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8日,北京一养老院内,社工邢雪在和老人聊天。
8月28日,北京一养老院内,楼层长兰丽娟在和老人交流。
8月28日,北京一养老院内,护工丛丽艳在服务老人上厕所。
8月28日,北京一养老院内,社工邢雪在拉窗帘。A06-A07版摄影/新京报记者 王嘉宁
他们教老人使用微信、抖音等现代社交工具;人员流动性强等仍是养老行业面临的问题
打开抖音,搜索“折纸教程”,轻快的音乐响起。小磊对照视频,开始学习第100种折纸方式。
对于男生学折纸这件事,小磊并不介意,这是他在养老院做社工的工作内容之一。教折纸这活儿也是有“门道”的——太简单老人会觉得无趣;太难又会不想学。
汤晓晔就职的养老驿站,正在培训老人使用手机。她发现老人最喜欢的功能是视频电话。透过屏幕,就能见到孩子。
近年,一批“95后”养老专业毕业生陆续走出校门,就职养老服务机构。这是一群比“爷爷奶奶”的孙辈还年轻的看护者。微信、抖音等现代社交工具,直呼其名的新型交流方式等,成为他们和老人结缘的纽带。
黄奶奶房间里的《南泥湾》
“饿了。”90岁的黄奶奶吐出两个字,海淀区西钓鱼台的一家养老院里爆发出欢呼。为这一刻,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和着上世纪的音乐,足足跳了两个月的舞。
黄奶奶是去年9月插着胃管和尿管被送来的。由于长期卧床、翻身不及时,黄奶奶手肘、脊椎、尾骨、足跟等骨头突出的地方长出了大大小小的褥疮。臀部溃烂处有鸡蛋大小,伤口结了暗红色的痂,最深处露出骨头。
由于病情严重,养老院安排了最有经验的护理员照料黄奶奶,吃饭靠鼻饲,即用大号注射器慢慢推,流质食物通过鼻腔导管进入胃里;每个小时翻身一次,按时清洁伤口杀菌上药;上完厕所要清洗擦干换尿管,一方面保持皮肤干燥防止褥疮,同时防止尿路感染。
黄奶奶从没说过一句话。自打来,她就一直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作为养老院招聘的第一批专职社工,邢雪打算跟黄奶奶聊会儿天,但她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木然空洞。第二天,第三天,邢雪和同事每天都去陪陪黄奶奶,可一个星期过去,老人没有任何变化。
“经历了这么多病痛折磨,又进入一个陌生环境,奶奶心里多无助。”还没从学校毕业的邢雪,隔着近70年的年龄差,反复揣想黄奶奶的心态。一番商议后,几个年轻人想出了“大招”。他们找来了老一辈喜欢的《南泥湾》《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等歌曲,打开手机功放,跟着音乐随意舞蹈,拍手合唱、自说自话。
两个月后的一天中午。“饿了”,奶奶嘴里冒出了这两个字。几个人瞪大了眼,面面相觑。“饿了”,黄奶奶又颤巍巍声音说了一遍,大家兴奋地欢呼起来。
后来,黄奶奶“肉眼可见”地变胖了。邢雪说,虽然黄奶奶现在还很难下床出门,但在同批进养老院的老人中,她是去医院就诊最少的一个。
赵爷爷的第一条“朋友圈”
近年来,北京不断推广居家和社区养老服务模式。很多社区就近建起了养老驿站和照料中心,向周边老人提供上门助医、助浴、助洁、助餐等服务,提供日间托管照料,组织各类活动等。
进入驿站后,李美娜开始组织社区老人参加各种课程和活动,还组织了社区模特队。有老人是幼儿园退休园长,李美娜就鼓励老人备课教剪纸。“越是年纪大,越需要他们找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有老人在驿站学会了“手艺”,回家教给孙子孙女,成为两代人的沟通工具。李美娜教过樱花折纸,有老人回家教给孙女,母亲节就收到了孙女的折纸花束。
最受老人们欢迎的,是李美娜和同事开设的“手机课”。
常有老人询问微信的一些功能。李美娜和同事发现,很多子女为老人购买了智能手机,却没时间教怎么用,有的老人连听电话都不会,于是着手准备手机课程。从最简单的接听电话开始,到微信视频通话、编辑发送图片、付款链接、防范诈骗……有的六十岁左右、相对年轻的老人还学会了“全民K歌”、“电子相册”等软件,甚至注册了抖音账号,拥有了几个“粉丝”。
由于“学生”年龄都在八九十岁左右,授课也要遵循他们的节奏。刚开始,李美娜一节课教四五个功能,但下节课回来,老人全忘了。现在,一节课只教一个功能,带着老人每个步骤操作一遍20分钟,各自练习相互交流20分钟。每堂“手机课”场场爆满。有的老人带着笔记本来,每次能记满满两页。
学会用微信后,很多老人成了忠实的生活记录者。通州区的赵爷爷养的昙花开了,晚上十点半他发了第一条朋友圈——九张不同角度拍摄的照片,配文“女儿送来的花,终于开了!”
