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思想库研究员 | 关不羽
阿富汗再次成为世界关注的中心，照例没有好消息。
历时20年的阿富汗战争将以美国撤离、塔利班卷土重来的结局收场。阿富汗创下了一项纪录，那就是现代世界的三大全球帝国都在这块土地上遭遇严重挫折。
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大英帝国和阿富汗之间发生了三次战争，仅仅赢了半场。
1979年苏联入侵阿富汗，短暂的胜利之后就陷入了战争泥沼中，不得不在1989年撤离。
▲苏联入侵阿富汗时期的阿富汗游击队（图/网络）
2001年10月7日：时任美国总统小布什正式宣布发动阿富汗战争。如今，这场战争也进入了最后时刻，尽管局势依然混沌不清，但是结果早已注定。
因为2020年2月29日，美国与阿富汗塔利班在卡塔尔首都多哈正式签署了旨在结束阿富汗战争的和平协议。在这项协议里，美国政府承诺在14个月内，也就是2021年5月1日前全部撤出驻阿富汗的外国军队，塔利班则承诺不再让阿富汗成为恐怖分子的庇护所。
这一和平协议没有对阿富汗新政权内部统治方式的约束，美军撤离的条件仅仅是未来塔利班政权对反恐底线的承诺。这令很多寄希望于美国实现阿富汗现代化改造的人士大为失望。
按照今年早些时候美国布朗大学战争成本项目的估计，从2001年开始到2021年4月，阿富汗战争已经花费了美国纳税人大约2.261亿美元。耗了20年，花了两万亿美元，美国为什么搞不定阿富汗？
其实，他们一开始就不该抱有希望。
01阿富汗全境五分之四是山地和高原，平原集中在北部和西南部，其中还包括了大片的沙漠。全境干旱少雨，全年平均降雨仅240毫米。在地图上是一片令人感到乏味的土黄色。
其地理区划也很有意思，有时划入西亚，有时又被归入中亚，宗教文化属性则属于广义的中东，又和南亚的陆路交通关系密切，甚至有些西方媒体报道还会偶尔把它归入东亚——实际上中国和阿富汗仅仅靠只有一条狭窄的“瓦罕走廊”相连。而且，这条“走廊”地形恶劣，常年封闭，并不能“走”。
因此，中国的这个邻国名不符实。当然，这并不妨碍西人的误解，也不妨碍地图迷们的想象。
▲亚洲地形图（部分）（图/网络）
其实，阿富汗是中亚、西亚、南亚和中东的交汇处，正是地图迷们常说的“地理位置重要”，但这个重要的有效期在数百年前已经到期。
在15世纪前陆上丝绸之路兴盛时，阿富汗曾经是连接东西方的重要枢纽。但是，海上丝绸之路取代了陆上丝绸之路后，这片贫瘠的山地也就不重要了。大航海时代以后，阿富汗的战略价值接近于零。
封闭、破碎的国土，孱弱的经济基础，决定了阿富汗地区很难自发产生内部秩序。
失去商路价值后，大帝国没有多少兴趣对阿富汗输出秩序。在近代以前，波斯是唯一对阿富汗实施长期统治的大帝国，但也只是名义上的、疲软的。
02这是一片似乎被废弃的土地，却又没有偏僻到足以让世界遗忘它，所以也没有世外桃源的安宁。
15世纪后到近代，在中亚激烈的内卷化冲突中，阿富汗反复被卷入、被裹挟。征服者走了，留下了遗种，失败者来了，苟延残喘。多山的地形、碎片化的绿洲经济，是部族生态的保护地。这片贫瘠的土地被割裂得支离破碎。
现代化和这片土地无缘。因为自身的经济基础几乎发展不出现代工业，没有现代交通基础设施的全境连通、没有全国统一市场的培育和维护，也没有现代工商业。
▲阿富汗的山野风光（图/BBC）
西方以外的国家实现现代化多多少少都是外部输入的结果，阿富汗也让人提不起兴趣。
要在这个国家实现现代化治理，需要付出加倍的投资，但是除了一些矿产，看不到收益。现代帝国与阿富汗的相遇，也是志不在此。
英帝国来了，是为了保护印度殖民地的北境安全，阻挡俄罗斯帝国理论上的南下。
