疳娃娃
马宇龙
几乎是一夜之间,涝池里的水涨起来了。几场秋雨,落叶覆地,涝池一派萧索的景象。彩玲从涝池边上走过,手里紧紧捏着一个方形的纸盒子,走到小树林那里,她左右看看,闪了进去,她颤抖地撕掉盒子外边的塑料薄膜包装纸,拿出一件粉红色带花的三角裤,翻过来看看,翻过去看看,脸开始发烫。当她撑开三角形底部的时候,浑身打了一个冷战,一下子把它攥在了手心里。一阵秋风吹过树梢,彩玲的心脏紧紧地蹙成了一团。
那个精致的纸盒子被她丢在了树林里,出来的时候,她还回头看了两眼,纸盒子鲜艳美好的样子,导致了她脚步迟疑。她想回去捡起来,揣在兜里,转过身看了看,终是没有。
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公公柳山根正在院子里揽树叶,一个背篼靠在砖砌的花园沿子上,园子里的牵牛叶子已经完全黄尽了,枝蔓垂落着,早没有了昔日的风采。彩玲没有敢多看公公,就急匆匆地进了自己屋里。
柳山根停下手里的活,朝着彩玲的屋子望了一会儿,摇了一下头。
彩玲把饭端上桌子的时候,儿子小超已经放学回来了。柳山根等小超三两下扒拉完豆饭,就小心又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晌午去庙上了?
庙上指的是乡上。涝池村比较偏远,背靠大山,走一个多小时的山路才能去乡上。乡街道有一个庙,涝池人有大小事都爱去庙里说,让庙里拿主意。庙是一个约束,也是一个信仰,甚至在涝池人的心里,庙是隐形的乡长。很早的时候,乡上跟涝池一样荒芜,没有商品,没有市场,去乡上的唯一目的就是去庙上,慢慢地,人们就把去乡上叫成了去庙上。尽管现在乡上的集市很大,商店也一个接一个,县城里有的,乡上差不多都有,县上有的一些山货,县城却不一定有。
彩玲知道,柳山根是看到了她身上的新羊毛衫,于是嗫嚅道,没有,前两天去了,今天没去。害怕公公再追问,赶紧换了话题,天冷了,我把你那件棉裤拆洗了,太阳下晒了几天,我给你拿来换上。
柳山根年轻的时候在高原上当兵,落下一双老寒腿,天气一凉就开始疼得走不成路,像是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钻一样。彩玲知道,天边那一群大雁飞过,柳山根就到了最彷徨的时候,以前有婆婆前前后后地照顾,自从婆婆一场猛症忽然撒手人寰,柳山根要度过漫长的寒冬,就全靠彩玲了。
这话一出,柳山根倔倔地说,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你去找双喜,跟双喜搭伙干活去,不要管我。我还不至于管不了小超,就算实在管不了,城里听说现在都有农民工娃娃的学校,你把小超也带去,我倒省心。
柳山根当过兵,骨子里烙上了军人的性格,就算再艰难,他都会说没啥大不了的,过得去。彩玲知道,公公突然让她去南方找双喜是有原因的。想到这里,她的手不由自主塞进裤子口袋里,摸摸刚拿到手的那见不得人的东西。
太阳落山了。彩玲望着青黛山脉上那一朵晚霞,眼睛里忽然涌出泪来。夕阳的光芒不太强烈,静静地照着涝池村庄的屋顶、墙壁,照着她家的院落,照着准备进舍的鸡。
屋檐下的麻雀刚刚入巢,彩铃终于进了自己的屋。关上门,她纷乱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下来,这个世界,关上这一扇门,钻进这四堵墙的包围,她好像才属于她自己。彩玲守在这里多少年了,她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双喜在的时候,她还能感觉到踏实,双喜跟着村里人南下打工一走,彩玲感觉到不仅仅是村庄空了,她的心也一下子空了,空得啥也倒不出来,空得装啥也填不满。
反锁了门,彩玲把身子靠在门上,望着整洁的床铺,心突然又怦怦跳了起来。她从裤子口袋里捏出了那条三角内裤,用手摩挲上面的蕾丝花纹,然后,脱掉鞋子,上了床,解下自己的裤子,褪掉贴身那条包裹严实的内裤,把那小小的三角裤从脚上套上去,低头一看,她差点失声叫了出来……
