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在他的小说《极花》的后记里,谈到贫穷与生育,写了这么一句令我印象深刻的话,他说:“往往越是卑微的生命,如兔子、老鼠、蚊子,越是大量地繁殖……”,生育的本能,原始又荒蛮,偏偏那生命力又蓬勃的惊人,叫人敬畏的发怵。

本来就过得艰难,偏偏拖着蚂蚱似的一串儿女们雪上加霜,活在现实里是可怜可恨,写进小说里,便是绝佳的苦难叙事、绝妙的艺术纵深。

《丰乳肥臀》中,莫言将不同父亲的8女一男,写给悲苦一生的上官鲁氏,母爱便镀上厚重到悲怆的质感;张爱玲笔下,落败的旧式大户人家里,守着干巴巴“淑女”身份、泱泱挤在逼仄空间里的六小姐、七小姐、八小姐们,脂粉盒掉进鸡毛堆里,命运就有了嘲讽般的悲凉。

乔家的儿女二姨病好了吗(横刀夺爱的二姨)(1)

在动荡变革的时代背景下,一对被生计煎熬着的夫妻,一群灰头土脸的孩子,烟熏火燎中过得跌跌撞撞、急赤白脸,这样的故事总归是戏剧性地讨巧的。贴近现实,又能在他人的苦难中寻得慰藉,生出隐秘且舒适的悲悯。未夕的《乔家的儿女》备受关注,也在情理之中了。

小说前两句便是高潮——“乔一成十二岁的时候 ,添了个小弟弟。可是,没了妈。”

一成、二强、三丽、四美、七七,一个不负责任的赌鬼老爹乔祖望,闻得到生活的苦,看得着未来的浪,这故事,催着人读。

乔家的儿女二姨病好了吗(横刀夺爱的二姨)(2)

这位出场就因生第五胎而难产死去的妈妈,是十二岁少年乔一成模糊的爱与仓皇失措的痛。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拼掇成一个温和隐忍、善良无私的灰白形象。她三十五年的人生,最后定格于一张同样模糊不清的遗照上,被闲言碎语切割,被时间细细遗忘。

多年以后,在二姨夫齐志强临终前的回忆中,乔母的形象才如弥散的薄烟聚拢成一线:她叫“淑英”,也曾血肉丰满地美丽过、恋爱过,而不仅仅是乔一成记忆里肚子鼓起来、又瘪下去,没什么光鲜衣裳穿的臃肿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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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母悲剧命运的源头:家庭里被迫“懂事”的老大

12岁的乔一成,在失去妈妈之后,顷刻间长大,用稚嫩的肩膀担负起照顾弟妹的责任,因为他是大哥,长兄如父,向来如此。正如小小的他所想:“不幸,却由命运交到你的掌心,不要都不行。”

在咱们传统的约定俗成的家庭观念里,只要是老大,哪怕是早一两分钟出生的双胞胎,也应该理所当然的“懂事”。

记得看过一个纪录片,一对孪生姐弟,剖腹产时姐姐被父母选择做老大。姐弟两个每次争吵,父母都会说:“你是老大,为什么不能让一下弟弟?”在一次看电视被弟弟抢了遥控器、向母亲求助无果后,小姑娘彻底崩溃了,哭着等爸爸下班“主持公道”,结果委屈的姐姐又被爸爸教育了一通“不懂事”,最后向妈妈道了歉才被称赞“好孩子”。看得如鲠在喉,倒吸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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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成年人如此想当然地让同样是孩子的老大“懂事”?以家庭之名自私粗暴地挟持老大的情感,强加以责任,本质上是父母对教育的无能与懒政。

旧时代之下成长的乔母,自然更无以逃离身为老大的精神桎梏。

淑英与妹妹淑芳同齐志强青梅竹马地长大,姐妹俩都对这个踏实端正的男人动了心。淑英白净腼腆,与齐志强情投意合,就在两个人订婚之际,淑芳却大病了一场,病中跪着乞求姐姐:“你把志强让给我吧。乔祖望也是很欢喜你的,他家有个店子,条件不错的。”

淑英为难,平常她什么都可以无私地让给妹妹,但深爱的未婚夫她怎么能让呢?淑芳一句你不让我就去跳长江,到底击中了她的软肋,母亲去世前,一再叮嘱照顾妹妹,她不能让妹妹丢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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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自小被偏爱,自私的理直气壮,她有恃无恐,对自己的幸福奋起直追,不管不顾。

担着父母期望与家庭责任的姐姐却不能,在办喜事前不久,淑英瞒着不明就里的齐志强,迅速跟了乔祖望。这一“让”,人生置换、命运改写。

乔祖望对家庭漠不关心,钱和人都耗在牌桌上,淑英从此在穷困的泥泞里拖儿带女、困顿挣扎。快临产都舍不得坐公交车忍痛走到了医院,一个人生下孩子,乔祖望还在牌桌上兴致酣酣……

当少年乔一成暗自期望有二姨夫这样负责任的父亲时,当二姨家的儿子齐唯民纯净优秀的像一束刺痛他的光时,他再也不会想到,他原本可以幸福的人生,是被妈妈的善良葬送的。温润如玉的表哥,是被健康和满的家庭徐徐焙出来的。他只有长出张牙舞爪的尖刺,才能保护他幼弱的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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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身为老大自觉的“懂事”,为她悲剧的命运点燃引线,随之炸的七零八落的,还有她子女们的人生。当乔一成为弟妹们自我让度的人生与他的母亲慢慢重叠时,原生家庭悲剧的延续性更令人叹息,像燃不烬的火星子,誓把生活烫出个漆黑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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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母悲惨婚姻的宿命:软弱的“奉献型人格”