“我今天晚上吃芹菜炒肉,医生说这对血压有好处”;“今天天气可真好,出来跟你张阿姨一起打了会儿太极”;“在小区门口看见两只小狗,你看像不像你小时候养的欢欢”……养老驿站社区专员汤晓晔说,老人最喜欢的就是视频电话功能。透过屏幕,就能见到孩子。
护理员常为老人人工取便
护理老人不是轻快活儿,95后们也会发生一些“状况”。去年2月,邢雪在养老院实习期间就遇到一次。
一米八几的晋爷爷想起床,护理员不在身边,叫她过来扶一把。不到一米六的邢雪,心里打鼓,还是过去了。抬到一半手臂一滑,老人被空了一下,倒回床上,吓了一跳。
邢雪一个劲儿道歉,晋爷爷还是跟值班护理员和领导告了状。“年轻人刚工作毛躁些,还是要多磨砺,在工作中积累经验。”院长廉洁看出了邢雪的焦虑,没再过多指责。
随后有一周,晋爷爷一直说,“这个小姑娘,没有把我照顾好”,邢雪吓得躲着老人的房间不敢再进。
到了第二周,邢雪憋不住了。“我就每天都陪着他,烦我我也来,不信老人不原谅我”。下午组织做手工,邢雪面带微笑、心里哆嗦着凑到爷爷身边,收到一个白眼。老伴儿推晋爷爷坐轮椅,邢雪要上去搭把手,奶奶伸手拦住“不用你推”。
邢雪心里挺难受。“他们对所有人都很好,只对我不好。”
她用了一个月,每天坚持“刷脸”——一休班就跑上来给晋爷爷洗脚,一到饭点就主动给爷爷打饭。两位老人渐渐觉得,这个小姑娘也没什么坏心眼,慢慢接受了她。
这些年轻人,正在做着一些“对自己爷爷奶奶都没做过”的工作。
有刚毕业的年轻人,看到严重溃烂的褥疮会呕吐,吃不下午饭;做护理工作,需要频繁帮失能半失能老人移位,工作量吃不消得了腰肌劳损;帮助老人洗澡上厕所时,“面面相觑”的尴尬……
何玲霞还能背出在养老院实习时的时间表。早上六点半穿着护理服来到老人房间,刷牙洗脸、换尿垫、吃早饭、打吊瓶、吃午饭、午休、等待晚饭。在间隙里,抽空打扫卫生、回应老人所有要求。
每天周而复始。来到老人的世界,一天做不了太多事。帮老人小便需要半小时、洗澡超过一小时、吃饭也要一个时……
失能半失能老人长期卧床或乘坐轮椅,运动减少,肠胃蠕动变慢,便秘是躲不过去的通病。日常捋肚子不能停,开塞露医生建议少用,所以护理员常常是采取人工取便。
21岁的丛丽艳在青岛一家养老院实习的第二个月,经历了第一次实务操作。经常照料的老人已经有十几天不排便了,一直叫难受。来不及像教材里说的那样,推来诊疗车,找到专用垃圾桶,备好润滑剂,丛丽艳戴上一次性手套,学着养老院其他阿姨的方法,用肥皂做润滑。
“老人便秘得怪难受,来不及想太多。”丛丽艳想象自己是治疗病人的医生,处理面前这台“小手术”,并很快顺利完成。
她在养老一线做护理的同学们,也用这种方法克服顾虑。她说,就像医生手术开刀一样,大家都已经习惯把自己和老人当成治疗与被治疗的关系。
养老行业人才平均每年流失率超过20%
然而,何玲霞还是没有渡过心里的坎。
她始终很难开口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工作是养老院护理员。如同在许多人眼里,护理员是没有技术含量的苦力,她的切身感受也是这样。每天巨大的工作量,根本达不到服务老人的宗旨,只能保证老人吃饱和“看上去”整洁。
待遇也是一个因素。虽然包吃住,但每月四五千的工资水平,让何玲霞感到留在北京很难。家人也说毕业干这个,三年书就白念了。
汤晓晔直到进了养老驿站,妈妈还会偶尔在电话里说“不想干了就赶紧回家”。在父母眼中,毕业从事养老行业,就意味着放弃了职业规划和未来。为了坚持自己的专业,汤晓晔跟妈妈吵了一架,和家里一直僵持不下。
去年刚毕业时,21岁的她曾被母亲勒令回老家考公务员。“微博上曾经有个热搜叫做‘家长眼里世界上只有三种工作’——医生、教师、公务员。”汤晓晔玩笑的语气里透着失落。
在养老机构运营者的眼里,该行业“流动性大”的惯性,年轻血液也不能幸免。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近期一项调研显示,2013年-2018年该校养老服务与管理专业毕业生共557人,目前约50%还在从事养老相关工作,平均每年流失率超过20%。