今天碾场麦垛后的那一幕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玲玲,回去把这个穿上,晚上我来。
不行,不行,真的不行。我爹在。
你说这里不行,那里不行,那就只有你家了,放心吧,你爹耳朵不好使,半夜的时候我顺墙头进来,我观察过了,你家墙头很矮,抬腿就过来了。
就这样,这个拿好,晚上等我啊。
彩玲突然害怕得要命,她站在窗子跟前,撩开窗帘,望着窗外黑乎乎的院子。
院子里寂静得瘆人,上房昏暗的灯光依稀可见,小超一定还在看书写字。夏天的时候,小超跟她住,秋后天凉了,公公的上房里有生铁铸成的烤箱,暖和,小超就随爷爷住。小超在的时候,晚上还会陪她说说话,她喜欢听小超读课文,听着听着彩玲就会悄然抹泪,她在心里怨恨爹娘连小学都没有把她供出来,书里那么好的故事,她看不明白。秋冬的时候,小超去了公公那里,她这屋本来就阴湿,屋子不大,却显得更空落了。双喜刚走那一年,彩玲半夜就忽然醒来,睡不着,她想双喜宽阔的带着汗腥味的胸怀,但又不能往深里想,往深里想了,全身就像要爆炸,胸脯会胀得生疼。想不行,不想也不行,彩玲觉得内心的煎熬能把她磨研碎了。好不容易一年过去了,她慢慢习惯了,却不想那鬼突然出现,一下子搅乱了她的心。她觉得心里像钻了一个魔鬼,分秒不得安生。那事是怎么发生的,她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当那一声发腻的玲玲从那么一张不带髭须碴的嘴里叫出来,彩玲的身体就有些酥软。她稀里糊涂地就跟着他进了那间活动板房。活动板房里装饰一新,他打开手提电脑,给她放电影,那上面男男女女的画面让她脸红心跳。彩玲要走,却被他拉住,一张带着口香糖味道的大嘴捂住了她的嘴唇,她的胸被死死捂在了一双大手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她尽力不去想,却鬼附身一样往身体里挤。
彩玲終于看到上房屋里的灯熄了,事实上她在屋里床上床下地已经折腾了好几遍了。夜色越浓,她心里越怕,她多么希望他临时有事情不会来了,就算来了她也决计锁死门不搭理。可是在她内心深处,那种不能抑制的渴望却一直在抬头,自从她干了那件生平只有和双喜才有的事,就觉得心里钻了鬼,看人的眼光都开始躲闪,走路也怕碰见熟人。她感觉身子后面老有一双眼睛异样地瞅着她,一个手指头在不停地戳着她。在碾场的麦垛后,那鬼突然跳出来,她原本是要扭身走的,他却跳到她前面拦住了她,玲玲,玲玲地叫,叫得她心里一阵一阵麻酥酥的。
忽然,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叫骂声,狗日的贼!我看你来,我打断你的腿!紧接着嗵的一声,重重地,一个人从墙头上跳了下去。随后,彩玲听到了小超的声音,爷爷,谁啊?柳山根答,狗日的贼。小超又问,我睡觉前,你就在那转悠,你咋知道有贼来?随后,有铁锹或者?头什么的扔在院子里的响声,惊心动魄地响在夜空里。柳山根说,快去睡觉,娃娃别管那么多事。
门哐当一声关上了,那很响的声音分明是在响给她听。一座院落在夜晚要容下万千事物,它坚实的围墙,厚厚的屋顶,以及牢靠的大门足以把危险拒之门外。彩玲吓坏了,她钻进被窝,把头埋进了被窝里。从小超的话里彩玲听出公公守在墙根前不是一时半会儿了,看来公公什么都知道了……天哪,他会告诉双喜吗?双喜知道了会不要她吗?东想西想着,彩玲把漫长的黑夜熬亮了。
第二日彩玲早早起来,打扫院子里的落叶,她看到一把铁锹扔在院子里,墙头一处有碎砖块落在角落里。墙角处还有一把铁叉,头向上明晃晃地直立着。彩玲倒吸一口冷气,幸亏他没跳进来,要是落到那铁叉上是会出人命的。公公常说,他是当过侦察兵的,眼明心亮手狠,没想到会这么狠!
