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西在D7直播
华语动作片，长期以来有另外一个名字：功夫片。
这是一个很有民族情怀的一种叫法，也是引领从录像厅、VCD时代的我们喜欢上电影的一道窄门。
功夫片曾经是华语电影的骄傲。谁都怀念李小龙成龙李连杰洪金宝甄子丹等等的功夫群星闪耀时，谁都记得，八爷袁和平为《黑客帝国》做动作导演、元奎为山姆•雷米版《蜘蛛侠》做动作导演，那些功夫片走向世界的光荣时刻。
但现在，华语动作片不好看了。
《黑客帝国》时，中华第一武指远赴好莱坞教美国演员中国功夫；到了《叶问4》，第一功夫IP远赴美国就为了找一个反派吧。
而好莱坞电影，好像已经不需要香港武指了，却吸收了华语动作片的技术理念和方法找到全新的、工业化的动作戏设计拍摄方式，利用工业优势强行超车，我们经常能看到《美队2、3》、《碟中谍4、5、6》以及《速度与激情》系列等等好莱坞主流商业片在动作设计、完成度、美学风格以及表演等方面都呈现出极为赏心悦目的效果。
原来不止我们会拍动作片，好莱坞居然竟然果然能拍得更好。
华语动作片的没落，原因有很多。但因为这一番思考是从《叶问4》开始的，所以，我想先谈谈一个问题：
华语动作片的反派设计。
叶问IP MAN：十年寻找反派路十年前，《叶问2》和《钢铁侠2》同时上映，因为叶问英文名是IP MAN，当时甄子丹在媒体面前说，我们IP MAN不怕IRON MAN。
IP侠！
《叶问2》在北京大学生电影节上放映时，当叶问打倒英国反派龙卷风，大学生们起立鼓掌。
十年来，钢铁侠的对手从恐怖分子、野心科学家、人工智能、外星反派、曾经的盟友到要毁灭宇宙的人。
叶问的对手，从欺负中国人的日本人，到欺负中国人的英国人，再到欺负中国人的美国人。
到了《叶问4》，看得我捏了一把汗：
叶问为了找个打架对手，要从香港要办签证、买机票，要以给儿子办留学为借口去介入一次校园霸凌事件，校园霸凌事件的挑事者背后有移民局官员，移民局官员要拘留所有华人协会，华人协会办了个中秋晚会，中秋晚会上海军陆战队的教官来找事被叶问打了，于是海军陆战队的军官要出面……
叶师傅为了找个反派，实在太不容易了。
当吴建豪、陈国坤这样的配角纷纷要打美国人的时候，当吴樾醒悟过来也要打美国人的时候，我都替叶师傅紧张——
把有限的反派留给叶师傅打！
编剧老师给叶师傅设计反派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中间有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都会搞得叶师傅无反派可打。
叶问，这个香港功夫片打造的最后一个IP，依然靠民族主义的牌屹立到了现在。华语动作片，也越来越无法去有效地设计一个反派。
民族主义的牌为什么好打动作片一般需要明确的道德或者立场冲突，设计一个反派，角色来历都会涉及这些问题：
坏人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变坏？目的是什么？到底归谁管归谁打？
坏人能坏到什么程度？
这是一般动作电影极易回答的问题，但在华语动作片这里，没有打欺负我们的外国人更好、更方便的答案。
《叶问》系列努力把这个一辈子没跟洋人交手的功夫宗师打造成民族英雄，第一部打日本军官已属虚构，但在日本侵华语境下是成立的；第二部殖民时代香港背景，英国人欺负我们，语境还算成立，已经比较勉强；第三部就飞起来了，这一部的关键是甄子丹打泰森，泰森演谁并不重要，这里消费的是华语功夫巨星和曾经世界拳王的对决，充满了商业上的聪明，和冲突设计上的掣肘无力。
第四部，叶问去美国因为一个校园暴力事件，拐弯抹角地找反派打。
如果还有第五部，也许只能上太空了。
华语影视流行文化中民族主义这杆旗，是香港电影打出来的。
这是典型的被欺压族群的弱者心态之下的暴力反击情绪，李小龙的《精武门》是其中重要代表。
