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五十岁总有一些回忆,我也曾经碰上这样的事情,前几年看了大导演斯皮尔伯格拍摄的《战马》获得了六项奥斯卡奖提名,主要描写一个男孩和一匹农场干活的小马,小男孩与小马一起干活,一起游玩,一起成长,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战马,你爱它,它也爱你,人跟动物曾经有过漫长而悠久的紧密关系,这种感情永久的失落了。
《战马》诉说的是一匹矫健而又通灵的好马,还有那个小男孩的善良。
我也碰上过这样的事情,童年的时候遇上一匹战马,绝对就是一个天方夜谭的故事,或者就是一个神话传说,我童年就和一匹战马相伴,我的父亲就有一匹枣红色的退役军马。
1962年10月到11月。我们国家在西藏和印度发生了边境冲突,在“世界屋脊”的高寒地区进行了一场边境保卫战,战争打得就是后勤,“世界屋脊”后勤运输是一个大问题,西藏边疆高原上一个叫阿克赛的地方小镇,海拔都在5000米以上,这个小地方就是边疆战争发生最激烈战斗的地方,无论军人和战马没有受过特殊训练,是无法适应高原严酷的环境,无独有偶,山丹军马场是亚洲最大的军马场,祁连山军马场草原,海拔在2400米—4000米,战时改为总后勤部青藏办事处军马局,山丹军马场的军马最适合到“世界屋脊”去服役,一匹战马驮82毫米迫击炮弹六发,每发14.471公斤、或者驮三箱重30公斤的56式子弹箱,往返于“世界屋脊”的山路,负重90公斤已经是奇迹。这批战马战伤累累,战损率惊人,十匹军马中,就有七匹战马马蹄冻伤,马蹄失效是战马的致命伤,大批战马受伤退出了现役,只有十几匹马蹄轻微冻伤的战马,又回到了山丹军马场。
如图军马四场的马群
六十年代, 山丹军马场的养的马,一般是野生放养的,上千匹的马,在野马泉紫色马莲花映衬下,泛着红色的波浪,奔腾嘶鸣,来得突然,去的也令人毫无准备。这批马野性强,极难驯化,所以在马群里要放养一些乖巧、温顺、矫健的马,俗称“走马”,这样,马群就好管理,马匹也好驯化。
这些在“世界屋脊”运输炮弹、子弹。轻微冻伤的个别幸存者战马,又被放养到马群里。
这些事情与我和父亲风牛马不相及,毫无瓜葛,当时山丹军马场是军事重地,就是毛泽东主席都亲自过问,在解放大西北时,他老人家就指示:“一定要完整接管好山丹军马场。”农场和父亲沾不上边。山丹军马场山地山岭纵横交错,黄色的油菜花似一片黄色的海洋,色彩斑斓,放眼望去。草原和油菜花构成一幅美丽的原野,祁连山冰川的融雪水,涓涓的在冰沟谷底流淌着。
如图军马场油菜花。
山丹军马场养马的草场,占了一个叫新城子地方的大片草场,同时油菜花的美丽还需要祁连山的潺潺溪水浇灌。七十年代,我父亲是新城子公社书记。管理着一个水库,掌握配水权,这个权利之大在缺水的西北就表现出来了。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什么都缺,军马的驯化是一个高技术的工作,马的淘汰率也高,山丹军马场把一部分草原开垦成了耕地,种上油菜,也用祁连山潺潺溪水,所以军马场主动示好,低价卖给了新城子五十多匹淘汰的马,一匹坡脚的枣红色战马也在其中,给生产队加辕套车,所以我父亲就这样巧合,得到了一匹坡脚的枣红色战马。
