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下午,梅子破天荒叫了我。她是用写纸条的方式叫我的。那纸条是一绺两指宽的英语作业本 纸, 上面用彩笔描画的字迹,恍若隔世,让人触目惊心。
放学后沟渠见。
梅子
我不知这样传唤意味着什么,我已在努力构想美好瞬间的同时,右手却不自觉地端起了那杯苦酒。我已下定了喝完它的勇气。
出校门往右,有半截土坡。向左跨过一道沟渠,便是一畦菜地。靠近田埂,长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叶大都脱落,树下,零落了一地的叶子。而梅子,就站在那些发黄的树叶上。我不知她那天为什么要那样,况且她还穿上了那件绯红的上衣。她是告诉我永恒的瞬间吗?那一刻,我感到,她就是一把腾腾燃烧的火炬。隐约间我都能感到热力四射,灼浪袭人,仿佛我听到树叶毕毕剥剥燃烧的声音。她是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吗?
此刻,她正用怪怪的眼神瞅着我,那眼神中充满着轻蔑和讥诮。像一年前,她还在上初二的时候。我就感受到她眼波的困惑和压迫。没人知道那段故事因什么而开始,又为什么而结束。但在我凄冷的记忆里。梅子却是一道铭心的伤痕。稍加触碰,便会使我受到极大的伤害。但我还总是在寂寞的夜晚,揭触那隐隐作痛的伤疤。在那样的夜晚,我会一个人躺在简易的木板床上,点上一支烟,闭上眼睛。梅子轻蔑的眼神和银铃般的笑声便像暴风雨般袭来,许多这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浑身冰凉。接着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并且口里还伴随着迷迷糊糊的诳语。每每这时,妈妈便吓得要死,以为我得了疟疾急着催家里人送我上医院,但就在家里人把我往车上背时,我会突然清醒过来。妈妈惊恐的眼神伴随着一口长气渐渐黯淡下去。一场虚惊。
二
梅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像许多农村女孩一样。她无奈的加入南下打工的行列。临走的前夜。我想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了。一种强烈的念头啮噬着我。马上见到她。向她诉说我的感受。要是平时,我只能把这种美妙的感受和种种可爱的想法聚攒独自品尝了。我想在曼妙的树林里,在夕阳的余辉中。我们可以肩并肩坐在草地上,看着在风中微笑的映山红。说些悄悄话。在每个朝霞升起的晨曦,我们共看流云飞渡。在每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们共赏倦鸟归巢。日子在平静的校园内缓缓流淌,波澜不惊。在每个放学的中午,我看着飞驰而过的车子,看着她飘逸的身影。我都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三
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必须见到她,马上见到她。早上最后一节是思想品德课。王老师正在讲《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王老师在慷慨陈词。社会主义不能等、靠、要,而要实干。但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盼早点下课。我侧过头,偷偷看她。她正专心听讲。终于,下课的铃声响了。我慢腾腾的收拾着书本。我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去,她也回头看到了我,脸上瞬间腾起两朵红云。完了,她什么都知道了。我还有勇气再说吗?我要尽快离开这个令我难堪的地方,我像做贼似的把书扔进抽屉里。便向门冲去,他惊讶的目光像发现了一只异域的怪物一样目送我的反常举动。终于冲到门外了,我长吁了一口气。一种愧责像毒药一样洒遍我的全身。多年以后,我都为那天举动羞愧不已。妈妈看着我黑瘦的面容。曾多次把虔诚和血汗换来的钱放进菩萨的功德箱里。但我仍没有半点要好的迹象。我已经一个星期不去上学了。在每个太阳升起的中午,我都会从幽居的卧室里走出来。摇着廋弱而颀长的身影,趟过树影斑驳的林荫道。一种烦闷的燥热立刻会遍布全身。意识逐渐模糊。眼前晃动着无数白亮亮,圆晶晶的东西。仿佛有无数个小人在我眼前跳舞。
梅子呢,她现在该放学了吧,为什么不给她打个电话呢?四天前,当我无意中从同学那儿获知她家的电话号码时,我真像小时候过生日那样高兴。我慢慢地从口袋中掏出那张写有她家电话的纸片,压制住内心的狂跳,艰难的拨着:3-8-2-5-3-0-9。四秒钟后,电话终于通了,“喂,是谁呀?”。啊,是梅子,是她百灵般的声音,“我…我…我嗫嚅着干燥的嘴唇,明显地感到拿话筒的手在轻轻地颤抖。“喂,你是谁呀,怎么不说话?”我艰难地张开嘴唇,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神经病。”一声尖利地叱呵如重锤一样敲在我的耳膜上。“咣”的一声,电话挂了。我雕塑一样僵立在那儿。半晌,才放下话筒,转身便向门外走去。“喂,你还没给钱呢!”我机械地从口袋里掏出四角钱,扔在柜台上,店老板一脸的鄙夷,只听见鼻孔里轻蔑地“哼”了一声。
四
班主任已是第二次到我家来了。我惊恐地看着他洞察一切的眼神,妈妈则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我这些天来的反常表现。我羞愧交加,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末了,班主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仪生,你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大孩子了。有些困难我相信你自己能克服战胜。我相信你。然后他留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的微笑,便起身告辞。是妈妈拉着我的手把他送出好远。直到回家,妈妈还在念叨班主任的热情,我却充耳不闻。
天渐渐黑下来了,我的恐惧却在黑暗中渐渐加剧。明天,我必须得去上学了,同学们将怎么看我呢?还有,那次打电话,梅子猜到是我了吗?如果猜到,那她该怎样看我呢?为什么不向她当面说呢?我不止一千次地向自己问过这个问题。可我怕,怕什么呢?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了这不争气的怯懦,我已经惩罚过自己多少次了,但有什么用呢?妈妈的恐惧丝毫不比我弱,她已考虑请邻村的法师为我招魂,只是由于我的极力反对,才没能招成,妈妈已经无计可施了,只得瞒着我把嫁在外省的姐姐叫了回来。看着妈妈痛苦至极地向姐姐诉说我最近的怪异表现,我在愤怒中又顿生一点可怜。姐姐因为忙,在家呆的时间很短,仅仅三天。三天里,姐姐使出浑身解数,好说歹劝,试图解开导致我反常行为的密码。但我仍一言不发。姐姐的喋喋不休和粗浅的教导引起我极大的反感。最后两天,我干脆躲藏起来不见她。第三天下午,听妈妈说姐姐是流着泪登上南下的火车的,而我却没有丝毫的怜惜,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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