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见程灵素脸色苍白,柔声道:“二妹,你累啦,快歇一歇吧!”程灵素听到他温柔体贴的说话,更是说不出的伤心,哽咽道:“我……我……”胡斐忽觉右手手背上略感麻痒,正要伸左手去搔,程灵素一把抓住了他左手手腕,颤声道:“别动!”胡斐觉得她手掌冰凉,奇道:“怎么?”突然间眼前一黑,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他这一交倒在地下,再也动弹不得,可是神智却极为清明,只觉右手手背上一阵麻,一阵痒,越来越是厉害,惊问:“我也中了那三大剧毒么?”程灵素的泪水如珍珠断线一般,顺着面颊流下,一点点的滴在胡斐衣上,缓缓点了点头。胡斐见她这般悲伤,心下不禁凉了半截,暗想:“她如此难过,我身上所中剧毒,定是无法救治了。”刹时之间,心头涌上了许多往事:商家堡中和赵半山结拜、佛山北帝庙中的惨剧、潇湘道上和袁紫衣的结识、洞庭湖畔和程灵素的相遇,以及掌门人大会、红花会群雄、石万嗔……这一切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他只觉全身渐渐僵硬,手指尖和脚趾尖寒冷彻骨,说道:“二妹,生死有命,你也不必难过。只可惜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做大哥的再也不能照料你了。那金面佛苗人凤虽是我的杀父之仇,但我看他慷慨豪迈,是个铁铮铮的好汉子。我……我死之后,你去投奔他吧,要不然……”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起来,言语模糊不清,终于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灵素跪在他身旁,低声道:“大哥,你别害怕,你虽中三种剧毒,但我有解救之法。你不会动弹,不会说话,那是服了我那颗麻药药丸的缘故。”胡斐听了大喜,眼睛登时发亮。
程灵素取出一枚金针,刺破胡斐右手手背上的血管,将口就上,用力吮吸。胡斐大吃一惊,心想:“毒血吸入你口,不是连你也沾上了剧毒么?”可是四肢上冷气逐步上移,全身再也不听使唤,哪里挣扎得了?
程灵素吸一口毒血,便吐在地下,直吸了四十多口,眼见吸出来的血液全是鲜红之色,这才放心,吁了一口长气,柔声道:“大哥,你和我都很可怜。你心中喜欢袁姑娘,哪知道她却出家做了尼姑……我……我心中……”她慢慢站起身来,柔情无限的瞧着胡斐,从药囊中取出两种药粉,替他敷在手背,又取出一粒极大的黄色药丸,塞在他口中,低低的道:“我师父说中了这三种剧毒,无药可治,因为他只道世上没有一个医生,肯不要自己的性命,而来救活病人。大哥,他不知我……我会待你这样……”
胡斐只想张口大叫:“我不要你这样,不要你这样!”但除了眼光中流露出反对的神色之外,实在无法表示。
程灵素打开包裹,取出圆性送给她的那只玉凤,凄然瞧了一会,用一块手帕包了,放在胡斐怀里。再取出一枝蜡烛,插在神像前的烛台之上,但一转念,晃火摺点燃蜡烛,放在后院天井中,让蜡烛烧了一段,再取回来放在烛台之旁,却另行取一枝断蜡烛插上烛台。
胡斐瞧着她这般细心布置,想不到是何用意,只听她说道:“大哥,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以免惹起你伤心。咱们要分手了,不得不说。在掌门人大会之中,我那狠毒不肖的师叔和田归农相遇之时,你可瞧出蹊跷来么?他二人是早就相识的。田归农用来毒瞎苗大侠眼睛的断肠草,多半是石万嗔给的。甚至,你爹爹妈妈所以中毒,那毒药多半也是石万嗔配制的。”
胡斐心中一凛,只想大叫一声:“不错!”程灵素道:“你爹爹妈妈去世之时,小妹尚未出生,我那几个师兄师姊,也未曾投师学艺。那时候擅于用毒之人,只有先师和石万嗔二人。苗大侠疑心毒药是我师父所授,因之和他失和动手,我师父既说不是,当然不是了。我虽疑心这个师叔,可是并无佐证,本来想慢慢查明白了,如果是他,再设法替你报仇。今日事已如此,不管怎样,总之是要杀了他……”说到这里,体内毒性发作,身子一晃,摔在胡斐身边。
胡斐见她慢慢合上眼睛,口角边流出一条血丝,真如是万把钢锥在他心中攒刺一般,张口大叫:“二妹,二妹!”可是便如深夜梦魇,不论如何大呼大号,总是喊不出半点声息,脑中虽然明白,却是连一根小指头儿也转动不得。
便是这样,胡斐和程灵素的尸身并肩躺在地下,从上午挨到下午,又从下午挨到黄昏。要知那碧蚕毒蛊、鹤顶红、孔雀胆三大剧毒的毒性何等厉害,虽然程灵素替他吸出了毒血,但毒药已侵入过身体,全身肌肉僵硬,非等一日一夜,不能动弹。这几个时辰中胡斐心中之苦,那真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得到。
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去,胡斐身子兀自不能转动,只知程灵素躺在自己身旁,可是想瞧她一眼,却是不能。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只听得远处树林中传来一声声枭鸣之声,突然之间,几个人极缓慢的脚步声,悄悄间到了庙外。只听得一个人道:“薛鹊,你先进去瞧瞧。”正是石万嗔的声音。
胡斐暗叫:“罢了,罢了!我一动也不能动,只有静待宰割的份儿。二妹啊二妹,你为了救我性命,给我服下麻药,可是药性太烈,不知何时方消,此刻敌人转头又来,我还是要跟你同赴黄泉。虽然死不足惜,可是这番大仇,却是再难得报了。”其实此时麻药的药性早退,他所以肌肉僵硬有如死尸,全是三大剧毒之故。
只听得薛鹊轻轻闪身进来,躲在门后,向内张望。她不敢晃亮火摺,黑暗中却又瞧不见什么,侧耳倾听,但觉寂无声息,便回出庙门,向石万嗔说了。石万嗔点头道:“那姓胡的小子手背上给我弹上了三大剧毒,这当儿不是命赴阴曹,便是一条手臂齐肩切了下来。剩下那小丫头一人,何足道哉!”他话是这么说,仍是不敢托大,取出虎撑呛啷啷的摇动,护住前胸,这才缓步走进庙门。
走到殿上,黑暗中只见两个人躺在地下,他不敢便此走近,拾起一粒石子,向两人投去,只见两人仍一动不动,当下晃亮火摺一看,见地下那两个人正是胡斐和程灵素。眼见两人全身僵直,显已死去多时。石万嗔大喜,一探程灵素鼻息,早已颜面冰冷,没了呼吸,再伸手去探胡斐鼻息时,胡斐双目紧闭,凝住呼吸。石万嗔为人也当真郑重,随手取出一根金针,在程胡两人手心中各自轻轻刺了一下,他们若是乔装假死,这么一刺,手掌非颤动不可。但程灵素真的已死,胡斐肌肉尚僵,金针虽刺入他掌心知觉最为锐敏之处,亦是绝无反应。
慕容景岳恨恨的道:“这丫头吮吸情郎手背上的毒药,殊不知情郎没救活,连带送了自己的性命。”石万嗔急于找那册《药王神篇》,眼见火摺将要烧尽,便凑到烛台上去点蜡烛。火焰刚和烛芯相碰,他心念一动:“这枝蜡烛没点过,说不定中间有什么古怪。”见烛台下平放着半截点过的蜡烛,心想:“这半截蜡烛是点过的,定然无妨。”于是拔下烛台上那枝没点过的蜡烛,换上半截残烛,用火摺点燃了。
