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方术即长生之术。修习方术的群体,则被称作方士。
“方术”常与“数术”并称。数术(一作术数)泛指阴阳五行、天干地支、河图谶纬等充斥着神秘色彩的荒诞理论。
这类今日看来属于封建迷信的文化糟粕,在蒙昧时代,曾一度被奉为圭臬,方士与术士甚至登堂入室,出将入相。
典型案例即方士栾大(一作栾太),因为掌握“斗棋之术”,官拜五利将军,还被汉武帝招为驸马,娶卫长公主为妻。
(栾)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上(指汉武帝)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栾)大为五利将军……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赍金十万斤。--《汉书 郊祀志》
秦皇渡海求仙,汉武痴迷长生,是中古时代社会各界的共识。儒家嘲笑他们的愚昧,道家则歌颂他们的至诚,彼此攻讦,莫衷一是。
不先聿修显祖,阐拓洪基,而遽追秦皇、汉武,宫馆是营,格之远猷,其殆疾乎?--《魏书 明帝纪》
汉武享国,最为寿考,已得养性之小益矣。--《抱朴子 论仙》
方术大行其道的环境下,便产生了另一类附属产物:淫祀。
淫祀即“妄滥之祭”,指不合规定、不合制度的祭祀。这类祭祀往往由民间自发产生,充斥着荒诞色彩。在可考史料中,有祀铜钱者、有祀李树者、甚至还有祀鲍鱼者。
三国时代,也出现了大量的妖道与淫祀。
张角、张鲁这些“诳惑众人,煽动群愚”的军阀自不必多提,山野之间,打着“长生不死”旗号的江湖牧竖,也多如过江之鲫。
最令人叹息者,便是三国时代的各国君主,均迷信此道。在统治阶层的推动下,极大助长了方士的嚣张气焰。
三国君主求仙问道
蜀汉的刘备,曾向术士李意其占卜伐吴成败;刘禅痴迷于术士的谗佞邪说,终至亡国。
魏国的曹操、曹植痴迷于左慈的“辟谷之法”;曹叡供奉寿春神女,大起宫殿。
至于东吴的孙权、孙皓,更是此道之集大成者,乃至唐代士人周昙,作诗嘲笑孙权祖孙的昏昧。
注:左慈事见张华《博物志》、曹叡事见《明帝纪》、孙权事见《吴主传》、《赵达传》、《咏史诗》;刘备事见葛洪《神仙传》、刘禅事见《姜维传》。史料繁芜,后文会逐一引注。
本文主要就三国时代的妖道与淫祀,浅谈方术的相关典故。
这里要特别强调,时代局限下,崇信方数的行为,并不会影响英雄人物的正面形象,但也要对他们的迷信色彩,予以正视,不可一味为尊者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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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统治阶层对方术的沉迷魏蜀吴三国的君主,无一例外,均宠佞方士、追求长生。
在现代科学诞生之前,人们为了阐释难以理解的现象,往往托言于神仙精怪,或者超自然力量。这种迷信倾向并非东方独有,西方亦然。
作为“操弄权柄,口衔天宪”的统治阶层,对于“长生”、“力量”的追求,更是远胜凡人。为了达成这种不切实际的目标,诸多帝王,做出了许多劳民伤财的恶事,史不绝书,讳无可讳。
三国时代,号称丧乱,丁口锐减,十不存一。在这种末世环境下,统治阶层的暴行,缺乏大规模的实践基础,因此酷暴程度逊于秦皇、汉武。但是曹刘孙三家,对神仙的追求却依旧虔诚。
《魏书 方技传》中,涉及大量的妖邪术士,甚至连华佗这种医家也被归入其中。
“医术”虽然属于“方术”,但又被方术所鄙视。比如葛洪在《抱朴子》中,便公开讥笑医家之术为“薄技”,远不及长生术之神妙。
元化(华佗)能刳腹以澣胃,文挚愆期以瘳危困,仲景(张机)穿胸以纳赤饼,此医家之薄技,犹能若是,岂况神仙之道,何所不为!--《抱朴子 至理》
曹操虽然自称“性不信天命”,晚年却作出“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的心迹流露,可见其虚伪。