高贵在实用主义面前禁不起推敲,对于军马场的示好,我父亲并不领情,马作为莽莽祁连草原的一种高贵动物,和骑手的生命相关联,我父亲作为常年在祁连草原,测量冰川河流小溪水流量的一个人,知道草原的气候变化的诡秘无常。
如果你住在草原上,你抬头望去,天还是蓝蓝的,可是顷刻间就有几朵乌云汇集在一起,暴雨,要命的冰雹,顷刻间就砸下来,风刮一条,雨下一方,这是草原的谚语,马快,你可以躲开这些灾难。
所以我父亲骑马走的路,一般都是沿河的一道陡直的不规则的小路,有一段路最为艰险,西大河发源地野马川,最为难走,有十多公里,这里红柳丛生,野草密布,红柳丛里是野狼经常出现,野狼的生存法则就是掉队的弱者永远是最先袭击和杀戮的对象,严酷的草原环境,对于一匹坡脚的马是不能胜任的。
如图祁连山草原
在那个年代,山丹军马场是不能杀军马的,可是人的恶性与自私,在实用主义至上的环境下,受伤的那匹军马就成为一匹淘汰的马。
那匹坡脚的枣红色战马,就是生产队也不要,吃精料多,不能驾辕套车,受伤战马唯一的去处就是公社的食堂,让职工吃几顿免费的马肉,屠杀战马足以毁了我父亲的前程,所以这匹受伤的战马阴差阳错就成了我父亲的坐骑,勉强能骑。
五月份正是祁连草原冰川雪水融化的时候,也是农民第一轮麦苗浇水的时候,我父亲在祁连冰川测量水的流量,蓝蓝的白云,突然下起了暴雨,紫色的马莲花下面是湿地,几十条沟溪,潺潺而过的小溪连接了上千个泉眼,野马川红柳丛里就是沼泽,我父亲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两腿夹了一下马肚子,挥动缰绳,受伤的坡脚战马迈起受伤的左啼,挥动着曼妙的四蹄,昂着头,四蹄发出嚓嚓的有节奏的声音。
突然受伤的战马抖抖鬃毛,喷着鼻音,受伤的战马后面有三只野狼追随而来,我父亲一抖缰绳,可是前面的红柳丛里,又蹿出了一头祁连草原特有的纯白的野狼,我父亲受了雨淋,又加上有四头野狼,顷刻间吓晕了,只是生存的欲望,他的两腿紧紧地夹着马鞍子,马蹬敲打着战马的肚子,下意识一抖马缰绳,再接着就是生存的欲望双手抱着马鞍子。
如图祁连山冷龙岭雪山
受伤的战马消除了疑虑,挥动着前蹄狂奔,后面的野狼追逐着,受伤的战马每迈出一步,就努力创造出一种平衡,战马发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铁蹄之下的飞跃,是受伤战马艰难的付出,受伤的战马嘴角泛着白沫,吐着粗气,我父亲惊恐,他也丧失了辨别方向的意识,只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也不让战马歇息,六十多公里骑到了我们家,从马上栽下来,爬到了炕上。
我母亲看到我父亲还在呼吸,赶紧把那匹坡脚的战马解开了肚带,把马鞍子推下去,顷刻间马脊背上烟雾绕绕,汗水和血水交织在马的脊背上,马鞍垫子上陈旧的血渍,汗渍上又显现出斑驳的血迹,冉冉殷红了垫子,我母亲仔细看,马脊背磨破了皮,有四个鸡蛋大的伤口,显现殷殷的红色,汩汩流着血滴,马的左前啼结痂的地方也流着血,马惊恐地在院里原地转圈,马蹄子在院里划了一个红色的圆弧。坡脚受伤的战马好几次想卧下去,我母亲把马缰绳交给我,她用木棍拍打着戳上军马编号的马屁股,马嘴里吐着白沫,后啼还是想卧下去,卧下去这匹马就挣死了,不能让坡脚的战马卧下去,就是我的工作·····
那匹退役的战马被我们母子两救活了,我母亲有得安慰我的父亲,我父亲终于缓过神来,我母亲问我爸,“马怎么这个样子?”