烛光一亮,三人同时看到了地下的《药王神篇》。石万嗔撕下一块衣襟,垫在手上,这才隔着布料,将那册书拾起。他凑到烛火之旁,翻开书来一看,只见里面密密写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果然是各种医术和药性,但略一检视,其中治病救伤的医道占了九成以上。说到毒药之时,要旨也阐述解毒救治,至于如何施毒、如何种植毒草、培养毒虫,书中说的极简略。原来无嗔大师晚年深悔自己一生用毒太多,以致在江湖上得了个“毒手药王”的名号,是以传给弟子的遗书,名为《药王神篇》,乃是一部济世救人的医书。石万嗔、慕容景岳、薛鹊三人处心积虑想要劫夺到手的,原想是一部包罗万有、神妙无方的“毒经”,此时一看,竟是一部医书,纵然其中所载医术精深,于他却是全无用处,石万嗔自是大失所望。
他凝思片刻,对薛鹊道:“你搜搜那死丫头的身边,且看是否另有别的书册。这一部只是医书,没什么用。”说着随手扔在神台之上。薛鹊一搜程灵素的衣衫和包裹,道:“没有了。”慕容景岳猛地想起一事,道:“我那师父善写隐形字体,莫非……”他这句话一出口,登时好生后悔,暗想:“该死!该死!我何必说了出来?任他以为此书无用,我捡回去细细探索,岂不是好?”但石万嗔何等机伶,立时醒悟,说道:“不错!”又拣起那部《药王神篇》。
便在此时,只见慕容景岳和薛鹊双膝渐渐弯曲,身子软了下来,脸上似笑非笑,神情极是诡异。石万嗔大吃一惊,叫道:“怎么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难道死丫头种成了七心海棠?这……这蜡烛……”
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想起了少年时和无嗔大师同门学艺时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师父讲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说鹤顶红、孔雀胆、毒蛇的唾涎,都还不是最厉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这种毒物随手散布,没半点异状,无声无息,无色无臭,再精明细心的人也防备不了,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乐。师父曾从海外得了这七心海棠的种子,可是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是种它不活。那天晚上,师兄和他自己都向师父讨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种子。师父微笑道:“幸好这七心海棠难以培植,否则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得平安啊。”
瞧慕容景岳和薛鹊的情状,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仔细瞧一瞧毒从何处而来,突然间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见什么。一瞬之间,他还道是蜡烛熄灭,但随即发觉,却是自己双眼陡然间失明。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自己幸亏在进庙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药,那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时才不致侵入脏腑,但双目已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却给程灵素喂了抵御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药,双目无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见慕容景岳和薛鹊慢慢软倒,眼见石万嗔双手在空中乱抓乱扑,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冲出庙去。只听他凄厉的叫声渐渐远去,夜静之中,虽然隔了良久,还听得他的叫声隐隐从旷野中传来,有如发狂的野兽嗥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尸首,一个是他义结金兰的小妹子程灵素,两个是他义妹的对头、背叛师门的师兄师姊。破庙中一枝黯淡的蜡烛,随风摇曳,忽明忽暗,胡斐身上是说不出的寒冷,心中是说不出的凄凉。
终于,蜡烛点到了尽头,忽地明亮一下,轻响一声,便即熄灭,破庙中漆黑一团。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这枝蜡烛一样,点到了尽头,再也不能发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万嗔他们一定还要再来,料到他小心谨慎不敢点新蜡烛,便将那枚熔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蜡烛先行燃去半截,诱他上钩。她早已死了,但虽在死后,还是杀了两个仇人。二妹一生没害过一个人的性命,不错,她虽是毒手药王的弟子,但生平却从未杀过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后,再来清理师父的门户,再来杀死这两个狼心狗肺的师兄师姊。她没跟我说过她小时候的事,我不知道她父亲母亲是怎样的人,也不知她有没有兄弟姊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跟着无嗔大师,学了这一身可惊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说我自己的事,她总是用心地关切地听着。我多么想知道一点她的身世,多么想听她说说她自己的事,可是从今以后,那是再也听不到了。
“二妹总是处处想到我,处处为我打算。我有什么好,值得她对我这样?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的性命?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只须割了我的手臂,用她师父的丹药,让我在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时光,那是足够足够了!我们一起快快乐乐的渡过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时候再死不好么?”他忽然想起:“我说‘快快乐乐’,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会快快乐乐?二妹知道我一直在喜欢袁姑娘,虽然发觉她是个尼姑,但思念之情,并不稍减。那么她的今日宁可一死,是不是为此呢?”