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妄相忖度,每用耿耿。--《让县自明书》
(魏)王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魏略》
为了追求长生,曹操招揽四方神棍,“庐江左慈、谯郡华佗、甘陵甘始、阳城郄俭无不毕至”。
(曹操)好养性法,亦解方药,招引方术之士,庐江左慈、谯郡华佗、甘陵甘始、阳城郄俭无不毕至。--《博物志》
曹操这种迷信思维,严重影响了诸子侄。
(1)曹植
曹植叹服于左慈的“辟谷之法”,又好“丹砂之道”与“房中之术”,还自称“还精补脑,永世难老”。
陈思王(即曹植)著释疑论云,初谓道术,直呼愚民诈伪空言定矣。及见武皇帝(指曹操)试闭左慈等,令断谷近一月,而颜色不减,气力自若。--《抱朴子 论仙》
授我仙药,神皇所造。教我服食,还精补脑。寿同金石,永世难老。--曹植《飞龙篇》
(2)曹丕
曹丕自称“骨无痛痒之知,冢非栖神之宅”,似乎是无神论者,但他在《终制》中依然透露出对死后世界的恐惧。
若违今诏,妄有所变改造施,吾为戮尸地下,戮而重戮,死而重死。臣子为蔑死君父,不忠不孝,使死者有知,将不福汝。--曹丕《终制》
曹丕对于“异物”也有着特别癖好。
除了多次向孙权求取的“斗鸭”与“长鸣鸡”(见《江表传》),他还痴迷于西域的“切玉之刀”与“火浣之布”,求之不得,又在《典论》中叹息痛恨。
魏文帝躬览洽闻,自呼于物无所不经,谓天下无切玉之刀,火浣之布。及著《典论》,尝据言此事。--《抱朴子 论仙》
曹丕欲求“切玉刀”与“火浣布”
“切玉刀”即昆吾剑,“火浣布”则是石棉,其放射性对人体伤害极大。
曹魏统治阶层,不明就里,奉石棉为异宝;曹爽、司马懿等人甚至当众试穿石棉服,以为炫耀,与东汉梁冀无异。
西域重译献火浣布,(齐王)诏大将军(曹爽)、太尉(司马懿)临试,以示百寮。--《魏书 齐王纪》
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以火浣布为单衣。常大会宾客,(梁)冀阳(伪装)争酒,失杯而污之,伪怒,解衣曰:“烧之。”布得火,炜烨赫然。--《傅子》
(3)曹叡
曹叡当政时,有寿春农民妻自称仙女,曹叡召入宫中,大起馆阁,供养厚待。及曹叡病,“饮神水无验,遂杀焉”。
青龙三年中,寿春农民妻,自言为天神所下……(曹叡)下诏称扬,甚见优宠。及(明)帝疾,饮水无验,于是杀焉。--《魏书 明帝纪》
曹魏如此,蜀汉亦然。
刘备宠信的方士李意其,自称“汉文帝时人”,大肆招摇撞骗,刘备却猥自枉屈,亲顾茅庐。
仙人李意其,蜀人也。传世见之,云是汉文帝时人。先主欲伐吴,遣人迎意其。意其到,先主礼敬之,问以吉凶。--《神仙传》
李意其在方术界影响极大;乃至东晋时代,江左地区的诸多神棍,皆伪托李姓,转相诳惑。
东晋方士葛洪,记载称“吴郡李宽,能做蜀语”,自称“仙翁”。结果随着时间流逝,李宽又聋又瞎,齿堕发白,乃至“忘其子孙,与凡人无异”。
后有一人,姓李名宽,到吴而蜀语,能祝水治病颇愈……余亲识多有及见宽者,皆云(李)宽衰老羸悴,起止咳噫,目瞑耳聋,齿堕发白,渐又昏耗,或忘其子孙,与凡人无异也。--《抱朴子 道意》
李宽年老体衰,眼瞎耳聋,无异凡人
至于东吴孙权,宠信的王表、华乡等方士,均是无耻至极、谄佞之尤的败类。
华乡(一作华向)事迹今已失考,王表事迹见诸史册。
按《吴主传》记载,临海县民王表,号称“不见其形”,精通隐遁之法。这类骗术,在方术界的学名叫“坐在立亡”。
临海罗阳县有神,自称王表。周旋民间,语言饮食,与人无异,然不见其形。--《吴书 吴主传》
孙权病重时,屡遣使者“诣王表请福”,结果“王表亡去”,孙权遂死。
(东吴)诸将吏数诣王表请福,(王)表亡去。夏四月,(孙)权薨。--《吴书 吴主传》
周昙在《咏史诗》中,将此事生动地归纳为“不听人臣听鬼神”,大加嘲弄。
王表闻声莫见身,吴中(指孙权)敬事甚君亲。是知邦国将亡灭,不听人臣听鬼神。--《咏史诗》
三国民间的淫祀淫祀即“妄滥之祭”。严格意义上说,一切在当朝典籍法令之外的祭祀,均为淫祀。