我父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遇到了狼,这是一匹矫健通灵的好马,你爱它,它也爱你,我父亲找到了兽医,把治伤的草药敷在马脊背上,剜去左啼上的结痂,白布轻轻的缠在伤口上,马能走路时,我父亲把坡脚的战马养在水管处后面,一个大草原围栏里。
我父亲从供销社托关系,买来了一些碎棉布,我母亲用剪刀把马鞍子下垫子上的麻线剪开,然后用针头挑出麻线头,用棉线重新缝马鞍垫子,用碎棉布再把垫子加厚,然后把棉线接头处的小疙瘩,用剪刀剪去,一粒沙子掉到鞋子里。脚会磨起水泡,从而失去走路的功能,同样一个小疙瘩也可以是疾驰的马皮肉磨破,从而失去飞跑的功能。
受伤的坡脚战马养好了伤,我父亲把受伤的坡脚战马拉到修蹄匠师傅面前,铲去了分岔的马啼,修理好马蹄,带着坡度的马蹄受力就均匀了,然后在马蹄子上钉上了马铁掌。
如图山丹县军马场草原(部分)
马能给人以勇气,给人以幻想,这匹枣红色战马陪伴了我父亲十年,我跟这匹马也建立了悠久的亲密关系,只有上过战场的马,才知道久违的和平,只要那匹马看见绿色的麦田里有除草的妇女,那匹战马就迈起左啼,右啼平稳的踏在空中,然后四蹄轻轻地的点下去,又轻轻地跃起来,可能就是表达对我母亲的感恩。
遇到沟溪,战马也会打个响鼻,提醒我父亲注意,战马昂着头,只要回到家看见我母亲,它总要嘶叫一下,和我母亲有一种无言的默契。
我们家在当地是一个外乡人,这匹马在村里给我家带来了荣光,如果有一天我回到家,我父亲骑马回来了,我父亲解下马鞍子,无论多忙,我母亲总要把马鞍子上的软垫子解下来,到潺潺的泉眼里,漂洗垫子上的污泥、汗渍。而我也陪在母亲身边,拉着马,抚摸着它的鼻梁和嘴唇,我的衣服口袋里,会偷偷装上我们家的豆子,被母亲磨成马饲料豆瓣子,我用小手捧上一捧豆瓣,捧到手里,马舌头就舔我的手心,手掌痒痒的,特别好玩,童年的情趣让我回味翩翩。有时候我也使坏,把豆瓣夹在手指缝里,让战马舔,马舌头舔不到,战马的眼睛只有怯怯的望着我,我再伸手,它又舔,我只得把豆瓣送到它嘴里,它的眼神充满了怜悯和爱怜,然后我脱下裤子,跳到泉眼里,拿起脸盆,就往马脊背上泼水。
我母亲也解下了马笼头,脊背淋水的马野性得到了释放,它打滚翻转,然后站起来吃草,一抹夕阳下来,我去,跑到战马旁边,战马不情愿的低下头把头伸过来,我套上马笼头,牵着马又踏上了归家的路,童年的灵魂有点不安分,我爬上马脊背,想学父亲骑马跑的姿势,用小手拍打着马脖子,马不跑,然后死命的用小手勒马缰绳,得到的是战马的嘶叫,我母亲回头,把我从战马上拽下来·····
回到家,我母亲挖出五斤豆瓣,在那个困难的年月,是多么的不易,挖饲料的手在哆嗦,豆瓣放在脸盆里,嘴里嗔骂着我父亲,“把这无用的东西带到家里”。
战马还是那样乖,嘴伸到了脸盆里。
“这是一匹上过战场的马”,在小朋友面前,我是这样吹嘘枣红马的。
战马应该驰骋在战场,其实这是一种误解,枣红马对麦苗情有独钟,只是它会克制,只要它舌头卷着麦苗,你把缰绳轻轻地一挥动,枣红马就祈求的看着你,它的眼神充满了爱怨。
枣红马成了我向村里小伙伴炫耀的资本,童年的顽皮大胆,现在想感觉有点后怕,我可以分开枣红马的后腿,在马腿里钻来钻去,炫耀枣红马不伤人,这绝对是一个致命的游戏,马的后啼给你一蹄子,你不死也是重伤,不过枣红马也有恼怒的时候,它吃草时,枣红马会夹着后腿,不让你通过。