我印象最深的台词：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当时亚非拉一些小国底层民众看得热血沸腾心有戚戚焉，弱者族群，需要强化这种个体暴力反击。
《精武门》是1972年上映，内地正在文革，所以没有引进。
改革开放之后，香港流行文化打造的民族主义功夫片真正在内地影响巨大的，是《大侠霍元甲》。
万里长城永不倒，千年黄河水滔滔。BGM响起。
内地大众化的社会化的民族主义情怀，跟香港影视作品有直接关系。其中《大侠霍元甲》功不可没。
此前，中国大陆长期以来对世界的看法和自我的认知，都有强烈的意识形态色彩。都要想一下姓社姓资，是进步还是退步，青年的理想是解救全世界受苦难的人。知青文学有一种特别浪漫的，写要把鲜血洒到凡尔赛宫台阶上的场景。
《大侠霍元甲》这一类影视作品，让被意识形态带着走了很远的中国民族主义情感被激发了出来，更简单、直接、有效，尤其对于大众而言。
到了《精武英雄》和《黄飞鸿壮志凌云》思想上有所进步。一个新时代进步青年陈真，一个新旧交替时代遭遇世界风云激荡的旧武者黄飞鸿，这两部电影开始用进步的眼光看世界，要从拳脚斗输赢这里往前看，世界在进步，武术要理念开放，兼容并包，国家要现代化，人民更要与时俱进，英雄更应该看懂天下大势。
黄飞鸿海报厉害
这种以武术反思时代和人的精神进步的，在2013年的《一代宗师》里，做了一个彻底的总结。
当宫二与马三在火车站对决，火车呼啸而去，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就把停留在江湖恩怨的武林人士彻底抛下了。
你吃不上年三十的饺子了！
叶问和宫老爷子掰饼那场戏，导演借叶问之口说：这块饼在你眼里是一个武林，在我眼里，是一个世界。
这里把武术作为一种技击、道德和哲学为一体的修行。功夫，一横一竖，输赢分明。应该面对时代的变化，积极地走下去，传播下去。
这种反思时代进步的理念，从香港电影里是成立的，因为香港被殖民之后，是传统的民族主义、家国情怀与欧美体制理念各方面强烈的冲击，所以一方面用中国人这个概念团结大家，另一方面进步人士号召大家睁眼看世界不要故步自封。
到了内地，民族主义情怀很好用，但所谓的进步理念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因为中国大陆从抗战到内战到冷战时代中国自己的动乱，社会进步思潮一直是激进的革命主义，自认已经非常先进。内地的政治话语不断在强化这一点，制度优越性、先进性、文化自信、制度自信等等。这种东西会潜移默化到民众意识中。
这种激进的革命理想主义在国家管理上造成了很多问题，但也形成了独特的本土社会文化，其中就有崔健所说的“红旗下的蛋”，以及姜文作品中那种近年来一再表达的革命理想主义者的失落感。
对于大众，意识形态需要不断洗脑，但内心的民族认同感更有根基。“中国人”这个概念很好用，内地想用这个来团结港台和全球华人，也是几乎放弃了意识形态理念，纯以民族主义来搞“统战”。那么，当97回归尤其是CEPA之后，香港电影人北上，把香港电影的拍片经验、工业基础用于内地电影市场的时候，民族情怀是理念上的最大公约数。
当然这不是说，两地合拍的动作片全是民族主义的，香港电影人的《功夫》、《投名状》、《狄仁杰》系列，以及内地商业大片开启之作《英雄》、《无极》、《十面埋伏》等，都在努力地把动作片搞得更加热闹好看，但又面临另外一个问题，动作片的奇观性，正被好莱坞工业的科幻奇幻灾难大片所冲击。
就好像叶问跑到美国打海军陆战队的时候，美国的超级英雄已经对战宇宙级反派一样。
香港打造的功夫片IP后来转入内地的，有霍元甲、陈真、黄飞鸿。《黄飞鸿之英雄有梦》，做成了很传统的邵氏功夫片的格局，不必聊了。
2006年李连杰的《霍元甲》，与其说是消费霍元甲，不如说是消费李连杰——最后一部武术电影。这里霍元甲打各国高手已经不是民族主义情绪的最高点，而是个人成长。
霍霍霍霍霍元甲！
