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文静

6月17日,我国翻译界泰斗、北京大学教授许渊冲逝世,享年100岁。

对于许渊冲来说,时间仿佛一直是朋友而非敌人。17岁,考入西南联合大学外语系;35岁,开始出版译作;60岁以后,愈战愈勇,以“一年至少新译一本名著、出一本论文集、写一本散文集”的速度创作;89岁,获得中国翻译界的最高奖——“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93岁,获得国际翻译界最高奖项之一“北极光”杰出文学翻译奖,成为首位获此殊荣的亚洲翻译家;94岁,开始翻译莎士比亚全集;96岁,登上央视节目《朗读者》,成了常上热搜的“网红”;100岁,出版《许渊冲译莎士比亚戏剧集》《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许渊冲百岁自述》等多部著作,去世前还在写自传《百年梦》。

读书、译书、写书,贯穿这位百岁翻译家的一生。

许渊冲的局限(贯穿一生的美与快活)(1)

许渊冲

读书:追忆逝水年华

在写作《百年梦》之前,许渊冲已出版过《追忆逝水年华》《西南联大求学日记》《梦与真》《绮年琐忆》等多本自传。

在这些回忆录中,西南联大时期的求学经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许渊冲回忆了自己在学校里听闻一多讲唐诗、冯友兰讲哲学、叶公超和钱锺书讲英文、吴宓讲欧洲文学史、柳无忌讲西洋文学、萧乾谈创作与译诗、卞之琳谈写诗与译诗等“奢华”经历。

大学生涯也对他的翻译之路产生了重要影响。老师吴宓改变了他的翻译观念,让他从喜欢鲁迅的直译理论,转向“还是意译有道理”。大一时,许渊冲第一次尝试把诗歌翻译成英文,那是林徽因写给徐志摩的纪念诗《别丢掉》。他在日记里记下了两个灵光一现的绝妙韵脚,顺便夸了夸自己:“第一次译诗自得其乐,还有一点小小得意呢!”

除了回忆承教于大师的岁月外,在回忆录里,许渊冲还忆起了当年的同学。“我不是一个好学生。那时我们都崇拜那些不怎么学习但成绩也很好的学生。觉得那才叫厉害。”许渊冲写道,大一英文期末考试总共两个小时,杨振宁只用一小时就交了头卷,成绩是全班第一。而物理和微积分课的考试,不是100就是99分。“无怪乎他小时候就说将来要得诺贝尔奖了。这不是天才吗?”

毕业后多年间,许渊冲与老师钱锺书仍有书信往来,探讨诗歌翻译的问题。1983年,许渊冲从洛阳调到了北京大学后,还专门跑到中国社科院去找钱锺书,双方为了译诗“传真”和“求美”的矛盾辩论不已。“钱先生最后说,这个问题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还是各自保留意见吧。”

2020年出版的《书信里的逝水年华——钱锺书与我》就集结了他们20余年间的往来书信,是弥足珍贵的史料。

译书:诗译英法唯一人

4月18日,许渊冲度过了自己的百岁生日。就在4天前,他还出席了“100岁的美与快活:许渊冲汉译经典全集”第一辑新书首发式。自2020年6月至今,浙江大学出版社也陆续出版了《许渊冲译莎士比亚戏剧集》。这些都是许渊冲近年倾力所著,也是他翻译的集大成之作。

许渊冲的译作出版从1956年的德莱顿《一切为了爱情》开始。此后60余年间,他将《诗经》《楚辞》《论语》《道德经》、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译成英法文,也把莎士比亚、福楼拜、司汤达、巴尔扎克、莫泊桑、雨果等作家的代表作翻成了中文。

已故宾夕法尼亚大学教授顾毓琇评价他将“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实为有史以来第一”。

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许渊冲译成“You can enjoy the grand sight,by climbing to a greater height”,体现了押韵与对仗的美。

在他看来,如果将“千里”直译成li或者miles都不好,把“楼”直译为floor或storey,也都丧失了诗意的感觉。在不违反求真的条件下尽量求美,是许渊冲一贯的坚持。他说,“贝多芬甚至说过,为了更美,没有什么规律是不可以打破的”。

再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许渊冲认为,如果照字面翻,外国人是看不出美来的,“因为他们不像中国人,不理解月亮是代表团圆的”。他认为自己翻成“床曾经在如水的月光中,于是我也沉浸在乡愁中”,是一种再创造。“译成外文,必须为外国读者着想!”

许渊冲曾在参加《朗读者》节目时递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书销中外百余本,诗译英法唯一人”。乍看起来非常自负,但许渊冲却说,这不是自负,而是自信。自负是虚荣地说假话,但他说的都是自己实打实翻译出来的作品。

写书:一章一句真性情

也正是这种典型的许渊冲式意译,给他带来了几乎伴随一生的赞誉与批评。

许渊冲在《文学与翻译》《翻译的艺术》等理论著作以及他的自传、散文集中多次阐述了自己对文学翻译的观点,也涉及自己与其他翻译家围绕直译与意译、“真”与“美”的论战。

多年来,翻译界强调译文要尽量在形式和内容上忠实于原文。许渊冲却认为,翻译不应拘泥于原作,而应讲求再创造。哪怕是在许多同行看来应当平铺直叙的时候,他也要在用词的节奏和色彩上,添上自己的理解。

翻译家施康强曾撰文分析了《红与黑》开卷第一句不同版本译文的特点,同一句话,罗新璋译成“风光秀美”,到了许渊冲那里,就扩张成了“山清水秀,小巧玲珑”。翻译家韩沪麟评价说,许渊冲的版本“不仅与原文太不等值,而且已经不像是翻译,而是创作了”。

许渊冲与西南联大校友、《红与黑》的国内第一位译者赵瑞蕻也有争论。同一句法文,赵瑞蕻译成“我喜欢树荫”,许渊冲译成“大树底下好乘凉”;赵瑞蕻用市长夫人“去世”了这种译法,许渊冲则译成“魂归离恨天”。

许渊冲认为,这两种观念的根本不同是实境与真境的区别。“喜欢树荫”是实境,可若是思考后晓得市长的喜好源于大树底下好乘凉,才可进入真境。同理,市长夫人去世也是实境,可故事中,她并非自然死亡,而是含恨而死。于是,他认为自己翻译的版本才“进入了真境”,得了原著真意。“还找得到比‘魂归离恨天’更好的译文吗?”许渊冲反问道。

争论归争论,当参与翻译的《追忆似水年华》出版时,许渊冲也给赵瑞蕻寄了一套,还不忘在扉页里题一句——“五十年来《红与黑》,谁红谁黑谁明白”,令人哭笑不得。

许渊冲从不掩饰自己率性张扬的个性。他在自传《追忆逝水年华》中大方罗列了国内外对自己的赞誉;在散文自选集里称他的“三美”“三化”理论达到了西方对等论无法达到的高度。即便是翻译界的泰斗傅雷,他也认为并非不可逾越:“可以拿我的《约翰·克里斯托夫》和他的比,整本水准绝对高过他。你随便摘10段出来,我不怕。”

有人读《追忆逝水年华》,既觉得痛快,又感叹此人毫不自谦、语气狂放,“狂作文章信手书,一章一句倒都是真性情”。对于读者来说,许渊冲为文学大餐提供了别样的风味。至于是崇“真”还是爱“美”,读者心中自有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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