苏联人来了，是因为意识形态扩张的误打误撞，却再一次激起了其他国家对她南下印度的想象，结果莫名其妙地扩大成了代理人战争。
美国人来了，是为了反恐的地缘政治安全，目标底线仅此而已。
▲2012 年 5 月，阿富汗战场上的美国士兵（图/路透社）
英国人从未认真考虑过对阿富汗进行有效的统治和改造，只要证实了阿富汗不会威胁到南亚次大陆后，乐得放手。
美苏两国都有实现阿富汗现代化的设想，但那只是实现其他目标的手段，而不是目的本身。当他们发现因此付出了太高的代价后，选择了转身离去。
这些现代帝国留给了阿富汗的现代化遗产，仅限浮光掠影的点缀，装饰在首都喀布尔周边和一些零星的绿洲城市中。
这些并没有吸引这个国家走上现代化道路，反而引发了更多的矛盾和冲突。
无论是选择欧美现代化路线的阿富汗政治人物，还是选择苏联道路的阿富汗政治人物，他们都要整合和缔造一个现代国家，这无疑会触动那些前现代势力——宗教权威、部族领袖。
在其他国家的现代化转型中，传统势力意识到这一转型会为自身赢得更大利益时就会配合，至少会分化出拥抱现代化的新精英。
但是，阿富汗自身的经济潜力看不到什么希望，那些所谓军阀、部族领袖、宗教权威都会意识到缔造现代国家的过程是对他们损害。
因此，与其说阿富汗是帝国的坟场，不如说是现代化的死局。
阿富汗本土势力和大帝国的殊死对抗，既不是因为爱国主义或民族主义之类的现代意识形态，也不是因为顽固守旧的观念限制，而是因为现代化对他们只有损害，没有收益。
本质而言，他们在对抗的不是外来的帝国，而是在抵抗现代化进程，无论是哪一种路径的，他们都不喜欢。
▲遗弃在阿富汗荒原上的装甲车（图/网络）
而美国，也许是最不适合担当现代化进程推动者角色的帝国，因为美国本身就太现代了。
03美国自诞生伊始就是一个现代国家，没有经历过古今之变，甚至没有对前现代的历史记忆。即便是这个国家的精英阶层，也很难理解前现代精英的思维方式。
他们不能理解那些繁文缛节背后的传统政治秩序，不能理解那些现代人看来毫无效率、道义有亏的传统社会制度。在年轻的美国人看来，现代化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比如美国人不能理解那些部族长老们对女性受教育、参与公共事务的恐惧，他们看不到在阿富汗贫瘠山地中的脆弱环境下，以性别为界的一半人压迫另一半人是保持秩序、维系生存的必要手段。
美国人也不能理解，那种高压的原教旨主义生活方式，是这片土地天然的统治方式，任何社会活力的释放都会导致这个脆弱的社会失序。
他们也不能理解喀布尔灯红酒绿的现代化成就，会让那些部族统治地区失去劳动力、经济破产。
旧时代的精英拒绝现代化，不是因为他们愚昧，而是因为他们在新时代中没有自己的位置。
在这种社会环境下，美国人笃信的现代政治制度无法移植，因为这套制度的核心理念是允许反抗，因此必然遭到反抗。
这就陷入了悖论，如果美国人不放弃美国的价值观，就无法推行美国的价值观。这是美国人遭遇前现代时的死穴。输出制度，要以放弃制度的价值核心，注定失败。
那么，可行的方式是，输出制度的同时进行社会改造，激发经济活力，让获益于现代化成果的社会各阶层足以抵御旧精英。
可是这需要迅速建立有效的基层治理和动员能力，也就是说这需要某种程度的现代化为基础，阿富汗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
阿富汗向来是政令不出喀布尔，美国人也不可能改变这一现实。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3日，联合部队总部成员准备部署到阿富汗，以协助从该地区撤军（图/视觉中国）