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胡斐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许许多多事情。程灵素的一言一语,一颦一笑,当时他漫不在意,此刻追忆起来,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显现出来。天渐渐亮了,秋天的太阳已是相当炎热,胡斐却只感到寒冷,寒冷……
终于,他觉到身上的肌肉柔软起来,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动一下了。他双手撑地,慢慢站起身来,深情无限的望着程灵素。突然之间,胸中热血沸腾。“我活在这世界上有什么意思?二妹对我这么多情,我却是如此薄幸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齐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鹊的尸身,立时想起:“爹娘的大仇还未报,害死二妹的石万嗔还活在世上。我这么轻生一死,什么都撒手不管,岂是大丈夫的行径?”
原来,程灵素在临死的时候,这件事也料到了。她用的七心海棠蜡烛,本不是份量最重的那一种,她并不要石万嗔当场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报仇。石万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远不会再吃他的亏。她临死时对胡斐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药,多半是石万嗔配制的。那或许是事实,或许只是猜测,但这足够叫他记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于一时冲动,轻生殉情。
程灵素什么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没料到。胡斐还是没遵照她的约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际,仍是出手和敌人动武,终致身中剧毒。又或许,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并没全心全意的爱她,没有像自己爱他一般深切的爱着自己,不如就是这样了结。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凄凉,很伤心,可是干净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为“毒手药王”的弟子,不愧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来是极难捉摸的,像程灵素那样的少女,更加是永远永远,谁也猜不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突然之间,胡斐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那天半夜里在陶然亭畔,陈总舵主会哭得那么伤心?”当时他听到这悲哀的哭声时,心想:“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有什么好哭的?”原来,当你想到最亲爱的人永远不能再见面时,不由得你不哭。
胡斐抱起程灵素和马一凤的尸身,走到破庙后院,生起柴火,分别将两人火化了。这时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随着火焰成烟成灰,随手在地下掘了个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鹊夫妇葬了。他虽一日一夜没有饮食,但腹中只感饱闷。眼见日光西斜,程灵素和马一凤尸骨成灰,胡斐找了两个小小的瓦坛,将两人的骨灰收入坛内,心想:“我去将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的坟旁,她虽不是我的亲妹子,但她如此待我,岂不比亲骨肉还亲么?至于马姑娘的骨灰,要带去湖北广水,葬在徐铮大哥的墓旁。”
他回到厢房,但见程灵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隔了半晌,这才伸手收拾,见到包中有几件易容改装的用具,胶水假须,一概具备,心想:“我若坦然以本来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会遇上福康安派出来追捕的鹰爪,虽然未必就怕,但一路斗将过去,如何了局?”于是脸上搽了易容药水,粘上三绺长须,负了两只骨灰坛,扬长出门。
胡斐一路向南,这日中午,在陈官屯一家饭铺中打尖,刚坐定不久,只听得靴声橐橐,走进四名清廷武官来。领先一人瘦长身材,正是鹰爪雁行门的曾铁鸥。胡斐心下微微一惊,侧过了头不去看他,心想自己虽已乔装改扮,他未必认得出来,但曾铁鸥此人甚是精明,说不定给他瞧出破绽。
饭铺中的店小二手忙脚乱,张罗着侍候这四位大官。胡斐心想:“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关,倒要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曾铁鸥等四人风花雪月,尽说些没打紧之事,只把胡斐听得好生纳闷。便在此时,忽听得店外青石板上笃笃声响,有一个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进来。
那人一进饭铺,胡斐心中怦怦乱跳,这几日来他一路打听石万嗔的踪迹,始终不得头绪,不料竟在这个小镇上的饭店中狭路相逢。只见他衣衫褴褛,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摇着那只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撑。他摸索到一张方桌,再摸到桌边的板凳,慢慢坐了下来,说道:“店家,先打一角酒来。”店小二见他是个乞儿模样,没好气的问道:“你要喝酒,有银子没有?”石万嗔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给你。”
石万嗔一走进饭铺,曾铁鸥向三个同伴便打着手势,意思说要上前捉拿。原来那日在掌门人大会之中,程灵素口喷毒烟,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却认定是这个“毒手药王”做了手脚。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卫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务:第一是追捕红花会群雄和胡斐、程灵素、马一凤一行人,寻回福康安的两个儿子,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门人大会的“罪魁祸首”石万嗔;第三是捉拿得悉福康安重大隐秘的汤沛及尼姑圆性。
这时曾铁鸥眼见石万嗔双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欢,但犹恐他是假装,慢慢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怎地你店里桌椅这般少?我要找个座头也没有?”一面说,一面向店小二大打手势,命他不可作声。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张掌柜的,今儿做什么生意,到陈官屯来啊?”曾铁鸥道:“还不是运米来么?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么?左右混口饭吃罢啦。”两人东拉西扯的说了几句。曾铁鸥道:“没座位啦,咱们跟这位大夫搭一个座头。”说着便打横坐在石万嗔的桌旁。
其实饭店中空位甚多,但石万嗔并不起疑,对两人也不加理睬。曾铁鸥才知他是真盲,胆子更加大了,向另外两名武官招手道:“赵掌柜,王掌柜,一起过来喝两盅吧,小弟作东。”那两武官道:“叨扰,叨扰!”也过来坐在石万嗔身旁。
石万嗔眼睛虽盲,耳音仍是极好,听着曾铁鸥等四人满嘴北京官腔,并非本地口音,说的是做生意,但没讲得几句,便露出了马脚。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来,说道:“店家,我今儿闹肚子,不想吃喝啦,咱们回头见。”曾铁鸥按住他肩头,笑道:“大夫你不忙,咱们喝几杯再走。”石万嗔知道脱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会儿酒菜端了上来,曾铁鸥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万嗔道:“好好!”举杯喝干,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壶,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时,指甲轻弹,在各人酒杯中弹上了毒药,手法便捷,却是谁也没瞧出来。
可是他号称“毒手药王”,曾铁鸥虽然没见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轻轻巧巧的,将自己一杯酒和石万嗔面前的一杯酒换过了。
这一招谁都看得分明,便只石万嗔无法瞧见。胡斐心中叹息:“你双眼已盲,还在下毒害人,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何必再出手杀你?”