肖祖华在石景山区经营将近十家连锁养老驿站和养老服务中心。2016年起,她开始参加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秋季招聘。那年11月,该学校养老专业有108名学生参加招聘,肖祖华一下签走了五个女孩。然而不到一年,五个人都离职了,目前还有两人留在养老行业。
在汤晓晔开始接触养老驿站管理工作、生活逐渐步入正轨时,何玲霞回到了云南昆明的老家,转行做了一名会计。
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老年福祉学院团总支书记曹亚娟说,养老服务与管理专业首先参与的工作一般是一线护理员,但现在很少有家长愿意让孩子做“伺候人”的工作。目前养老专业学生以女生居多,主要生源来自农村和低收入家庭。北京师范大学中国公益研究院做过一项大学生养老服务行业调研,3189份随机问卷中,女生占比超过76%,农村户口超过68%,养老服务专业大学生78%以上来源于年收入8万元以下的中低收入家庭。
谈及原因,曹亚娟说,是行业对这一职业的普遍认知——工资待遇低、职业前景不强、社会认可度不高。为了解决这一问题,学校与养老机构几乎有着共同的默契:通过一线护理工作积累经验后,专业毕业生最终应当走向行政管理岗位,“否则是对人才成本的一种浪费。”
“我回来了”
越来越多的从业者注意到了年轻人从事养老行业的优势。在连锁养老机构负责员工培训的荣培云看来,老人在面对四五十岁的工作人员时,很难产生像面对孙子辈一样的热情。对于养老行业的发展潜力和需求来说,从业者不仅会照顾老人,“经验方面多做就有了,更需要知识上的专业。”
她举例说,比如养老政策法规出台,不同街道试点有所不同,不同老年人的情况可享受到的补贴或服务也有所差别,对许多文化水平不高的高龄从业者来说,掌握和推广起来就很困难。
当前,北京多家养老院、照料中心和养老驿站都实现了数据化统一管理,老年人健康档案、机构员工管理、服务满意度评价公示全部通过电脑和手机App录入,极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但对于年纪稍长的员工来说,做一个电子表格都很困难,更别提信息化操作和数据整合了。
今年毕业季,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养老服务与管理专业共有86个学生,专场招聘会上,33家单位提供150个左右岗位,很多企业没有“抢”到人,空手而归。
那些选择留在养老行业的年轻人,也拥有了自己的收获。
当年肖祖华招走的五个女孩中,只有李美娜还留在北京,继续从事养老相关工作。如今,她已经在海淀区运营管理4家养老驿站。
李美娜的家远在内蒙古,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长大。她说每次跟老人在一起的时候,仿佛爷爷奶奶就在身边。
“他们会把你当成自己孙女一样看待。”李美娜曾为一位90岁的奶奶提供2个月的助医服务,陪伴看病取药。其间她无意说起自己晕车,此后每次去医院奶奶都会准备好晕车药和水果。直到现在老人还会发信息来,关心李美娜的近况。
汤晓晔跟几位老人已经无话不谈。
妈妈电话里又提到回家工作的事,汤晓晔苦于不知道怎么回应,老人却成了开导她的人。他们劝她,什么想法要大胆说出来,藏着掖着对自己和父母都不好。他们还说,可以跟父母做一个承诺,让他们放心,知道在北京能好好工作好好生活。
听了老人建议,汤晓晔和妈妈电话长谈了一次。她最后说还想留在北京,看看更大的世界。
邢雪今年7月从鞍山师范学院社会工作专业毕业,正式入职实习过的养老院。
以为四五个月过去,晋爷爷早就忘了自己。可一见面,晋爷爷就喊:“小雪你回来啦,我还老跟他们念叨,那个小黑丫头去哪了?”
邢雪情不自禁红了眼眶。“我回来了。”
新京报记者 马瑾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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