枣红马被小伙伴讥笑:“这那里是一匹马。就是一头温顺的公羊”。我知道这是小朋友嫉妒我,枣红马在沟里安静的吃冰草,一个蚊子爬到了枣红马的生殖器上,我忘乎所以,从侧面猛地钻入马肚子,小手拍打在马的生殖器上,枣红马一惊,前腿下意识的往前一跃,他的后腿触到了我,感觉不对,再变换姿势,已经来不及了,枣红马的后蹄已经擦我的头皮而过,为保持平衡,枣红马甩起了尾巴,屁股一扭躲开我,可是尾巴已经打在了我的脸上,我小手一摸鼻孔,鼻血就流下来了。
如图祁连山草原
马蹄擦我头皮,马尾巴打到我脸上,在草原长大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所以我吓得躺在草沟里。枣红马呆呆的看着,向我走来,我缩成一团,害怕的闭上了眼睛。
我的脸暖暖的,嘴角感觉到有一股马汗夹杂着野草的苦味,天呐,这是枣红马在舔我的脸,小说里呈现的场景出现在我的记忆里。
小伙伴把枣红马踢我的情境还是描绘给了我的家人,我父亲急匆匆赶来,牵离了枣红马,他查看我身上有没有被马蹄踩过的痕迹,然后抱起了我。他拿上红柳条向枣红马抽去。
枣红马嘶叫着,鼻音里带着悲怨,向它的主人诉说着苍茫幽愤。我抓住了父亲的手,跪下:“爸爸你别打了,我错了,再也不钻马肚子了。”
如图祁连山皇城草原。
枣红马来到我家是个错误,无奈落花流水去,匆匆,复又太匆匆,枣红马已经十八岁了,在我们家呆了十年,从三岁到十三岁,我的童年就是蓝天、白云、溪水潺潺、小鱼、绿草、军马为伴,十岁我到县城一小上学,只能在假期回来照顾枣红马,我十三岁,我的父亲也调到县城的,把枣红马留到了生产队代养。
“把它养起来吧,我给你们生产队多报浇地的苗水。”这是我父亲离开草原最后说的话。
高贵在低贱面前显得弱不禁风,有关枣红马啃麦苗的传言,传到我父亲的耳朵里,枣红马的牙齿咀嚼不了冰草,在田埂上它的舌头不时会卷着麦苗,这在农村是绝对不容许的,枣红马是闲马,被饲养员断了精料,只吃一些没有营养的荒草。
一九八一年是我和父亲最后一次看枣红马,枣红马骨瘦如柴,连走路都是在跳跃,一瘸一拐的跳到我和父亲的面前,我从挎包里用双手捧出了豆瓣,枣红马舔着我的手,眼里流下汩汩的泪珠,这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动物流泪,我父亲抚摸着枣红马数着它的肋骨。“这是一匹上过战场的马。”父亲喃喃自语,父亲与枣红马心灵的交往,个中的情感与悲痛,我无法体会,看到他老泪纵横,一种酸楚涌上了我的心头。
把我放归到祁连草原吧,似乎枣红马在祈求,枣红马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远方,它去哪儿呢?野马泉、马营泉、马莲泉、河马泉····还是去野马川?
如今枣红马走了,我父亲也走了,尘归尘,土归土,消失在天苍苍,野莽莽的亘古草原,但是唯有给我留下的是:一个永恒的马与人之间“爱”的故事。
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和疑虑,去追随那无家的湖水,因为永恒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泰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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