胡斐站起身来,付了店帐。只听曾铁鸥笑道:“请啊,请啊,大家干了这杯!”四名武官脸露奸笑,手中什么也没有,一齐说道:“干杯!”只见石万嗔拿着他自己下了毒药的一杯酒,仰脖子喝了下去,嘴角边露出一丝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这四名武官转眼便要毒发身亡,心中忽起怜悯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饭铺。
数日之后,胡斐到了沧州乡下父母的坟地。在他幼时,每隔几年,平四叔便带着他前来扫墓。三年前胡斐又来过一次。
每次到这地方,胡斐总要在父母的墓前呆呆地坐上几天,心中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如果爹爹妈妈这时候还活着……如果他们瞧见我长得这么高大了……如果爹爹见我这么使刀,不知会说什么……
这日胡斐来到墓地时,天色已经傍晚,远远瞧见一个穿淡蓝衫子的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父母的墓旁。这块墓地中没有别的坟墓,“难道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识?”胡斐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见那女子是个相貌极美的中年妇人,一张瓜子脸儿,秀丽出众,只是脸色过于苍白,白得没半点血色。她看见胡斐走来,也是微感讶异,抬起了头望着他。
这时胡斐离北京已远,途中不遇追骑,已不再乔装,但风尘仆仆,满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见是个不相识的少年,也不在意,转过了头去。这么一转头,胡斐却认出她来——她是跟着田归农私逃的、苗人凤的妻子。当年在商家堡,苗人凤的女儿大叫“妈妈”,张开了双臂要她抱抱,但她终于硬起心肠,转过了头去。这样狠心的一转头,胡斐永远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的道:“苗夫人,你独个儿在这里干什么?”
她陡然间听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过身来,脸色更加白了,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我……”说了这几个字,缓缓低下了头去,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长眠于地下,终身不知父母之爱,但比起你的女儿来,我还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肠不肯抱女儿一抱……不错,我比你的女儿是快活得多了。”
苗夫人南兰身子摇摇欲倒,道:“你……你是谁?”胡斐指着坟墓,说道:“我是到这里来叫一声‘爹爹,妈妈!’只因他们死了,这才不答我,这才不抱我。”南兰道:“你是大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错,我姓胡名斐。我见过金面佛苗大侠,也见过他的女儿。”南兰低声道:“他们……他们很好吧?”胡斐斩钉截铁的道:“不好!”南兰走上一步,道:“他们怎么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说。”胡斐道:“苗大侠被奸人所害,瞎了双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没妈妈照顾。”南兰惊道:“他……他武功盖世,怎能……”胡斐大怒,厉声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装模作样?田归农行此毒计,难道不是出于你的奸谋?此处若不是我父母的坟墓所在,我一刀便将你杀了。你快快走开吧!”
南兰颤声道:“我……我确是不知。胡相公,这时候他已好了吗?”胡斐见她脸色极是诚恳,不似作伪,但心想这女子水性杨花、奸滑凉薄,什么样子都装得出,不愿跟她多说,哼了一声,转身便走。南兰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兰儿,我苦命的兰儿……”只觉眼前一黑,翻身摔倒,晕了过去。
胡斐听得声响,回头一看,倒吃了一惊,微一踌躇,过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气厥,脉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万不料到这个无情无义的女子竟会如此,当下急捏她的人中,在她胁下推拿。过了良久,南兰才悠悠醒转,低声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实情,他和我兰儿到底怎样了?”胡斐道:“难道你还关怀着他们?”南兰道:“说来你定然不信。但这几年来,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这两个人。我自知已是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见他们一面,可是我哪里又有面目再去见他父女?今日我到这里来,因为苗大哥当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带着我到这里,来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说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侠夫妇两人。当年在这墓前,他跟我说了许多话……”
胡斐见她情辞真挚,确非虚假,他人虽粗豪,心肠却软,便道:“好,我便跟你说一说苗大侠父女的近状。”于是将苗人凤如何双目中毒、如何力败强敌等情简略说了,只是自己如何从旁援手,却轻轻一言带过。南兰絮絮询问苗人凤和苗若兰父女的起居饮食,对苗若兰相貌如何、喜欢什么等等,问得更是仔细。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对这个小姑娘的情状,却是说不上什么。
他一直说到夕阳西下,南兰意犹未足,兀自问个不休。胡斐说到后来,实已无话可答,南兰问他,她女儿穿什么样的衣服,是绸的还是布的?是她父亲到店中买来,还是托人缝制?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胡斐叹了口气,说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这样关心,当年何必……”站起身来,道:“我要投店去啦。本来今日我要埋葬义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来!”南兰道:“好,明天我也来。”胡斐道:“不!我再也没什么话跟你说了。”他顿了一顿,终于问道:“苗夫人,我爹爹妈妈,是死在苗人凤手下的,是不是?”
南兰缓缓点了点头,道:“他……他曾跟我说起此事……”正说到这里,忽听得远处有人叫道:“阿兰,阿兰……阿兰,阿兰!你在哪里?”胡斐和南兰一听,脸色微变,原来正是田归农的叫声。
南兰道:“他找我来啦!明儿午后,请你再到这里,我跟你说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午后,一准在此会面。”他不愿跟田归农朝相,隐身在坟墓后边,心想:“明日问明爹爹妈妈身故的真相,若是当真和田归农这奸贼有关,须饶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隐瞒,但我细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归农到沧州来,却是为了何事?”