小超去学校了。彩玲第一眼看见公公的时候,他的形容是憔悴的,眼皮耷拉着,显然跟她一样一夜没睡好。彩玲不知道要说什么,倒是公公先说了,我给双喜叫了个电话。
这话一出,彩玲吓坏了。她几乎要跪倒在公公的面前,狠命磕头了。不过接下来的话让彩玲定了神,我给双喜说,在那边给你寻个活,你过去一伙挣钱去。
彩玲怯怯地说,那你,还有小超,顾不过来。
柳山根眼皮都没抬,没事,我顾得过来,用不了多久,小超就放寒假了,到时候我们去县里你姐家,暖气房暖和得很。你姐叫了好几回了。
双喜的姐姐双莲嫁了一个教师,先前在庙上教书,后来调县里了,双莲就随姐夫到县里找了个临时工干。一家人把家安在县城里,逢年过节会回来一趟。
那,双喜咋说?彩玲问公公。柳山根说,这狗日的推三阻四,说天气冷了,工地都开始停工了,不好找,不过最后还是说他尽量看。
彩玲再没说话,良久,柳山根吸完一支烟,把烟屁股丢进烤箱,貌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前天我去隔壁土桥村,听村里人说,去年油鬼子拐走了他们村的一个新媳妇,三个月后回来,脸上尽是刀痕,一问,说是油鬼子城里的婆娘报复的。打从油鬼子进了村,这涝池就不干净了……
彩玲的脸忽地一下子红了。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那鬼就是来涝池山上开采石油的,他也是个油鬼子。他们就把活动板房修在山坳里,放着很响的音乐,有时候会到涝池边上钓鱼,把钓的鱼烤着吃,浓烟久久弥漫在涝池上空。公公说,涝池不干净了,彩玲听出来了,不干净的不只是涝池。
天气越来越冷了,年关将近。彩玲数着指头算,按双喜说的日子,他该回来了。公公给双喜打过电话后,彩玲也给打了一个。双喜在电话里说,天越来越冷了,照顾好爹,元旦一过我就回来了。他没有提给她找活的事,双喜是个寡言的人,没有多余的话。从他的口气里听不出来什么。彩玲之所以打这个电话,除了公公三番五次让自己跟双喜去打工,她担心双喜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还有一件事是她前两天去地里收豆子,王家他婶子话里有话地说,富来昨天撵城里找媳妇去了,让她给双喜通个气,有事没事防备一下,那富来是个二杆子,啥事都做得出来。
王家婶子的话彩玲听出来了,富来媳妇和双喜总在一搭里揽活,意思是他家双喜跟富来媳妇有事了。彩玲电话打过去,却不知道咋说,她问,听说富来也来了?双喜说,富来不是来干活,是来胡逛的,这个季节没得活干,你只管照顾好爹。
双喜没说什么,彩玲也没听出什么。但是她的心里却一直疙疙瘩瘩的。直到有一天,彩玲从地里回来,路过一个破窑洞口,那里闪出一个人,把她拦腰抱住了。
彩玲第一个反应就是挖油的那鬼。自从那次他被公公赶下墙头后,他再没出现过,彩玲决定再不和他牵扯了,尽管第一次的身体接触,在她身上留下了挥之不去的东西,她还会下意识地去想他,渴望他。但是她又想,不见慢慢就淡了,淡久了,也就忘了。可是这一刻,这鬼又从哪里冒出来了。彩玲在挣扎,那人却说话了,一口涝池腔,彩玲,你男人把我媳妇睡了,我也要和你睡。
彩玲听出来是富来。她拿指甲去抠富来搂她腰的手,富来,你死去,我男人睡你媳妇,有种你找我男人去,你欺负我干啥?
富来的手被抠烂了,痛得他嗷嗷叫着,丢了手。彩玲弯腰挣脱,裤子口袋里扯出半截东西来,富来一把抓在手里,抖开来,哈哈笑着,说彩玲你这个骚婊子,这是啥玩意儿?穿这个干啥?
急于要逃走的彩玲怔在了原地,她转过身,伸手要去夺,富来却把它高高扬在头顶,说,彩玲,这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用的?
