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彦

以时间打败时间(以时间打败时间)(1)

近段日子,遮天蔽日的霾,连日不开。一直过着高度精神化的生活,静静燃烧,像是回到年轻的时候:阅读、看片,做笔记,沉浸于一场又一场灵魂的遨游。

整理书柜,翻出王家葵的《石头的心事》。泛黄的封面让我有点吃惊——原来十年前,竟还读过解碑的书啊。坐在故纸堆里温故知新,一边诧异于自己有过如此宽泛无章的阅读经历,一边感叹曾经囫囵吞枣如今却趣味盎然,果然是年龄到了。

王家葵本是成都中医药大学的教授,这个身份使他博学好古的爱好更有玩票意味。不得不说他玩得极好,性耽金石并有所成就,在南方都市报开“玉吅读碑”专栏写随笔结集成此书。

通读下来,虽挖的大多是历史的小角落,但已足显其考据实力——非经眼过手海量的拓本,无能置喙。只有深厚的历史知识积淀,才能对各朝各代的典章制度、史地沿革以及三教发展如数家珍吧。

时下,对碑还感兴趣的人,非书家即史家,早已寥寥。像我这样的路人,与碑暌隔甚远,无非拾人牙慧,着重看的还是由碑文引发的历史事件里散落的八卦。而王家葵也着意于此。他选择熟悉的碑刻中某一事件、某一段落,引申发挥,既不需考虑各体书法面面俱到,也不用顾及著名作品不可或缺,还能杂糅个人愤世和忧时的评说。总之,这种写法既取巧也讨喜,读来意趣横生,别开生面。

书中,由《大周故京兆男子杜并墓志铭》引出杜审言为武则天作《欢喜诗》背后的辛酸史。由《李靖碑》梳理李靖如何从《说唐》到《虬髯客传》再到《西游记》被成功附会成了托塔李天王。从《曹真残碑》讲世人对诸葛亮的迷信。从《孔褒碑》引出孔融让梨到争死的遭遇。等等。

也讲幼儿园的孩子都有小红花情节,对大人而言,虚名比实利有时同样更具吸引力。西安碑林《赠梦英大师石碑》便是宋代僧人梦英给自己粘贴的三十二朵小红花。王家葵说,虽然赠诗的三十二人均为当时各界响当当的人物,但诗作多为老干体,用肉麻的辞藻掩饰灵魂的苍白,这种小红花不贴也罢。

诸如此类的事例,经娓娓叙述,尤显举重若轻,手到擒来的功力,也极富个人书写特色。

虽说现代人与碑的血脉关联已经淡薄很多,然而古人的生活是离不开碑的。旌表、记功、书事、丧葬,凡事均要承载在不变的载体上方能传世,唯碑不可。

然而,碑毕竟是石头所造,并非能完全担负起传承千秋万载,四海列国的使命。关于碑的毁损,王家葵罗列了七厄:有无知者将石碑改造为柱础,经幢被切割成碌碡;有浅薄者磨去前作,镌上自己的涂鸦;改朝换代或者政敌垮台,前朝前人的遗迹毁灭殆尽;宗教变化,相关碑文惨遭破坏;捶拓无度,使碑文澌灭无痕;百姓不满官吏用古碑拓本讨好上峰而破坏;还有时下的保护性损坏,略干禁忌,不便显说。尤其说到有人误认为唐代《等慈寺碑》内有大量铁质而毁之炼之时,他忍不住骂了一句“人至蠢则无敌”。

尽管如此,于国人而言,碑的意象还是牢固不破的——是固化的历史,是彰显的功绩,是恒定不变的象征和期望。正因人类意识到肉身脆弱,才会想尽办法留住时间,留住过去。

以时间打败时间(以时间打败时间)(2)

“永恒”一词,应是人类永恒的痛吧。求而不得,只能寄情于外界的物化,反而更显出人类不堪一击的一面。尤其衰老此一项,能瞬间让人溃不成军。即便重整旧山河,也夹杂着多少戚戚然和不甘心啊。

就在我读这本书的时候,一个老友蓦然出现在我面前,一如以前那样笑嘻嘻地大声寒暄着,似乎我们不曾有过长时间的分别。我来不及接住她的热情,独独被其容貌慑住,杵在那里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胖了,曾经精致的小脸堆不下太多的肉,松弛的皮肤也托将不起,便直白地挂在嘴角,把嘴压成覆舟,显出更深的法令纹。

多年不见,一见竟如此不堪——虽然灵魂还那么鲜活可爱,但皮相竟垮得一塌糊涂。看她的脸,有种极不礼貌的尴尬,我不由得尽力避开去看别处,却又忍不住暗戳戳地睨视她的衰败。尽管同为女性,我也会卑鄙地略过她或许更加丰盈充沛的内心,窥视其皮囊败阵下来的种种迹象。

美人们的老终究是残酷的,尤其是过很长段时间拉出来示人。还有更惊心的一次。廊道阴暗,突然听到那头有人幽幽地喊我的名字,吓得我禁足,凝视。待到极似鬼影的一枚飘然至身边,才恍然竟是曾艳惊四座的她!如今,苍老且过度整形的脸上,浓妆艳抹,不肯服输,浑身大红大绿的衣着,又无限放大满脸的松弛和颓然,简直一败涂地。

点评他人,自然也会被他人指点。虽然我有自知之明地尽力避免照镜或照相多年,但在对他人容貌一番苛刻的揣摩后,也只能暗暗安慰自己,幸好年轻时未曾有过美颜如花作对比,不至于陡然落败于此。

当然,最是人间留不住的东西,无论男女,都须直面,才能忽视。外表的美取悦的到底是他人的眼睛,而经年内化的强大才最终属于自己,也无所谓别人在不在乎了。所以,我责备时光流逝带走美人的时候,却转头感谢它留给我的诸多馈赠。幸好时光并没有挑剔我的愚蠢,还让我多望望天空,也让我为初生的植物们着急。

于是,我仍能以旁人的姿态,去羡慕那些沉稳矗立在地平线的树,它们不用自己赶路,时间经过,就是一程一程。也羡慕历经沧桑后得以幸存的那些石碑,它们不仅仅是一件件老物,更是一段段历史。它们越是老相,越为珍贵,在被世人一再发现、解读、临摹过程中焕发新生。

我想,品读碑文揣摩历史的脉络,把千年的过往尽收眼底,也许真的能体会到以时间打败时间的永恒感吧。1917年的除夕,鲁迅应该也有过这样的感受,他在日记里淡淡地记下:“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以时间打败时间(以时间打败时间)(3)

作者:王彦,现供职于重庆市文联理论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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