只见南兰快步走出墓地,却不是朝着田归农叫声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数十丈远,只听得田归农还在不住口的呼唤:“阿兰,阿兰,你在不在这儿啊?”南兰才应道:“我在这里。”田归农“啊”了一声,循声奔来。南兰道:“我随便走走,你也不许,便管得我这么紧。”隐隐约约听得田归农陪笑道:“谁敢管你啦?我好久不见你,记挂着你啊。这儿好生荒凉,小心别吓着了……”两人并肩远去,再说些什么,便听不见了。
胡斐心想:“眼见天色已晚,不如便在这里陪着爹娘睡一夜。到镇上去投宿,说不定还撞见了这姓田的。”从包裹取出些干粮吃了,抱膝坐于墓旁,沉思良久,秋风吹来,微感凉意。墓地上黄叶随风乱舞,一张张扑在胡斐脸上身上,直到月上东山,这才卧倒。
睡到中夜,忽听得马蹄击地之声,远远传来,胡斐一惊而醒,心道:“半夜三更,还有谁在荒郊驰马?”只听得蹄声渐近,那马奔得甚是迅捷。待得相距约有两三里路,蹄声缓了,跟着是一步一步而行,似乎马上乘客已下了马背,牵着马在找寻什么。胡斐听得那马正是向自己的方向而来,当下缩在墓后的长草之中,要瞧瞧来的是谁。
新月之下,只见一个纤小的人形,牵着马慢慢走近,待那人走到墓前十余丈时,胡斐看得明白,只见那人缁衣圆帽,正是圆性。胡斐一颗心剧烈地跳动,但觉唇干舌燥,要想出声呼唤,不知如何,竟是叫不出声来,霎时间思如潮涌:“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她知道我是在这里么?是无意中到这儿呢,还是为了寻我而来?”
只听得圆性轻轻念着墓碑上的字道:“辽东大侠胡一刀夫妇之墓”。她幽幽叹了口气,道:“是这里。”在墓前仔细察看一下,自言自语道:“墓前并无纸灰,那么他还没来扫过墓……”突然之间,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越咳越是厉害,竟是不能止歇。胡斐听着她的咳声,心中暗暗吃惊:“她身染疾病,势道大是不轻啊。”
只听得她咳了好半晌,才渐渐止了,幽幽的道:“倘若当年我不是在师父跟前立下重誓,终身伴着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岂不是好?唉,胡大哥,你心中难过。但你知不知道,我可比你更是伤心十倍啊?”
胡斐和她数度相遇,见她总是若有情若无情,哪里听到过她吐露心中真意?如不是她只道荒野之中,定然无人听见,也决不会泄漏心中的郁积。圆性说了这几句话,心神激荡,倚着墓碑,又大咳起来。
胡斐再也忍耐不住,纵身而出,柔声道:“怎地受了风寒?要保重才好。”
圆性大吃一惊,退了一步,双掌交叉,一前一后,护在胸前,待得看清楚竟是胡斐,不由得满脸通红,怒道:“你……你这轻薄小子,怎地躲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偷听人家说话?”
胡斐心情激荡,再也不顾忌什么,大声道:“袁姑娘,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也绝非不知。你又何必枉然自苦?我跟你一同去禀告尊师,还俗回家,不做这尼姑了。你我天长地久,永相厮守,岂不是好?”
圆性抚着墓碑,咳得弯下了腰,抬不起身来。胡斐甚是怜惜,走近两步,柔声道:“你不用烦恼啦……”忽见她一声咳嗽,吐出一口血来,不禁一惊,道:“怎地受了伤?”圆性道:“是汤沛那奸贼伤的。”胡斐怒道:“他在哪里?我这便找他去。”圆性道:“我已杀了他。”胡斐大喜,道:“恭喜你手刃大仇。”随即又问:“伤在哪里,快坐下歇一歇。”扶着她慢慢坐下。又道:“你既已受伤,就该好好休养,不可鞍马劳顿,连夜奔波。”圆性转过头来,向他看了一眼,心中在说:“我何尝不知该当好好休养?若不是为了你,我何必鞍马劳顿,连夜奔波?”问道:“程家妹子呢?怎么不见她啊?”
胡斐泪盈于眶,颤声道:“她……她已去世了。”圆性大惊,站了起来,道:“怎……怎么……去世了?”胡斐道:“你坐下,慢慢听我说。”于是将自己如何中了石万嗔的剧毒、程灵素如何舍身相救等情一一说了。圆性黯然垂泪。良久良久,两人相对无语,回思程灵素的侠骨柔肠,难以自已。
一阵秋风吹来,寒意侵袭,圆性轻轻打了个颤。胡斐脱下身上长袍,披在她的身上,低声道:“你睡一会儿吧。”圆性道:“不,我不睡。我跟你来说一句话,这……这便要去。”胡斐惊道:“你到哪里去?”圆性凝望着他,轻轻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胡斐听了这两句话,不由得痴了,跟着低声念道:“借如生死别,安得长苦悲?”
