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
清晨,上海山阴路一处红砖红瓦建造的三层新式里弄房屋内,鲁迅坐在底层前间的客厅,边喝茶手上边翻着几页书。
“噔噔噔”许广平与萧红一同从楼梯上走下来,手里还拿着三条绸布,米色的,绿色的,桃红色的,唤着鲁迅一起看看。
“下午萧红要去筵会,我俩想选这条米色的给她束发,先生怎么看?”
许广平
鲁迅嘴角露出了微笑,像是这选择也顺了他的想法,刚想要开口夸赞,许广平突然拿起桃红色的绸布,放在萧红头上。
略带戏谑地说道:“好看吧!多漂亮!”萧红便配合着把头凑了过去,也跟着顽皮的笑。
鲁迅的神情却忽地暗了下来:
“不要那样装她……”
许广平有些窘迫地放下了手中的绸布,吵闹着的萧红也不作声了,桃红色的绸布在暗处仍鲜艳得有些刺眼与魅惑。
《回忆鲁迅先生》封面图
一条选发带的故事,本是平常日子当中的一件小事,却“有幸”被萧红收录在了作品《回忆鲁迅先生》当中,好似小题大做。
罢了罢了,萧红这等心思细腻的人儿,在这作品中收录的都是这等小事,不足为奇。
不过,这事却把鲁迅不愿看到萧红被过分装扮的态度,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鲁迅眼中,萧红总是纯净、稚嫩、天真的,仿若一个孩童一般。
萧红与鲁迅
就连鲁迅待萧红的态度,也被逐渐地“童化”了。
萧红来信:
“近日疏懒,睡觉多,人发胖,没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请先生像严师那样地催促我,甚至鞭打我的手心。”
鲁迅回道:
“我不想用鞭子去打吟太太,文章是打不出来的,从前的塾师,学生背不出书就打手心,但愈打愈背不出,我以为还是不要催促好”。
并安慰道“如果胖得像蝈蝈了,那就会有蝈蝈样的文章”。
这对话中的宠溺程度,可以媲美他与海婴的对话:
“爸爸小木棒可以吃么?”
“吃也可以吃,不过还是不吃罢”。
萧红幼年
1881年出生的鲁迅,1911年出生的萧红,二人有着30岁的年龄差距。
相遇之初,鲁迅就将她当作小孩一般对待,包容她的稚气与天真,从她的文字当中寻到这些天真,并用心呵护着。
萧红也愿意在鲁迅面前展露出她的天真,就像在父亲面前那般。
对于父爱,萧红本身是缺失的。
她出生在呼兰县一户有名的地主家庭,父亲为呼兰县教育局长。
萧红打小便没受到父亲的照料,母亲待她也一般,只有祖父给予了她更多的关爱和照顾。
这让她性格中叛逆的成分占据了大多数,寒意也占据了大多数,她渴望温暖,渴望被爱。
萧红与萧军
后因对于旧式婚约严词拒绝,她毅然决然选择了逃离,这让她与家里岌岌可危的关系雪上加霜,至此也没了经济来源。
“出走的娜拉”有一种下场,便是狼狈归来,当时的萧红便是这样。
身无分文回乡后,萧红却又被“未婚夫”王恩甲发现,被迫与其同居,还怀上了一个孩子。
即将临盆之时,王恩甲将她抛弃,因欠下600元住宿费,萧红险些被老板卖进了妓院。
更为可悲的是,她的孩子生下不久便夭折了,人生跌入谷底的萧红,盼望着一道光出现在她的生命中。
萧军便是赶来“救她”的人。
她写信给《国际协报》求助,也因此爱上了前来帮助她的萧军,从此走上了文学的道路。
她对萧军是真的爱么?还是依恋,或仅仅想抓牢人生中难得的温存?或许都有吧。
她对鲁迅的依赖,大约也与此相关。
萧红与萧军
1934年11月初,上海的冬天湿气的攻击力比单一的寒意重得多。
鲁迅病瘦的身体,让他使用有些冻得坚硬的手指时,取信的动作有些缓慢。
来信者是素昧谋面的一对青年作家夫妇,因6月份发表了带有抗日反满思想的作品《跋涉》而被特务机关怀疑而通缉。
从哈尔滨躲到上海,二人便从10月份就开始给他寄信,向他“求救”。
鲁迅自然也是乐于帮助这些个“有为的人”,他答应帮忙看看他们所写的《生死场》与《跋涉》的抄稿,并给些意见。
不过,这一次信件中的内容却是他没想到的,除了抄稿,一封信,还有一张照片。
鲁迅
萧红在写这封信之前,多次查阅了近日来鲁迅先生对她说话的部分。
“吟女士”“萧夫人”听起来既不够有生机,“夫人”的称谓,也带着些许依附于男人而存在的意思。
这微微挫伤了萧红的内心,因为婚约,因为家中男性,给她带来的悲惨遭遇此刻历历在目。
些许是有些无理的赌气,她便写下了疑问:
“为什么要称我为‘夫人’或者‘女士’?”