彩玲害怕路上被人看见,就松了口,说,富来,求求你给我,或者替我扔沟里去,我也不知道干啥用,说是叫什么替裤。
其实,这个内裤的名字是那鬼给她说的,他说,这个叫替裤,就是开裆三角短裤,干那事用的,穿上干有情趣,感觉好。那一晚,那鬼跳墙来是准备给她亲自尝试替裤之妙的。不料遭遇变故,彩玲一直想把它扔了,扔了几次都没扔掉,此刻,她后悔极了,要是早扔了,哪有今天的事?
富来看到彩玲服软了,就说,给我睡一次,我就什么也不说,这个玩意儿我就交还你。不然,我就把这个挂村口树上,写上彩玲和油鬼子睡觉。彩玲无奈,只得答应了他,好,但是今儿不行,明儿太阳落山了,到那里去。
彩玲指了指山坳处,那里背,有一片干草地。
富來笑了,好,不许耍赖,这东西我先保管,完事给你。
第二日太阳落山,彩玲仰面躺在草地上,富来瘦削的身子刚刚爬上来,就感到头顶的光线暗了一下,一个影子闪过来,接着一个木棒子抡下来,富来就被打下彩玲的身子。富来仓皇地逃走了,屁也没敢放一个。
是那鬼。不用问,彩玲选这个地方其实是冲着那鬼来的。她知道这个地方转过那个崾子,背风处就是那鬼的活动板房。她在赌命,豁出去了,要么被富来占了便宜,要么吸引那鬼来。要是那鬼真的来,就是命,她就顺了命。
那鬼就真的来了。彩玲一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涕泪四下,她觉得这就是她的命。她扑进了那鬼的怀里,被那鬼抱进了活动板房。活动板房里温暖如春,她身上的衣服一件都不留了,也感觉不到一点冷。当然,那鬼亲手给她穿上了替裤,还亲了又亲,她羞臊得满脸通红,感觉到整个身子就像要爆炸了一样。她不敢睁眼睛,不敢看他,更不敢看自己,眼睫毛的缝隙里是一个张牙舞爪的男子,胸腹发达,鼓鼓有力,他一次次把她带上激越的浪尖。那一刻,公公不在了,双喜不在了,小超不在了,整个涝池村都不在了,她只有她自己……
大地逐渐安静下来,劳动的烟尘缓缓降落着,一切都像一场繁华的盛宴,宾客离去,徒留空荡荡的残局。田野里一切事物呈现了收势,庄稼和树木不再喧哗,叶子收敛了光华,鸟儿的飞翔迅疾了,它们在赶往归巢。
一进腊月,涝池村才开始真正热闹起来。村庄里生起了炊烟,先是几缕,而后是数十缕。它们氤氲着,徐徐着与村庄上空的晚霞混合在一起,于是靓丽的晚霞中就掺和了炊烟的灰色。彩玲习惯了很久以来的死寂,人都走完了,只有老人和孩子待在村子里,一年又一年把地下的新土翻上来。几十年不变的树林,闭上眼都能走完的小路,一切毫无生机,毫无变化。走在庄子里,半天遇不到一个人,连狗都懒得出去,整日蜷缩在院子的角落里,你喊它的时候,它才有气无力地叫一声。
只有到了腊月,涝池才开始变得活泛起来,生动起来。飞鸟归巢,天南地北飞出去的青壮年三三两两地回来,从天空里不同的方向向村庄飞临,抵达巢穴时不是一下子窜入巢穴,而是在巢边留恋,落下又飞起,仿佛寻找合适的位置。几乎是一夜之间,庄户里有了猜拳声,手机铃声,半夜的骂声和吵架声。狗终于逮住了门外的脚步声,一声接一声激动地狂吠起来。
双喜回来了。
彩玲却病倒了,春节的年味还没有淡去,走亲戚的程序还没有完全结束,热气腾腾的暖锅旁就已经没有了主妇彩玲的身影。双莲说,双喜,这么一直躺着也不是个事,初五医院收假了,带彩玲去医院看看。双喜不吭声,柳山根说,春上你走的时候,把彩玲带上。
双喜回来的那天晚上,当这个曾经熟悉的身体开始亲近她的时候,彩玲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距离就这么疏远了他们的夫妻感情?草草地完事后,彩玲忽然问,你见到富来了吗?双喜的身体猛然一颤,半天不说话了。彩玲鼓足勇气说,富来找过我,说你睡了他媳妇。双喜一脚将彩玲踢到了墙角里,驴日的货,那话你也信?双喜这么激烈的反应,让彩玲的心彻底跌进了冰窖里。