圆性道:“胡大哥,此地不可久留,你急速远离为是。我在途中得到讯息,赶来跟你说知。”胡斐道:“是什么讯息?”圆性道:“那日汤沛从掌门人大会中逃走,我跟着追了出去。可是这贼子滑溜得紧,竟给他逃得不知去向。你想他老家是在湖北,既是得罪了福康安,全家都有干系,他定要设法通知家中老小,急速逃命。”胡斐赞道:“你料得不错。”圆性道:“他外号叫作‘甘霖惠七省’,江湖上交游极其广阔,但我想他既是如此奸滑之徒,未必能当真结交到什么朋友。此刻大祸临头,非自己赶回家中不可。于是我向西南方疾追。三天之后,在清风店追上了他。高梁田里一场恶战,终于击毙了这贼子,不过我自己也受了伤。”
胡斐叹了口气,圆性又道:“我在客店中养了几天伤,见到福康安手下的武士接连两批经过,其中有那鹰爪雁行门的周铁鹪在内,便上前招呼,约他说话。”胡斐微笑道:“你身上有伤,不怕他复仇么?”圆性微笑道:“我是送他一件大大功名,就算本来恨我,也就不恨了。我将埋葬汤沛尸体的地方指了给他看,只要割了首级回到北京,不是大功一件么?他果然很感激我。我说:‘周大爷,你若是将我擒去,自然又是一件大功,只不过胡斐胡大哥一定放你不过,从前许多事情都不免抖露出来。’那周铁鹪很光棍,说道:‘胡大哥的为人,兄弟是很佩服的,决不敢得罪他的朋友。请你转告胡大哥,田归农率领了三十余名好手,要到沧州他祖坟之旁埋伏,捉拿胡大哥。’”
胡斐吃了一惊,道:“在这里埋伏?”圆性道:“正是。我听周铁鹪这么说,很是着急,生怕来迟了一步,唉,谢天谢地,没出乱子……”胡斐瞧着她憔悴的容颜,心想:“她为了救我,只怕有几日几夜没睡觉了。”圆性又道:“那田归农何以知道你祖坟葬在此处?又怎知你定要前来扫墓?胡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目前避过一步再说。”
胡斐道:“今日我见到了苗夫人,约她明日再来此处会晤。”圆性道:“苗夫人是谁?”胡斐约略说了,圆性急道:“这女人连丈夫女儿尚且不顾,能守什么信义?快乘早走吧。”胡斐觉得苗夫人对他的神态却不似作伪,同时很想知道父母去世的情形,极盼再和苗夫人一会。圆性道:“田归农已在左近,那苗夫人岂有不跟他说之理?胡大哥,你怎地不听我的话?我连夜赶来叫你避祸,难道你竟半点也不把我放在心上么?”胡斐心中一凛,道:“你说得对,是我的不是。”
圆性道:“我也不是要你认错。”胡斐过去牵过了马缰,道:“好,你上马吧。咱们向西走。”圆性正要上马,忽听得四面八方,唿哨声此起彼伏,敌人四下里攻到,竟是将坟地围住了。
胡斐咬牙道:“这女人果然将我卖了。咱们往西闯。”听着这唿哨之声,不禁暗自心惊,来攻的敌人着实不少,倘若圆性并未受伤,两人要突围逃走原是不难,此刻却殊无把握。圆性道:“你只管往西闯,不用顾我。我自有脱身之策。”胡斐胸口热血上涌,喝道:“咱俩死活都在一块!你胡说些什么?跟着我来。”圆性被他这么粗声暴气的一喝,心中甜甜的反觉受用,自知重伤之余,不能使动软鞭,于是一提缰绳,纵马跟在胡斐身后。
胡斐奔出数丈,便见五个人影并肩拦上。胡斐心想:“今日要脱出重围,须得刀刀杀手,可不能有半分容情。”当下硬闯硬打,直闯过去,虽是以寡敌众,却仍是并不先行出手,守着后发制人的要诀,左肩前引,左掌斜伸,右手提刀,垂在腿旁。两名福康安府中的武士一执铁鞭,一挺鬼头刀,齐声吆喝,分从左右向胡斐头顶砸下。胡斐一见出招手法,便知两人的武功都甚了得,只要一接上手,十招八招内难以取胜,余人一经合围,要脱身便千难万难,于是斜身高纵,呼的一刀,往五人中最左一人砍去。那武士手使长剑,举剑挡架。胡斐身在半空,内劲运向刀上,啪啪两腿,快如闪电般踢在第四名武士胸口,那武士直飞出去,口中狂喷鲜血。使剑的武士但觉兵刃上一股巨力传到手臂,又压到心口,似乎前胸后背的数十根肋骨一齐折断一般,一声也没出,便此晕死过去。
众武士见他在两招之内伤了两个同伴,无不震骇。那使鬼头刀的武士喝道:“胡大爷,果然好功夫,在下司徒雷领教。”那使铁鞭的道:“在下谢不挡领教高招。”胡斐叫道:“好!”单刀环身一绕,飕飕飕刀光闪动,三下虚招,和身压将过去。司徒雷和谢不挡急退两步。第三名武士叫道:“在下上官……”只说到第四个字,胡斐的刀背已砰的一声,击在他的后脑,脑骨粉碎,立时毙命,竟是不知他叫上官什么名字。
司徒雷和谢不挡严密守住门户,又退了两步,却不容胡斐冲过。唿哨声中,四名武士奔到司徒雷和谢不挡身后,并肩展开。胡斐虽在瞬息之间接连伤毙三名敌人,但那司徒雷和谢不挡颇有见识,竟不上前接战,连退两次,拦住胡斐去路。胡斐心中暗暗叫苦,使招“夜战八方藏刀式”,向前一攻,以左足为轴,转了个圈子。这么一转,已数清了敌人的人数,西边六人,东边三人,南北各是五人,伤毙的三人不算,对方竟是尚有一十九人。
忽听一人朗声长笑,声音清越,跟着说道:“胡兄弟,幸会,幸会。每见你一次,阁下武功便长进一层,当真是英雄出在少年,了不起啊了不起!”正是田归农的声音。这声音从南边传来,胡斐不加理会,凝视着西方的六名敌人,只听那四名武士分别说道:“在下张宁!”“在下丁文沛领教。”“在下丁文深见过胡大爷!”“嘿嘿,老夫陈敬夫!”