电影《教父》中有这么句经典台词:“没有边界的心软,只会让对方得寸进尺;毫无原则的仁慈,只会让对方为所欲为。”

在自我牺牲的自觉下嫁给乔祖望的淑英,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小说中一笔带过的“男人不争气,不顾家,孩子多拖累重”,即可窥见她现实中的狼狈,直至死亡,12年婚姻带给她的,是没完没了的生育、捉襟见肘的生活、累死累活的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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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不负责任的丈夫,淑英的态度只有逆来顺受的隐忍与软弱。怀老五时,困窘的经济状况叫她犹豫,偷偷跑了两回医院,终因为忌惮丈夫没敢做手术,纵使这样,还叫丈夫拍桌子打板凳,把她臭骂了一通。

甚至给最爱的大儿子一成吃个溏心蛋的自由,淑英也没有。担心着被丈夫发现,偷摸让一成躲在厨房杂物后面飞快地吃,烫得直叹气。临盆在即,她也“识相”地独自步走去一个偏远且收费低的医院,不去叨扰正打麻将的丈夫。

在本应该平等的夫妻关系里,淑英的姿态低到了尘埃,越是对丈夫退让、没有要求,她越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一个人在产房生下老五后,乔祖望去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有什么好看的,哪家女人不生孩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生,怎么这次就特别金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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触目惊心的冷漠,默默为家庭燃烧奉献自己的淑英,一步步走进自己用“无私”堆砌出的泥淖,最后的死亡,亦成了丈夫和旁人那里一声无足轻重的叹息。“一辈子一件好衣服也没穿过”,灵堂上拉了大红的帐子,是丈夫给她最大的一点“犒赏”,为了安抚自己中年丧妻之痛,乔祖望连着打了两个晚上的麻将……

《乔家的儿女》一书里,不乏个性鲜明的女性,但过得好的,都是知道自己要什么的。

乔一成的前妻叶小朗,同样困难家庭出身,看清乔一成安于现状的心后,果断与平淡的婚姻切割,努力备考出了国;与乔一成暧昧过的女同事胡春晓,虽原生家庭上的共鸣与乔一成心有戚戚,但还是迅速嫁给了家境优越却长相丑陋的“杰出”青年,以夫家的人脉资源实现了阶层的跃迁,事业也平步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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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具现实意义的,就是淑英的妹妹淑芳。她从姐姐那里抢到温和顾家的齐志强,便有了安定的生活,三个子女都各有出息。齐志强去世后,很快又再嫁,一生没吃过苦受过累。往往“自私”的人,最懂得如何追求得到自己的幸福。

淑英的性格,其实很具有代表性,她的安于奉献、任劳任怨,是很多“母亲”形象的缩影。当我们习以为常妻子与母亲的角色,就是“自我牺牲”时,讴歌也成了一种无形的道德绑架。

所以书中的旁观者,感叹乔一成兄弟姐妹的孤苦无依、唏嘘乔祖望的壮年丧妻,甚至闲话编排怀疑淑英的贞洁,唯独忽略了这个最无私的女人写满苦难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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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妹妹,淑英奉献出自己深爱的未婚夫;为了家庭,淑英奉献出自己的人生甚至生命。然而作为受益者的妹妹,在她丧事时就惦记要那顶灵堂里的红帐子;她做惯甩手掌柜的丈夫,为她的医药费和丢下的一堆孩子窝火抱怨。

一个太过于“无私”的人,往往纵容了身边“自私”的家人。长久的奉献已逐渐熔为人格的一部分,他们将自我的需求与情感统统隐藏,反而所有付出都被认为天经地义。假如淑英有说“不”的态度,有追求自我的勇气,有抗争婚姻的无畏,她又怎会沦为一个失语的“生育机器”、并在这样被定义的价值中死去?

常言说“我们的善良要有锋芒”,同样,我们的付出,也要有底线,这个底线,便是先爱自己的“自私”!以此为基础衍生的一切“爱”,才是健康正常的情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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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最后

《乔家的儿女》这本小说,主语在“儿女”上,它攫取时代缩影下一群人代表性的成长经历,虽然是以艰难的成长与痛苦的拉扯为底色,但它想凸显的是亲情剪不断的羁绊,虽“各人有各人的泥潭”,却因为一个“家”字,打不散、拆不开,在困境时相依为命、彼此扶持。

尽管小说为了戏剧性增加了诸多不合情理的冲突,但切切有一种真实感,我们会发现,书中的人物与故事,与现实中的某些人、某些事重叠,这些都是散落在生活里的人间真实,在看不见的角落,四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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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一程,儿女们各有归处。合上书,我总想那几笔带过就死去的乔母,一个推进剧情的失语者,把她的温柔、无私、简朴、强韧都隐于岁月,笼统为一个“母亲”的称呼。这样被忽视的她,随处可见,为家庭付出所有,唯独忘记去做自己,劳碌一生,仿佛本来就该如此。如果她活着,扛起这个家的,定然还是她。

书中二姨夫临终前的回想令人动容,在他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叫淑英的女孩,她不是谁的妈妈、谁的妻子,她青涩好看、情感细腻,她拥有过真正美好的爱情。这隐秘的回忆,是给予淑英这个角色最悲悯的温情。

乔家的儿女二姨病好了吗(横刀夺爱的二姨)(16)

王小波说“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与不幸。”正因依靠着那片刻娱,多少如淑英一样的母亲,走完了她们被索取、被忽视的一生。很不想赞美这样的人生伟大,但我们都愿意承认,“她”很伟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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