“为什么年龄大于他们,还要称呼我们为先生?”
鲁迅在读这封信时,被这番直率又天真的言辞打动了,透过信纸,他仿佛看到一个气鼓鼓的姑娘正站在他的对面质问他。
萧红
幻想着这姑娘定是个灵动之人,鲁迅抽出了其中的照片,照片正是这对青年夫妇的合影。
照片中的萧红穿的是蓝白色斜条纹绒布短袖旗袍,两条短辫上扎着淡紫色的蝴蝶结。
“确实是真的天真无邪”。
鲁迅喜欢天真的人,喜欢表达“天真”的人。
一方面是对这份纯粹表示肯定,一方面鲁迅也欣赏萧红不愿意以“夫人”身份进入到文坛当中的态度。
这是一种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表现。
于是,鲁迅便以些许宠溺的口吻回了信:
“悄女士提出抗议,但叫我怎么写呢?悄婶子、悄姊姊、悄妹妹、悄侄女……都不好,所以我想还是夫人太太、或女士先生罢。”
这样的宠溺成为了今后鲁迅与萧红相处的主要模式。
这种欣赏也加速促成了他们的见面。
萧红
1934年11月30日,在多次通信后,二萧终于与鲁、许二人会面于霞飞路一家白俄开设的咖啡馆。
萧红如鲁迅想象那般纯粹,只是初次见面,她多少收敛了如信中那般的娇纵,只与萧军一同表现出兴奋之情,整张脸都洋溢着快乐。
四人相谈甚欢,萧红与许广平也是一见如故。
两位“出走的娜拉”,经历相仿,性格相似,是那个时代为数不多的“先进女性”。
当时二萧夫妇因逃亡已山穷水尽,显得十分落魄,许广平安慰地紧握着萧红的手,萧红则卸下了包袱,泪水不知不觉涌出眼眶。
临别之时,鲁迅为二萧留下了一个信封,其中有20元钱和一些大大小小的银角和铜板,供他们回家乘车使用。
萧红自觉拿这钱有心理负担,表露出了些许的不自然。
为此,鲁迅于12月6日还特地回信安慰:
“……这是不必要的,我固然不收一个俄国的卢布,日本的金元,但因出版界上的资格关系,稿费总比青年作家来得容易。”
这样的回信,受重视的滋味,让萧红的心倍感温暖。
萧红与许广平
鲁迅还曾不遗余力地帮助萧红出版《生死场》。
《生死场》表现出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内容令鲁迅十分感动,是鲁迅眼中“不无病呻吟的稿子”。
萧红作为女性作者的细致观察和越轨笔致,也让鲁迅对其在文学创作上的发展抱有极大期待。
其中涉及政治的部分,却成为了国民政府审查时的拦路虎。
鲁迅不惜再次成为国民政府“狙击点”,当即为萧军、萧红、叶紫成立“奴隶社”,以“奴隶社丛书之三”的名义自费印行了这部书。
《生死场》成为了萧红的成名作,一出版便引起了巨大轰动,使萧红得以在中国现代文坛占据一席之地。
萧红画像
若是仅仅给予事业上的帮扶,生活上的补给,自当是如许广平日后记叙的那般:
“鲁迅先生尽最大的力量使有为的人不致颓唐无助”。
却是因这份不带一丝欲念的,对于童真稚气的喜欢,让鲁迅对萧红有着超出一般后辈的照料,有着些许心甘情愿、不求回报的意味。
也让鲁迅在与萧红相处的过程中,总是会忍不住“宠着她”。
许广平和儿子
她说自己“写作没有头绪”,鲁迅便请茅盾、叶紫等左翼作家在梁园豫菜馆吃饭,介绍萧红给他们结成好友,使其“不至于孤单”。
怕她天真性格说错了话,鲁迅便在信中嘱咐她“说话不如小心些,最好是多听人们说,自己少说话,要说,就多说些闲谈”。
他越是教育她,她边受教的同时依旧思忖着想要说调皮话:
“先生所言,岂不是消极的‘老鼠躲猫’的办法”。
惹得鲁迅不得不以“猫”与“老鼠”的视角向她进行了解释:
“我就没有见过猫整天在咪咪地叫的,除了春天的或一时期之外,猫比老鼠还要沉默。”
萧红见此回信,总会忍不住地笑出声来,仿佛阴谋得逞那般。
萧红
一日,鲁迅在信中告知萧红:《生死场》的序,他将会找人帮着写,萧红却是在回信中略微的“得寸进尺”起来:
“恳请先生亲自写序,并做亲笔签名,制成锌版。”
这等做法,怕是先进潮流的逾越了百年,生生让一位外界看着有些严肃古板的学问家,做了这种“活泼事”。
“我不大希罕亲笔签名制版之类,觉得这有些孩子气,不过悄吟太太既然热心于此,就写了附上,写得太大,制版时可以缩小的。”
萧红
这份宠爱,对于双方的配偶而言,长久来看,不免有些刺眼。
尤其是从二萧的家搬到了与鲁迅家很近的永乐里开始。
1936年,鲁迅的肺病便严重起来,6月份时几乎卧床不起。
早在3月份时,鲁迅便向挚友唐信中写去了告知信:
“我的住址还不想公开……因为随便会客的例一开,那就时间不能支配,连看看书的工夫也不成片断了。
许广平与鲁迅
萧红却在这时成为了鲁迅家的常客,一日多次到鲁迅家中造访,鲁迅也表示欢迎。
鲁迅对于萧红独特的宠爱,直接表现在了许广平面前。
萧红做不好的北方菜,烙不好的韭菜盒子荷叶饼,只要她提议要做,鲁迅便会大力支持。
味道不济,许广平微微愠怒之时,鲁迅总会举着筷子问许广平“我可以再吃几个吗?”