胡斐向前一冲,突然转而向北,左手伸指向北方第二名武士胸口点去。那人手持一对判官笔,正也是打穴的好手,见胡斐伸指点来,右手判官笔倏地伸出,点向胡斐右肩的“缺盆穴”。这一招反守为攻,原是极厉害的杀着,胡斐虽然出手在先,但那人的判官笔长了二尺二寸,胡斐手指尚未碰到那人穴道,自己缺盆穴先已被点。不料胡斐左手一掠,已抓住了判官笔的笔身,用力向前一送,那人“嘿”的一声闷哼,判官笔的笔杆已插入他的咽喉。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两人叫道:“在下黄樵!”“在下伍公权!”金刃劈风之声,已掠到背心。胡斐向前一扑,两柄单刀都砍了个空,胡斐顺势回过单刀,唰的一下,从下而上的斩向黄樵手腕。这一招是胡家刀法中的精妙之着,武功再强的人也须着了他的道儿。不料那黄樵精于十八路大擒拿手,应变最快,眼见刀锋削上手腕,危急中抛去兵刃,手腕一翻,伸指径来抓胡斐单刀的刀背。
别瞧他两撇鼠须,头小眼细,形貌颇为猥琐,这一下变招竟是比胡斐还要迅捷,五根鸡爪般的手指一晃,已抓住了胡斐的刀背。胡斐仗着力大,一刀向前砍出,不料这黄樵膂力也是不小,抓住了他的刀背,胡斐这一刀居然没砍动。就这么呆得一呆,身后又有三人同时攻到。
胡斐估计情势,待得背后三人攻到,尚有一瞬余暇,须当乘着这余暇中料理了黄樵,要知此时陷身重围,眼前这人又实是劲敌,若能伤得了他,便减去一分威胁。当下突然撤手离刀,双掌击出,砰的一响,打在黄樵的胸口。黄樵呆得一呆,竟然并不摔倒,但抓着单刀的手指,却终于放开了。胡斐一探手,又已抓住刀柄,回过身来,架住了三般兵器。
那三名武士一个伍公权,一个是老头陈敬夫,另一个身材魁梧,比胡斐几乎高出一个半头,手中使的是根熟铜棍,足足有四十余斤,极是沉重。胡斐一挡之下,胸口便是一震,待要跃开,左右又是两人攻到。
圆性骑马在后,众武士都在围攻胡斐,一时没人理她。她虽伤重乏力,但胡斐力伤五人的经过,却是一招一式,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全心关怀胡斐安危,胡斐的一闪一避,如她自己躲让一般,一刀一掌,便似她自身出手。眼见胡斐身受五人围攻,情势极是迫切,当即一提缰绳,纵马便冲了过去。她马鞭一挥,使一招软鞭鞭法中的“阳关折柳”,已圈住那魁梧大汉的头颈。那大汉正在自报姓名:“在下熊一力领教……”突然喉头一紧,已说不出话来。他力气虽大,但一来猛地里呼吸闭塞,二来总是敌不住马匹的一冲,登时立足不定,被马匹横拖而去,连旁边的张宁也一起带倒。
胡斐身旁敌人少了两个,唰唰两刀,已将丁文沛和丁文深砍翻在地,突觉背后风声飒然,有人欺到,不及转身,反手“倒卧虎怪蟒翻身”,一刀回斫,只听得“叮”的一声低鸣,手上一轻,手中单刀已被敌人的利刃削断,敌人的兵刃跟着便顺势推到。胡斐大惊,左足一点,向前直纵出丈余,但总是慢了片刻,左肩背一阵剧痛,已知被敌人利刀划伤。
他右足落地,左掌拍出,右手反勾,已从一名武士手中抢到一柄单刀,这招空手夺白刃使得干净利落之极,要知敌人手持利刃跟踪而至,中间相差只是一线,稍微慢得一步,那便是以自己血肉之躯,去喂田归农手中那柄天龙门镇门之宝的宝刀了。胡斐不敢以单刀和田归农的宝刀对碰,一味腾挪闪跃,展开轻身功夫和他游斗。但拆得七八招,十余名敌人一齐围了上来,另有三人去攻击圆性。胡斐微一分心,当的一响,单刀又被田归农的宝刀削断。这柄宝刀的锋利,实是到了削铁如泥的地步。
田归农有心要置胡斐于死地,寒光闪闪,手中宝刀的招数一招紧似一招。他平时使剑,用刀并不顺手,但这柄刀锋利绝伦,只须随手挥舞,胡斐已决计不敢撄其锋芒。他使开宝刀,直逼而前。胡斐想再抢件兵刃招架,刀枪丛中,竟是缓不出手来,嗤的一声,左肩被一名武士的长剑划了长长一条口子。
武士中有人叫起来:“姓胡的快束手降服吧!”“你是条好汉子,何苦在这里枉自送了性命?”“我们人多,你寡不敌众,认输罢啦,不失面子。”田归农却一言不发,刀刀狠辣的进攻。
胡斐肩背伤口奇痛,眼看便要命丧当地,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叫道:“田大哥,别伤这少年的性命。”胡斐虽在咬牙酣斗,仍听得出是苗夫人的声音,喝道:“谁要你假仁假义?”忙乱之中,腰眼里又被人踢中一腿。胡斐怒极,右手疾伸,抓住了那人足踝,提将起身来,扫了个圈子。众武士心有顾忌,一时倒也不敢过分逼近。胡斐手中所抓之人正是张宁,他兵刃脱手,被胡斐甩得头晕脑胀,挣扎不脱。
胡斐见圆性在马上东闪西避,那坐骑也已中了几刀,不住悲嘶,当下提起张宁,冲到圆性身前,叫道:“跟我来!”圆性一跃下马,两人奔到了胡一刀的墓旁。墓边的柏树已高,两人倚树而斗,敌人围攻较难。胡斐提起张宁,喝道:“你们要不要这位兄弟的性命?”
田归农叫道:“杀得反贼胡斐,福大帅重重有赏!”言下之意,竟是说张宁是死是活,并无干系。他眼见众人迟疑,自己便挥刀冲了上来。胡斐知道抓住张宁,不足以要胁敌人退开,心想田归农宝刀在手,武功又高,要抓他是极不容易,最好是抓住苗夫人为质,可是她站得远远的,相距十余丈之遥,无论如何冲不过去。但见田归农一步步的走近,当下在张宁身边一摸,瞧他腰间是否带得有短刀、匕首之类,也可用以抵挡一阵。一摸之下,触手是个沉甸甸的镖囊,胡斐左手点了他的穴道,右手摘下镖囊,摸出一枝钢镖,掂了掂份量,觉得颇为沉重,看准田归农的小腹,力运右臂,呼的一声,将钢镖掷了出去。
这镖去得极快,田归农待得惊觉,钢镖距小腹已不过半尺,急忙挥刀一格。钢镖虽然登时被斩为两截,但镖尖余势不衰,撞在他右腿之上,还是划破了皮肉。便在此时,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一名武士咽喉中镖,向后直摔。田归农骂道:“小贼,瞧你今日逃得到哪里去?”但一时倒也不敢冒进,指挥众武士,团团将两人围住。
福康安府中这次来的武士,这一批连田归农在内共是二十二人,但被胡斐刀砍掌击、镖打腿踢,一共伤毙了九人,胡斐自己却受伤也已不轻。那十三名武士四周围住,此时已操必胜之算,有几人爱惜胡斐,又叫他投降。
胡斐拉住圆性的手,说道:“袁姑娘,咱俩便一起死在我父母的坟旁吧。”圆性轻轻摔脱了他的手,喘气道:“我……我是出家人,别叫我袁姑娘。我也不是姓袁。”胡斐心下黯然,暗想我二人死到临头,你还是这般矜持,对我丝毫不假辞色。只见一名武士将单刀舞成一团白光,一步步走近。胡斐拾起一块石块,向白光圈摔了过去。那武士单刀一格,将石块击开。胡斐抓住这个空隙,一镖掷出,正中胸膛。
田归农叫道:“这小贼凶横得紧,咱们一拥而上,难道他当真便有三头六臂?”