理论上讲，这个世界头号强国确实可以动员大量的力量实施基础设施建设、改善通讯等等，但是全面社会改造的高昂代价对美国、对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英帝国压根没有想过，苏联也没有试过，美国有什么理由去做呢？美国民众会支持吗？
美国并非不擅长社会改造的大工程，但是她面对前现代社会时是十分笨拙的。
二战后美国成功地改造了德国、成功地改造了日本，堪称完美。但是，这两个国家在战前就已经实现了现代化，美国的占领和改造是在完整、高效的现代政治与经济的基础之上实现的。
▲二战后，美国实施“欧洲复兴计划”（图/网络）
美国只是给旧有的现代制度体系填充了新的价值核心，并以强力维持新体系的运作，直至其显示出令人信服的效力。
而面对菲律宾、伊拉克这样的半截子现代化国家，美国的改造工程就只能成功一半。
其中伊拉克的情形尤为诡异，萨达姆的残暴统治或摧毁、或压制了这个国家大半的传统精英，中东普遍存在的部族势力、宗教势力在萨达姆治下已经失去了尖牙利爪。
▲1995年10月18 日，萨达姆·侯赛因在巴格达向支持者挥手致意。（图/路透社）
这种统治方式导致了萨达姆的倒台——其中就包括他的残暴手段招致了美国的厌恶，但是美国输入的秩序让这些传统精英恢复了生机，进而干扰了美国对伊拉克现代化改造的后半程。
而阿富汗，则是美国无法解决的难题。
美国是这样一位汽车修理工：非常擅长修理、重装一辆大众汽车，对一辆蒸汽机发动机的古董车能够勉强让它跑起来，面对古老的马车时却是束手无措。
而阿富汗，是一堆混乱的零件被胡乱拼接在一起，你甚至看不到它的轮子在哪里。
所以，美国对德、日而言是最好的帝国，对阿富汗而言糟糕透顶。
因为她看出那堆破烂的整修成本过高时，会选择迅速撤离，留下一堆烂摊子。而那些追随美国皈依现代价值观的土著，只能自求多福。
仓皇而退，在美国的帝国历史上不是第一次，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因为本质而言，美国成为世界帝国并非她的主动选择，而是在二战秩序重建后多少有些无奈的选择。
至少，美国的孤立主义者对担任这一角色始终不情不愿。
04一封据称来自阿富汗导演的呼吁信在网络上传播，对美国背弃的愤怒、对塔利班未来统治的恐惧，让人感同身受。
信中提到了塔利班在上世纪90年代统治时期，学校里没有一个女孩，其实真相远比这更严重。
那么所谓阿富汗塔利班和巴基斯坦塔利班不同，能不能保证这些不会重来？很难乐观。
糟糕的统治发生在塔利班一分为二之前，炸毁巴米扬大佛的罪行发生在塔利班一分为二之前，有什么理由相信这个所谓“不可混淆”的阿富汗塔利班会表现得更好？
世界期待的是，重生的塔利班政权不再对外部世界构成恐怖威胁，仅此而已。至于他们能不能实现有效的治理，都很存疑。
▲当地时间2021年8月16日，阿富汗民众涌入机场逃离喀布尔（图/视觉中国）
形式上占领、统一阿富汗并非难事，苏联、美国乃至更古老的波斯帝国、以及一串本土政权都曾实现。
然而，统治和治理这片土地，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塔利班能够成功，也不大可能继续开明的现代化进程，因为前现代的社会结构并没有改变，现代化的土壤依然贫瘠。
没有谁会真正在意阿富汗的统治者怎么治理这个国家。只要不至于威胁到外部世界，这个国家是不是有真正的治理也无人关心。令人感到遗憾的是，这是明智的态度，却也是沉重的道义负担。
阿富汗还有未来吗？可能唯一的悬念是，下一个闯入者将会在这片帝国坟场埋下多少尸骸。人类最大的历史教训是：人类从不吸取历史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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