这版《霍元甲》，原来是有两条线，一个是杨紫琼饰演当下武术运动员，为了能让武术进入奥运会而奔走，想起武术前辈霍元甲的精神，才引入霍元甲的故事。但这条线就是没有审过，那条线被完全删了。这也是功夫片现代化的一个受限的表现吧。
2010年的《精武风云•陈真》被寄予厚望，功夫巨星甄子丹和强大的陈真IP，延续甄子丹1995年剧版《精武门》雄风。这个片子有几个创新：
英文名还在蹭精武英雄呢
一个是一战背景，宏大的现代战争背景，陈真挺身而出，一顿酷跑飞奔过去飞刀杀敌，豪华版抗日神剧的节奏。
一个是超级英雄化包装，陈真为了隐藏身份，穿上了电影《天山黑侠》的周边，看清楚，是周边！
1930年代我们电影产业发展得非常牛逼了，电影周边都做这么好，你看陈真穿上，闪电飞奔跳过汽车凌空飞脚衣服都不坏，真是良心周边。
图说都在图上了
原来《精武风云•陈真》是对当下中国电影周边产业的一种激励。
这个片子的民族主义包装上一些超级英雄色彩之后，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夸张描述功夫力量，弱化对手。
这本质上跟抗日神剧有什么区别？都是意淫。
都是动作片的精神胜利法。
因为正反派冲突关系力量需要对等，超级英雄片都是当代神话，对手一定是具有更强魔法力量的恶魔。比如美队同样是二战背景，他作为超级战士，他的对手也是变异后的红骷髅。
华语动作片中的民族主义，只能将背景设计在日本侵华或者香港殖民时代，即便台湾的《赛德克巴莱》也是抗日背景。
是被欺负的、作为弱者一方的时代。
《精武风云•陈真》陈真主动喊出了PTSD般的宣泄台词：中国人不是东亚病夫！（谁说你是了？）
对你的说法表示否定，对你的伸出的拳头，我要还击。
可是，这种弱者心态之下的民族主义，很难适应逐渐强大的中国了。
即便《精武英雄》《黄飞鸿》的进步性，也不过是在表达，我们应该正视时代的进步，不要故步自封，应该接受现代化。
那说明，我们还处在前现代时期。
大陆土壤滋生的纯本土的民族主义终于，我们要说说《战狼》了。
内地的民族主义受香港影响。但随着中国国力增强，尤其08年奥运之后，社会心理上对强国形象有迫切需求，官方从2013年开始的高调宣传也迎合了这个需求。
如果香港影视的民族主义是近现代受压迫受欺负之后的反抗，内地的则天然与经济发展和国力增强有直接的关系，而这种强者形象，最快能关联上的，就是军事。
从来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你对问题视而不见
2017年的《战狼2》，至今是中国票房最高纪录保持者，将这种军事强国加持下的民族主义发挥到了极致。
但《战狼2》的反派是谁——
是非洲一个虚构国家的反动武装雇佣的白人雇佣军。
不是非洲人，也不是某个欧美国家的力量，而是虚构的非洲国家的、反动力量雇佣的、不知道来自欧洲哪个国家的、流浪武装。
尽可能地规避了一切外交上的政治上的风险。这已经是当代涉及不同国籍之间角色产生冲突和对抗的人物关系做到极致了。
里面还是能看到从《精武门》开始的那种弱者心态还击之后的发泄。
对方：你们中国人不是弱鸡么？（大意）
吴京说：那他妈的是以前。
言下之意，我们再也不用受欺负了！
这其实有两层含义，一个是李小龙精武门那种；另一个是，我们中国早跟以前不一样了，世界还是不认识我们，还是拿过去的眼光看我们。
《战狼2》的民族主义情绪还改用了一句来自西汉名将陈汤的名言：
陈汤：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改成：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一个是强调汉家天下；一个是当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认同感。
即便如此《战狼2》已经成了特例。传说的原因——
设计假想敌，炫耀中国武力和国力。
《战狼2》打开了自己创作空间的同时，也把这个空间推成了一种禁区。《战狼3》还会有吗？