胡斐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星星,心想再是一场激战,自己杀得三四名敌人,星星啊,月亮啊,花啊,田野啊,那便永别了。
田归农毫无顾忌的分派,命十二名武士从四方进攻,同时砍落,乱刀分尸。众武士齐声答应。
苗夫人忽地走近几步,说道:“田大哥,且慢,我有几句话跟这少年说。”
田归农皱起了眉头,道:“阿兰,你别到这儿来,小心这小贼发起疯来,伤到了你。”
苗夫人却甚是固执,道:“他立时便要死了,我跟他说一句话,有什么干系?”
田归农无奈,只得道:“好,你说罢!”
苗夫人道:“胡相公,你的骨灰坛没埋,这便死了吗?”
胡斐昂然道:“关你什么事?我不愿破口辱骂女人,可是你最好走得远些。”
苗夫人道:“我答应过你,要跟你说你爹爹的事。你虽转眼便死,要不要听?”
田归农喝道:“阿兰,你胡闹什么?你又不知道。”
苗夫人不理田归农,对胡斐道:“我只跟你说三句话,那是和你爹爹有关的。你听不听?”
胡斐道:“不错!我不能心中存着一个疑团而死,你跟我说吧!”
苗夫人道:“我这话只能给你一人听,但你却不可拿住了我为质,倘若你不答应,我就不说了。”
胡斐道:“你在我死去之前,释明我心中的疑团,我是十分多谢,岂能反来害你?天下男儿汉大丈夫甚多,你道都是田归农这般卑鄙小人么?”
田归农脸上更加阴沉了。他不知苗夫人要跟胡斐说些什么话,既是无法阻止,心想:“不论她说什么,总是于我声名不利,自是别让旁人听见为妙。”
苗夫人缓步上前,将嘴巴凑到胡斐耳边,极低极低的道:“你将骨灰坛去埋在墓碑之后的三尺处,向下挖掘,有柄宝刀。”说了这三句话,便即退开,朗声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你既知道了这件秘密,死而无憾,快将骨灰坛埋好,让死者入土为安,你了结这件心事,安心领死吧!”
胡斐心中一片迷惘,实是不懂苗夫人这三句话的用意,看来又不像是故意作弄自己,心想:“不管如何,确是先葬了二妹的骨灰再说。”于是看准了墓碑后三尺之处,运劲于指,伸手挖土。
田归农心道:“原来阿兰是跟他说,他父亲是死于苗人凤之手。”心中大慰,转头向她微微一笑。
十六名武士各执兵刃,每人都相距胡斐丈余,目不转睛的监视。
圆性见胡斐挖坑埋葬程灵素的骨灰,心想自己与胡斐立时也便身归黄土,当下悄悄跪倒,合十为礼,口中轻轻诵经。
胡斐肩背上的伤痛越来越厉害,两只手渐渐挖深,一瞥眼看见圆性合十下跪,神态庄严肃穆,忽然心中彻悟:“她潜心皈佛,我何苦勉强要她还俗?幸亏她没答应,否则咱二人临死之时,心中不得平安。”
突然之间,他双手手指同时碰到冰冷坚硬的一件物事,脑海中闪过苗夫人的那句话:“有柄宝刀!”他不动声色,向两旁摸索,果然是一柄带鞘的单刀,抓住刀柄轻轻一抽,刀刃抽出寸许,丝毫没有生锈,心想:“苗夫人说道:‘此事只与金面佛苗人凤有关’,难道这把刀是苗大侠埋在这里的?难道苗大侠为了纪念我父,将这柄刀埋在我父的坟中?”
他这一下猜测,确是没有猜错。只是他并不知道,苗人凤所以和苗夫人相识而成亲,正是由于这柄“冷月宝刀”;而他夫妇良缘破裂,也是从这柄宝刀而起,开始于苗人凤将这宝刀埋葬在胡一刀坟中之时。
当世除了苗人凤和苗夫人之外,没有第三人知道这件事。
胡斐找到了刀柄,回头向苗夫人瞧去,只听得她幽幽说道:“要懂别人的心,那是多么难啊!”她长长的叹了口气,缓步远去。
田归农叫道:“阿兰,你在客店里等我。待我杀了这小贼,大伙儿喝酒庆功。”苗夫人不答,在荒野中越走越远。
田归农转过头来,喝道:“小贼,快埋!咱们不等了!”
胡斐道:“好,不等了!”抓起刀柄,只觉眼前青光一闪,寒气逼人,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长刀。
田归农和众武士无不大惊。胡斐乘众人心神未定,挥刀砍上。当啷当啷几声响亮,已有三名武士手中兵刃被削,两人手臂斩断。田归农横刀斫至,胡斐举刀一格,铮的一声清响,声如击磐,良久不绝。两人跃开三步,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时,都是丝毫无损。原来两口宝刀,正堪匹敌。
胡斐一见手中单刀不怕田归农的宝刀,登时如虎添翼,展开胡家刀法,瞬时间又伤了三名武士。田归农的宝刀虽和他各不相下,但刀法却大大不如,他以擅使的长剑和胡斐相斗,尚且不及,何况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三四招一过,臂腿接连中刀,若非身旁武士相救,已命丧胡斐刀下。此时身上没带伤的武士已寥寥无几,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宝刀,又登时削断,变成空手。胡斐也不赶尽杀绝,叫道:“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汉子,何必枉自送了性命?”
田归农见情势不对,拔足便逃。众武士搭起地下的伤毙同伴,大败而走。众人直到最后,还是一点也不知胡斐这柄宝刀到底从何处而来。总觉胡斐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飞狐”两字的外号,便由此而来。
胡斐弹刀清啸,心中感慨万分,还刀入鞘,将宝刀放回土坑之中,使它长伴父亲于地下,再将程灵素的骨灰坛也轻轻放入土坑,拨土掩好。
圆性双手合十,轻念佛偈: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念毕,悄然上马,缓步西去。胡斐望着她的背影,她那八句佛偈,在他耳际心头,不住盘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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