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提醒我们凡事都要预为筹谋,以免临时抱佛脚。

但是,有了远虑,就不会有近忧吗?

恐怕还是不太乐观,因为许多突发状况,使人措手不及。

1 年少时的噩梦

现代生活节奏的紧张与忙碌,使人向往老子的理想世界。

所谓“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不相往来,则各种忧虑可以减到最低限度,甚至抵达无知无欲的境界。

然而,这种想法似乎又演变为另一极端,使人觉得窒碍难行。

究竟我们在追求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开始反省自己多年来的所忧与所虑。

我最担心的是什么?

说来惭愧,离开大学联考的压力已经几十年了,梦中偶尔还会出现数学卷子答不完时的惊慌与焦灼。

我对所有中学生的同情,实在出于自身的体验,但是却又一筹莫展。

只能在心中默念的祝福:

年轻时接受挑战,可以增益自己的能力;付出高昂的代价,可以得到甜美的回报;

有一个明确的奋斗目标,总是可喜的;至少念书使人免除各种恶习的诱惑,等等。

2 海外苦读的压力

事实上,比起我到国外念书时的忧虑,联考实在微不足道。

我三十岁出国,算是晚了些,心情就像过了河的卒子,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心里常常想:如果我不幸失败,还有脸回台大教书吗?

主意既定,自然全力以赴,忙得没有担心的时间。

但是,我依然记得1980年的圣诞节,那是一个非常忧虑的时刻。

我数日子等着开学,以便知道第一学期的成绩:用功如我,万一仍然失败,只好回家算了。

那种不确定、不安全的茫然之感,至今想来竟还有几分委屈。

虽然事后看,我在耶鲁念书的过程出奇顺利:

两年内修完十二门课,其中有十门拿到A,同时通过研究生的ETS法文与德文测验;

第三年上学期,一口气通过三门学科考试;

然后修读日文,写成论文,总计三年半得到博士学位。

但事实上呢?只有我的内心知道:

那是我与忧虑一起生活,受忧虑煎熬的最大限度,再增加一点点压力,恐怕就要崩溃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危言耸听。

在赶写论文的最后半年里,几无日夜之分。

偶然利用间歇的休息时间,在床上胡思乱想:

假如我就此死去,家人与朋友会伤心吗?会如何伤心呢?

他们的伤心使我忍不住伤心垂泪,告诉自己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论文一通过,我就搭机返回台湾。

毕业典礼比起我的乡愁,比起我急欲摆脱的忧虑,实在不算什么。

以至于,我订做的博士袍都不曾正式穿起来照过相呢!


傅佩荣的生命拼图 生活就像猝然踏碎的眼镜片(1)

3 忧虑的执教生涯

回国之后,忧虑并没有离开我,只是换了一副面貌而已。

我因为在外念书,错过了台大宿舍的分配机会。

当时只需自付五十万的房子,现在涨到一千万了。

这种差额,是一个教授二十年的薪水也无法换来的。

由此看来,远虑与近忧实在不是一个人主观的力量或智慧所能避开的。

光靠一份副教授的薪水,是不可能过一个有尊严的生活的,至少绝对买不起房子。

于是,我以写作为副业。

有一段时间,平均每周写四个专栏,另外每月再写两个专栏,忙得不可开交。

那么,做学问呢?

我还必须担心自己的职称问题。

台湾哲学界是非之多,恐怕国内外皆知的。

学术界也需要借重妥协的艺术,难免使人觉得缺乏成就感,胜了固不可喜,败了也不欣然。

最后虽然颇堪庆幸,但似乎也并未解脱。

4 生活如猝然踏碎的镜片

海德格尔说:“人的本质即是挂念。”

人生是扶得东来,西又倒,总是在追求一些东西,无法圆满自足。

我担心家人的平安与健康,女儿的课业与情绪,然后是学生的状况、社会的风气……

这些都使我一再驻足沉思,想要找出更稳当的道路,更光明的前景。

但是,谈何容易!

就算费尽心思找到了,也是言者谆谆,听者藐藐。

远虑暂且搁在一旁,近忧必须自己慢慢应付;再遇上突发状况,真觉人生不易。


傅佩荣的生命拼图 生活就像猝然踏碎的眼镜片(2)

犹记一年夏天,在耶鲁宿舍,天气甚热,我躺在地板上午睡,眼镜放在旁边。

临时想要开窗,站起来却一脚踏碎眼镜。

那种感觉至今生动鲜明,心中充满不忍、歉意、惋惜、自责、懊恼,种种滋味一齐涌上来。

戴在眼前的,竟然踩在脚下。

颠倒错乱之后的愕然麻木,使得一切远虑与近忧都失掉了焦距。

还是赶快修眼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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