举例而言,曹丕、曹叡当政时,名山大川均属于淫祀范畴。曹叡甚至因此杀掉了祭祀“无涧神”的曹洪乳母,以作震慑。
曹洪乳母当(氏),与临汾公主侍者,共事无涧(山)神系狱。卞太后遣黄门诣府传令,(司马)芝不通,辄敕洛阳狱考竟(即杖毙)。--《魏书 司马芝传》
需要注意,“淫祀”的高发区,不在统治阶层,往往出现在中下层,多为民间自发行为。
即使在统治阶层内部,淫祀的参与者,也主要是下层人物。比如“无涧神”事件中,参与者是曹洪的“乳母”与临汾公主的“侍者”,地位不高。
(1)济南国淫祀
曹操出任济南国相时,因为当地百姓越礼祭祀刘章(西汉朱虚侯),曹操遂托以淫祀之名,捣毁祭坛,驱散信徒。
(济南国)长吏多阿附贵戚,赃污狼藉,(曹操)于是奏免其八;禁断淫祀,奸宄逃窜,郡界肃然。--《魏书 武帝纪》
按《魏书》记载,这些淫祀的领头者,被称作“奸宄”,性质足见一斑。
此事影响不小,曹操因此被青徐黄巾,夸奖为“其道与中黄太乙同”,令人啼笑皆非。
(黄巾)贼乃移书太祖曰:“昔在济南,毁坏神坛,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似若知道,今更迷惑。”--王沈《魏书》
(2)辽东淫祀
中原名儒邴原,在汉末丧乱时渡海至辽东避难。
邴原曾拾得铜钱,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将它挂在树枝上。
愚民不知就里,竟以为“此生钱之神树”,遂相诳惑,乃至“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遂成淫祀。
(邴)原尝行,而得遗钱,拾以系树枝,此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问其故,答者谓之:神树。--《邴原别传》
钱既不见取,而系钱者愈多
邴原返回青州之前,“乃辩之”,总算是解开了神树之谜。
(3)汝南淫祀其一
汝南有猎户,置网捕得一獐,路人经过,窃獐而去。
窃獐者心不自安,于是留下一枚随身携带的鲍鱼,以作补偿。
猎户归家,见网中鲍鱼,大吃一惊,“以为天神,不敢持归”。
本主来,于罥中得鲍鱼,怪之,以为神,不敢持归。--《抱朴子 道意》
愚民谣言四起,乃至“共为起屋立庙”,号为“鲍君”。前后七八年,香火不绝。
村里闻之,因共为起屋立庙,号为鲍君。后转多奉之者,丹楹藻棁,钟鼓不绝……积七八年。--《抱朴子 道意》
直到窃獐者自首,众论哗然,淫祀乃止。
(4)汝南淫祀其二
汝南郡南顿县民张助,耕田时偶得一李树树苗,“惜之”,掘出后埋于空桑树中,准备事后带回家。
事后,张助“忘取之”。于是树苗在桑树空隙中生根发芽,逐渐长成一株李子树。
(张助)以湿土封其根,以(李树苗)置空桑中,遂忘取之。--《抱朴子 道意》
愚民见“空桑生李”,以为神树,于是又开始“歌舞祭祀,酒肉不绝”。最后以讹传讹,竟说此树能够“令盲人复明”。
树神的名声越来越大,不仅汝南人昼夜拜祭,连邻郡之人也闻风而至,最终发展至“车水马龙,酒池肉林”的荒唐地步。
传者过差,便言此树能令盲者得见。远近翕然,同来请福,常车马填溢,酒肉滂沱,如此数年。--《抱朴子 道意》
李树成神,远近翕然,同来请福
直到“始作俑者”张助说明真相,一斧子劈了李树,淫祀才告终止。
张助罢职来还,见之,乃曰:“此是我昔所置李栽耳,何有神乎?”乃斫去,便止也。--《抱朴子 道意》
汝南与颍川,盛产智计之士。按《晋书》记载,“三秦饶俊异,汝颖多奇士”。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三秦饶俊异,汝颍多奇士。--《晋书 姚兴载记》
从上述案例来看,“汝颖多奇士”指的应该是门阀士族阶层(诸荀、诸袁、郭嘉、钟繇);至于当地的世俗之人,彼时的愚昧程度与其他州郡并无二致。
(5)兴古淫祀
兴古即“南中七郡”的建宁、牂牁。
(建兴)三年春三月,丞相(诸葛)亮南征四郡……分建宁、牂牁为兴古郡。--《蜀书 后主传》
