他走到屋前,恭恭敬敬的朗声说道:“弟子常遇春叩见胡师伯。”过了一会,屋中走出一名僮儿,说道:“请进。”常遇春携着张无忌的手,走进茅屋,只见厅侧站着一个神清骨秀的中年人,正在瞧着一名僮儿?火煮药,满厅都是药草之气。常遇春跪下磕头,说道:“胡师伯好。”张无忌心想,这人定是“蝶谷医仙”胡青牛了,便跟着行礼,叫了声:“胡先生。”胡青牛向常遇春点了点头,道:“周子旺的事,我都知道了。那也是命数使然,想是鞑子气运未尽,本教未至光大之期。”他伸手在常遇春腕脉上一搭,解开他胸口衣服瞧了瞧,说道:“你是中了番僧的‘截心掌’,本来算不了甚么,只是你中掌后使力太多,寒毒攻心,治起来多花些功夫。”指着张无忌问道:“这孩子是谁?”

常遇春道:“师伯,他叫张无忌,是武当派张五侠的孩子。”胡青牛一怔,脸蕴怒色,道:“他是武当派的?你带他到这里来干甚么?”常遇春于是将如何保护周子旺的儿子逃命,如何为蒙古官兵追捕而得张三丰相救等情一一说了,最后说道:“弟子蒙他太师父救了性命,求恳师伯破例,救他一救。”胡青牛冷冷的道:“你倒慷慨,会作人情。哼,张三丰救的是你,又不是救我。你见我几时破过例来?”

常遇春跪在地下,连连磕头,说道:“师伯,这个小兄弟的父亲不肯出卖朋友,甘愿自刎,是个响当当的好汉子。”胡青牛冷笑道:“好汉子?天下好汉子有多少,我治得了这许多?他不是武当派倒也罢了,既是名门正派中的人物,又何必来求我这种邪魔外道?”常遇春道:“张兄弟的母亲,便是白眉鹰王殷教主的女儿。他有一半也算是本教中人。”胡青牛听到这里,心意稍动,点头道:“哦,你起来。他是天鹰教殷白眉的外孙,那又不同。”走到张无忌身前,温言道:“孩子,我向来有个规矩,决不为自居名门正派的侠义道疗伤治病。你母亲既是我教中人,给你治伤,也不算破例。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本是明教的四大护法之一,后来他自创天魔教,只不过和教中兄弟不和,却也不是叛了明教,算是明教的一个支派。你须得答允我,待你伤愈之后,便投奔你外祖父白眉鹰王殷教主去,此后身入天鹰教,不得再算是武当派的弟子。”张无忌尚未回答,常遇春道:“师伯,那可不行。张三丰张真人有话在先,他跟我说道:”胡先生决不能勉强无忌入教,倘若当真治好了,我武当派也不领贵教之情。‘“胡青牛双眉竖起,怒气勃发,尖声道:”哼,张三丰便怎样了?他如此瞧不起咱们,我干么要为他出力?孩子,你自己心中打的是甚么主意?“

张无忌知道自己体内阴毒散入五脏六腑,连太师父这等深厚的功力,也是束手无策,自己能否活命,全看这位神医肯不肯施救,但太师父临行时曾谆谆叮嘱,决不可陷身魔教,致沦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虽然魔教到底坏到甚么田地,为甚么太师父及众师伯叔一提起来便深痛绝恶,他实是不大了然,但他对太师父崇敬无比,深信他所言决计不错,心道:“宁可他不肯施救,我毒发身死,也不能违背太师父的教诲。”于是朗声说道:“胡先生,我妈妈天鹰教的堂主,我想天魔教也是好的。但太师父曾跟我言道,决计不可身入魔教,我既答允了他,岂可言而无信?你不肯给我治伤,那也无法。要是我贪生怕死,勉强听从了你,那么你治好了我,也不过让世上多一个不信不义之徒,又有何益?”

胡青牛心下冷笑:“这小鬼大言炎炎,装出一副英雄好汉的模样,我真的不给他医治,瞧他是不是跪地相求?”向常遇春道:“他既决意不入本教,遇春,你叫他出去,我胡青牛门中,怎能有病死之人?”常遇春素知这位师伯性情执拗异常,自来说一不二,他既不肯答应,再求也是枉然,向张无忌道:“小兄弟,明教虽和名门正派的侠义人物不是同道,但自大唐以来,我明教世世代代都有英雄好汉。何况你外祖父是天鹰教的教主,你妈妈是天鹰教堂主,你答应了我胡师伯,他日张真人跟前,一切由我承担便是。”张无忌站了起来,说道:“常大哥,你心意已尽,我太师父也决不会怪你。”说着昂然走了出去。常遇春吃了一惊,忙问:“你到哪里去?”张无忌道:“我若死在蝴蝶谷中,岂不坏了‘蝶谷医仙’的名头?”说着转身走出茅屋。胡青牛冷笑道:“‘见死不救’胡青牛天下驰名,倒毙在蝴蝶谷 ‘牛棚’之外的,又岂止你这娃娃一人?”常遇春也不去听他说些甚么,急忙拔步追出,一把抓住了张无忌,将他抱了回来。

常遇春气喘吁吁的道:“胡师伯,你定是不肯救他的了,是不是?”胡青牛笑道:“我外号叫作‘见死不救’,难道你不知道?却来问我。”常遇春道:“我身上的伤,你却肯救的?”胡青牛道:“不错。”常遇春道:“好!弟子曾答应过张真人,要救活这位兄弟,此事决计不能让正派中人说一句我明教弟子言而无信。弟子不要你治,你治了这位兄弟罢,咱们一个换一个,你也没吃亏。”胡青牛正色道:“你中了这‘截心掌’,伤势着实不轻,倘若我即刻给你治,可以痊愈。过了七天,只能保命,武功从此不能保全。十四天后再无良医着手,那便伤发无救。”常遇春道:“这是师伯你老人家见死不救之功,弟子死而无怨。” 张无忌叫道:“我不要你救,不要你救!”转头向常遇春道:“常大哥,你当我张无忌是卑鄙小人么?你拿自己的性命来换我一命,我便活着,也是无味之极!”

常遇春不跟他多辩,解下腰带,将他牢牢缚在椅上。张无忌急道:“你不放我,我可要骂人啦!”见常遇春不理,便把心一横,大骂:“见死不救胡青牛,当真是如笨牛一样,连畜生也不如。”胡青牛听他乱骂,也不动怒,只是冷冷的瞧着他。常遇春道:“胡师伯,张兄弟,告辞了。我这便寻医生去!”胡青牛冷冷的道:“安徽境内没一个真正的良医,可是你七天之内,未必能出得安徽省境。”常遇春哈哈一笑,说道:“有‘见死不救’的师伯,便有‘岂不该死’的师侄!”说着大踏步出门。胡青牛冷笑道:“你说一个换一个,我几时答应了?两人都不救。”随手拿起桌上的半段鹿茸,呼的一声,掷了出去,正中常遇春膝弯穴道。常遇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胡青牛走将过去解开张无忌身上绑缚,抓住了他双手手腕,要将他摔出门去,由得他和常遇春一起自生自灭,张无忌大叫: “你干甚么?”寒毒上冲头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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