便巧妙地为萧红解了围。
萧红有次略带撒娇的追问鲁迅“为何会懂女士穿衣知识?”
马上便要看到鲁迅答不出的困窘模样,萧红的“诡计”又要得逞时,许广平便会插一嘴“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鲁迅与萧红,二人之间“单纯的喜欢”与依恋,慢慢演变为类似父女之间的深情,却也因没有亲缘关系,掺杂了些男女间的暧昧。
这使得萧红与鲁迅之间的关系慢慢开始微妙。
萧红与许广平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
连带着外界的舆论氛围也逐渐变得微妙。
萧红与同乡
正如鲁迅察觉到的那一条桃红绸子,像是许广平对萧红的“讽刺”一般。
许广平这样的暗讽,众人当时悉悉嗦嗦的流言,是诽谤,是亵渎。
萧红的存在对鲁迅来说是一种“诱惑”吗?显然不是。
而萧红又是因单纯的心思,丝毫不觉得这其中有些许“出格”的么?
也不是。
不然为何这件“小事”能轻易的入选到她写作的题材中。
或许是因为在这件事当中,萧红享受到了那份暖心的被保护的感觉吧,那份奢侈的感觉。
正如萧红在临终前所言:
“这些感情,是不能说给婚姻里的那一位的。”
萧红
7月份时,萧红因为和萧军感情出现问题,内心陷入痛苦,打算东渡日本求学。
正值鲁迅病重,为了让他好好休养,二萧约定这期间均不给鲁迅写信。
鲁迅便开始时不时翻看一张木刻小画,许广平也不知其中的缘由,只是始终放在枕边。
一直到10月19日,许广平守着鲁迅去世,那幅画依旧在他的枕边摆放着。
后来有人说那画名为“波波诺娃”,在俄罗斯民间传说当中,是追求自由与爱的化身。
画上的图案是一个穿大风衣,飞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那女孩的样貌,一如曾经梳着长辫子的萧红。
画中女子迎风奔跑,即可理解为“萧萧”状,脚边的花为“红”,玫瑰代表“爱情”,连起来一同理解,即为“青春和爱情”。
这等释义,自然是“后来的人”所讲的,既不是萧红也不是鲁迅,更不是许广平。
许广平
自此,两个女人曾经的“一见如故”,似是已经不复存在。
萧红写许广平,好像是写《回忆鲁迅先生》当中一个不可缺少的“配角”,口吻像介绍鲁迅家中掌管柴米油盐的保姆;
许广平写萧红,在两篇追忆文章里,把鲁迅对其的知遇之恩,仅归为帮“有为的人不致颓唐无助”,看似十分寻常。
许广平文章中有一段,更是透露着些许对萧红的厌烦。
称因萧红常常在家中出现,耽误了她照顾鲁迅,未能及时关窗,害得鲁迅受了风寒。
逝去的萧红若是得知如此,怕是会愧疚不已,对于鲁迅而言,却多是不会在意。
萧红等为鲁迅扫墓
鲁迅重病之际,还在致茅盾信中说:“萧红一去以后,并未给我一信”。
由此可知,萧红在鲁迅生前最后的“打扰”,即便是害他生病,他应当也是欢喜的。
萧红与鲁迅之间的感情,究竟最终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我们不得而知。
二人的故事,终是以萧红葬于鲁迅墓旁为结尾。
“这样的止步,能维持一生的情谊。”是萧红留下的最后一句与鲁迅有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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