又是一个难眠的夜,夜色就在院子里深潜着,无声,而且时光继续。双喜的鼾声时高时低,彩玲想念起了那鬼。上个月,那鬼送给她一个苹果手机,说,给你预存了一千元话费,还有网,可以微信,可以视频,可以看电影。春天他就要走了,驻扎在另一个地方,她要是愿意,他会带她走。这个春节她可以好好想想,她这么漂亮的女子,一辈子待在这个山沟里,真是可惜了。
他走了,回城里过年了,他教会了彩玲用那个手机,可彩玲一次也没用过,一直藏在衣柜子的衣服里。这时候,在这个夜晚,彩玲突然很想念那鬼,长这么大,只有他给自己说过,你这么漂亮的女子。
看着双喜没心没肺的睡相,彩玲心里跳了一下,一个念头就冒了出来。那鬼说,愿意就带你走。接下来的几天,双喜一直板着个脸,晚上也不搭理她。彩玲最后一点希望开始幻灭。她咬咬牙想,你把我不当人,我凭啥要为你白守着。当彩玲心里预谋着准备跟那鬼跑的时候,她发现她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下面突然奇痒,她暗暗把腿夹住隔着衣裤磨蹭,用手背摩擦,可是越折腾越痒,偷偷用镜子照,那里红肿肥大,可怕极了。不敢隐瞒了,就告诉了双喜,双喜半天不吭声,犹豫着从包里翻出来一种药水,说,把这个擦上,管用。彩玲这才明白,是双喜染给她的脏病。又气又怕的彩玲心情灰暗到了极点,没有等到把年过完,就给双喜摊了牌。
我们离婚吧。
双喜愣了一下,没有回应,半晌甩下一句,把病看好再说。
柳山根的驴车走在回家的路上,驴疲倦地行走着。驴蹄落在路面上时发出沉闷的声音,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坚硬的土地上。影子里驴腿很长,在驴肚和车帮的阴影之间是柳山根的双腿,随着车轮的滚动,木偶似地向前移动着。柳山根的脸色被疲倦遮掩了,凝重沧桑。驴车上装满了粗粗的玉米秸秆芯子,他是在为正月二十三的燎疳做准备。
正月初十,双喜拗不过柳山根,跟着他去了庙上。这时候的庙早已经败落了,塑像残破,垃圾遍地,香火不再。双喜知道是这个样子,所以没有指望它能给父亲带来什么,可是他没想到的是,当父亲跪在脏脏的地上,说儿媳鬼魂缠身卧病不起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转出来一个破衣烂衫的居士,他的一句话提醒了柳山根,快到正月二十三了,燎疳去!
燎疳是涝池民间的一个驱邪活动,正月二十三晚上,人们在院落门口点燃蒿草,燃起火堆,男女老少相继跨越,祛除疳害,病害者一手拿着秸秆做成人形的“燎疳娃娃”,一手拿住点燃的香火,直戳疳娃娃,口中念念有词,再将未燃尽的火用铁锨铲到院子里各处燎尽,随后将全部尽火送到村外,燎尽心安。从庙上回来,柳山根就开始张罗燎疳事宜,他要亲手做成三个燎疳娃娃。
牛车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双喜正在门口搬煤砖,他看到父亲拉了一车玉米秸秆芯子回来,就知道他是听了那个破居士的胡言乱语。回家这一个多月,他听到了庄里人关于彩玲与油鬼子的风言风语,也想起父亲好几次来电话让他把彩玲带出去一起打工的话。这时候,对于彩玲离婚的要求,他心里有了主意。
雙喜给的药,彩玲连续用了一段时间,病情明显有了缓解,她的心劲也跟着在逐渐恢复。彩玲对双喜说,你在城里落了脏病,带回家里来,家里也脏了。离婚的话还没说出来,双喜就说,谁带的还不一定呢。爹说了,自从油鬼子来了以后,涝池就不是涝池了,水脏了,天脏了,人也脏了。
彩玲没有想到双喜会倒打一耙,她的眼泪扑簌簌下来了,她觉得这日子已经没法过了。明明你先在城里干见不得人的事,还把不是归到一心守在家里伺候老老小小的她身上,这还有天理说吗?