《抱朴子》记载,兴古太守马氏,纠合无赖,任人唯亲,将一名不学无术的故旧之人,包装成“神仙道士”;又巧妙运作,找来各路江湖神棍站台。
兴古太守马氏在官,有亲故人投之求恤焉,马乃令此人出外住,诈云是神人道士。--《抱朴子 道意》
在马太守的经营下,“四方云集,趋之如市”,最终“旬日之间,乃致巨富”。
四方云集,趋之如市,而钱帛固已山积矣……旬日之闲,乃致巨富焉。--《抱朴子 道意》
旬日即十日。换句话说,一周多点儿的时间,一个赤手空拳的无赖,便成了富甲一方的豪人。
当然,这些银钱的大头儿,无疑流进马太守的腰包。
这位“兴古马太守”,疑似牂牁太守马忠。
昔日巴西人马忠,曾出任牂牁太守,多次讨平南蛮叛乱。
《蜀书》称马忠“威恩并立,蛮夷畏而爱之”,乃至“为之立庙祀,迄今(指西晋)犹在”。
(诸葛)亮入南,拜(马)忠牂牁太守……(马忠)处事能断,威恩并立,是以蛮夷畏而爱之。及卒,莫不自致丧庭,流涕尽哀,为之立庙祀,迄今犹在。--《蜀书 马忠传》
牂牁即兴古。照此推断,马忠在任上,可谓生财有道。
小结自古及今,“长生不老”都是人类的普遍追求。
统治阶层掌握的力量大,因此对方士、丹砂的需求更为强烈;小民百姓掌握的力量小,不得不求之于神仙精怪,遂成淫祀。
可见无论追求“方术”还是“淫祀”,其实内核都是相同的。
换言之,如果小民百姓也有吃用不尽的金山银海,一呼百应的权力地位,想必他们也不会祭祀“神树”、“鲍君”一类的妖妄邪物,而是直接效法秦皇、汉武,寻蓬莱之岛,求金丹之药了。
需要明确,无论是丹砂还是长生术,大抵言过其实,不可置信。
丹砂是炼制“还丹”、“金液”的原材料,多为铅汞硫磺,富含毒素。然而在古人眼中,“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尚未脱离朴素的思维逻辑,贻害非浅。
玉亦仙药,但难得耳。玉经曰: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也。--《抱朴子 仙药》
服金者寿如金,服玉者寿如玉
至于金丹术以外的“修仙之术”,无外乎行气、导引一类的小法,养生功能尚且有限,遑论长生不死。
但彼时这类邪说流毒甚广,深入人心;南朝学者颜之推还以身试法,极力鼓吹,并信誓旦旦地表示“神仙之事,未可全诬”。
神仙之事,未可全诬……吾尝患齿,摇动欲落,饮食热冷,皆苦疼痛。见《抱朴子》牢齿之法,早朝叩齿三百下为良;行之数日,即便平愈。--《颜氏家训 养生篇》
方术又强调“房中术”的重要性,甚至号称“黄帝御女一千二百,白日飞升”。荒诞已极。
俗人闻黄帝以千二百女升天,便谓黄帝单以此事(指房中术)致长生。--《抱朴子 微旨》
至于金丹术中的“内丹术”,即体内结丹之法,更是一无可采。
在道教理论家葛洪的笔下,内丹“大如弹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照此描述,非是金丹,实是柑橘。
出彼玉池入金室,大如弹丸黄如橘,中有嘉味甘如蜜,子能得之谨勿失。--《抱朴子 微旨》
葛洪在论述此法时,大概也一知半解,只好遮掩为“此先师之口诀”;把这些鬼话统统推给死人,可笑无过此者。
《三国志》中虽然大量记载了方士与方术,但对于明显的歪理邪说,也大加痛斥。
陈寿在《吴主传》嘲笑孙权“谗说殄行,胤嗣废毙”,在《明帝纪》叹息曹叡“不聿脩显祖,阐拓洪基,而遽追秦皇、汉武”,对统治阶层无限度的求仙活动,给予了无情的批判。
曹操虽然一度沉迷方术,晚年却有顿悟之感,在《龟虽寿》中表达了昂扬向上的进取心态,也批判了长生不老的歪理邪说。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可知虚妄的永生终究是水月镜花,乐观通达的生活态度,才是人生的宝贵财富。
我是胖咪,头条号历史原创作者。漫谈历史趣闻,专注三国史。从史海沉钩中的蛛丝马迹、吉光片羽,来剖析展开背后隐藏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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