嗯，《流浪地球》被视为《太空战狼》。
民族主义已经无路可走，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现实中打坏人呢？
正能量到虚无 无处藏身的反派香港电影把当代动作片称为：时装动作片，有一堆名垂影史的时装动作片：
《英雄本色》《喋血双雄》《龙虎风云》《枪火》《暗战》《顺流逆流》
《警察故事》系列、《中南海保镖》、《杀破狼》……
这些时装动作片，表现内容也非常丰富：警匪对决中的传统道义和暴力美学、在异域战场的兄弟情、大陆体制内英雄的神秘感、传奇性，甚至对美国梦的向往……
但是，当大陆香港合拍越来越多之后，这些最能表现强烈冲突的动作片只能在香港或者东南亚发生。
原因不外如下：
坏人猖狂，警察不作为，不行。
以暴制暴，暴力执法 导向不行。
个人英雄主义，反衬警局领导无能，不行。
法外正义，更不行，最后必须神兵天降，久而久之，就没法拍了。
可能我们会想到《唐人街探案》《杀破狼2》《杀破狼•贪狼》，或者还有《误杀》这样成功的案例。我们把香港、东南亚乃至全世界拍遍，作为中国银幕表现犯罪的后花园，但无法解决的是，观众消费这些善恶冲突、暴力对决，又需要本土化情绪代入。
唯一能作为案例来研究的，其实是杜琪峰的《毒•战》，以极其高超的剧本和拍摄技巧，展示香港毒贩、黑社会以及香港文化来内地处处被束缚走投无路的状态。这是作者电影的玩法。
体制外的暴力不被允许，这成了最大的难题。所以香港时装动作片的类型经验进入内地，几乎被过滤得差不多了，无法构建基础的矛盾关系，故事从基础上就被限制死了。
这里无法不佩服张艺谋导演，一部《英雄》，将之前法外正义的武侠片、功夫片的路全部堵上。如今看来，这个片子本身就是大陆香港在动作片上合作的一个非常精准的隐喻。
本应彰显的个人英雄，刺杀秦始皇，却被秦始皇讲了一番大道理，放下了刺杀，然后被乱箭射死。如果我们想到李连杰在香港电影里的武侠代表形象，陈道明从知识分子到皇帝的文化符号，隐喻真是呼之欲出。
细思极恐的是，张曼玉、梁朝伟、甄子丹这些香港面孔的角色，都将性命托付到李连杰这个成名于香港却根在大陆的人身上，然后到了帝王面前被看透，然后刺杀被否定，侠义被否定，被帝王，被体制，被铁血的帝国意志。
我们还有一个非常积极正面的案例，就是周星驰的《功夫》。在香港电影文化土壤基础上，进行漫画式演绎，猪笼城寨有旧上海旧香港平民聚集地的影子，但所有元素都高度风格化。
这是可取的路子，但周星驰这样的创作者，太少了。他对功夫的理解、对粤语残片以及香港流行文化的理解吸收能力，更少之又少。
关键是，除去香港流行文化背景，内地的创作者目前还没有其他东西来替代。
总结一下——
成型于香港的民族主义，故事背景都是列强入侵的背景之下，无法与时俱进，满足年轻观众需要，打外国人终究有尽头。
内地社会培养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反映到银幕上，受制于审查时的外交因素，几乎是昙花一现。拐弯抹角找到的老外，也不能打。
香港时装动作片包括警匪犯罪动作类型片中，法外暴力的设定，无法进入内地过审。对付社会恶人，要相信政府。
很多当代犯罪题材影片，把背景放在香港或者国外，曲线成功，但不能长久，因为观众需要本土化语境代入。
华语动作片诞生的香港流行文化土壤，让内地创作者找不到其他文化元素替代，至少是目前，所以更找不到设置恶人时能够符号化甚至象征化的方式。
华语动作片，从天下无敌到“天下无敌”，曾经称雄于国际影坛，如今银幕里无反派可打。这是这个华语动作片式微的一个表现。期待我们聪明的努力的电影人们，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比如，科幻动作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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