看着双喜摔着脸子出去,彩玲从衣柜里找出手机,折腾着联系那鬼。电话一通,彩玲就开始对着电话哭,你在哪里呢?死鬼,我一天都过不下去,你快来领我走!……她哭诉完,才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是哪个婊子?你再三番五次纠缠我男人,我撕烂你的×!
正月二十三,是漫长春节收尾的最后一个小年。夕阳,已落到小山的山顶,晚霞染红了天边,先从浓浓的一团慢慢晕开,晕开,色彩渐渐变淡,大地已笼罩了一层薄暮。九点以后,村庄完全陷入了黑暗。灯盏在村庄的夜里依次亮起来,篝火明明灭灭在家家门前燃起,当柳山根用木叉挑出三个半人高的疳娃娃的时候,人们都惊呆了。
涝池村的人年年燎疳,年年弄疳娃娃,却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奇特巨大的疳娃娃,就像纸货店里扎出的人形,而且,出自柳山根之手的三个疳娃娃,竟然都穿着衣服,其中两个穿的是山坳里驻扎着的油鬼子的制服,一個是冬装,一个是夏装。剩下的一个疳娃娃上身裸露着,玉米秸秆用细麻绳扎出了头颅、脖颈和手臂,而疳娃娃的下身却让人脸红耳热,那腰间赫然套着一件蕾丝花边的三角短裤。
被小超拽出屋子的彩玲看到柳山根手里的疳娃娃,看到那件四处找不见的替裤竟然套在疳娃娃的身上,她一下子懵住了,富来的模样忽然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人群中,到处晃着富来的样子,他在告诉每一个人——彩玲和油鬼子睡觉,这就是证据!双喜显然也被这情形震住了,他分开人群,向彩玲撵过来。彩玲一时间浑身颤抖,慌乱地跑向空无一人的院子,反手插上了门。
当彩玲慌不择路地跑进牲口圈的时候,她听到双喜在砸门。门后的朽木门杠子被双喜折断了,他冲进来,叫骂着进了屋子。彩玲的眼前不由一黑,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跪在了地上,一个汽油马灯被打翻了。彩玲顾不上去收拾汽油马灯,顾不了被汽油弄湿的裤腿,爬起来,扶住牲口圈的门框,看到双喜手里拎着一把斧头冲进了上房。
彩玲乘机逃出了院子。
富来的话让柳山根意识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做疳娃娃是驱鬼,在他心里,油鬼子打破了涝池村的生活秩序,让纯朴的乡民变得邪恶、淫荡,他要燎疳消灭这邪恶和淫荡,还涝池一个干净的天空。衣服和替裤就是油鬼子,只有公开烧掉它们,把它们化为灰烬,双喜、彩玲还有涝池村的乡亲们才能回到没有油鬼子的时代。不料,疳娃娃一出现,富来就凑过来提醒他,这个内裤是油鬼子送给彩玲的骚裤子,你把它挑出来,这是当众打彩玲的脸呢,你让媳妇子今后咋活人?这话被双喜听到了耳朵里,当柳山根意识到严重后果时,却找不见了双喜和彩玲。
柳山根把三个疳娃娃顺手扔进了火堆,钻出人群去找儿子了。火堆上多了可燃物,火苗呼啦一声蹿上来,几乎要舔上了墙头。大人、小孩子们开始一个个快速地跳过来跳过去,嘴里念念有词,扑闪的火苗把他们的身影拉大拉长。彩玲泪水满盈的眼里,这些身影开始变得扭曲、变形,一个个渐渐都模糊起来,模糊成天边早已消遁的那一抹晚霞。彩玲跳过火堆,一手挑起了火中燃烧了一半的疳娃娃,一手抱住了自己的头。火焰从她的裤腿上席卷,扯将起来,呼啦啦地在风中吐着火舌。火苗烧着了油鬼子,烧着了替裤,也烧着了她的头发。
一声奇怪的笑声在人群中响起,人们看到,一个真人大小的疳娃娃在熊熊火焰中扭曲、挣扎,刺啦啦的声音伴随着缕缕青烟升上了无边的夜空。
弥漫在涝池的气味,让人们想起了夏天的涝池边,油鬼子们剁木烤鱼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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