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上#

周至四屯有个十八老王会。行会在正月,也叫正月十八会。

老王十八会源远流长,规模宏大。百十平方里内二十村堡参与活动。会期有戏曲,电影,古乐,武术,杂耍,百行买卖。香烟氤氲,烛光曳烨。金鼓喧天,旌旗猎猎,炮声隆隆,纸鹤映彩,热闹异常。贯县西神会之首。

老王会老王并非王候将相之王。乃地异宗别的三个王姓之人。民众等称为老王爷。

十八会上所敬奉的是元末三位侠勇尚义的民间英雄。久而久之乡民礼敬为神了。我偶尔听到说十八会供奉的是三个人,再问就不知所以了。时至今日乡民只知十八会供的是老王爷,有的甚至连老王爷都不知道,只知道十八会热闹。十八会本为祭祀而设,而今它的祭祀性日益淡薄了,众多的人来赶十八会,只是为看个热闹。

我村河滩村早年间也在会,因人少力薄,先于下三村合办了几年,后来实在撑不起,退会了。而今只入索圣母娘娘婆婆会。

十八会的举行有约定俗成的一套程序,会行至那村,那村选 神头,组织本村职事议定行会章程。于前年腊月备饭请会内各村堡领头人祭祀后宣布,并发请贴请各村到会。

九十年代某年正月,行会的上三村离我村不远,我恰好在家,与死党小荷相约了去逛会。

一大早我俩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收拾的头光面鲜。人多嫌骑车不方便我两徒步出了门。

村西往上三村去的官路青年路上,早已人流如潮,我俩走去汇入这人流中。四米来宽的青年路上挤得满满当当的男女老少,拖儿携女,呼朋引伴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身上族新光鲜。尤其是二十上下十八九岁的姑娘小伙,都打扮的引人眼目。正当青春年华,只要不过分黑丑,个个看起来都那么鲜活光洁,像带着晨露的春花。这些无忧无虑的一群,或骑着车子在人流中艰难窜行,或和相好的伙伴搭伴步行,一路叽叽喳喳时而一阵大笑好不欢闹。

一过下三村,坡上柏油路紧南面的上三村,便赫然现于眼前。四村五里凡通往上三村的大小路上都是穿红着绿赶会的人。这一会入会的是十八个村子,进纸活(祭祀用的纸扎的工艺纸品)的其他十七家已来了几家,停在上三村前东西向柏油路上。路上东去北往的车已不能过了。只见彩旗面面,纸活杆杆,旗下人头攒动,旗前一辆大卡车车上拉着敲家伙的人。锣鼓声震天价响。

车,人,旗,纸活,攒成一个五颜六色的大疙瘩。路上的人被这疙瘩和疙瘩发出的响声牵扯的加快了步子。性急的娃们撒腿跑开了。

敲锣打鼓的是东道主上三村和来进纸活的村子。主人迎宾,客人回礼。主方上三村的锣鼓家伙就设在那辆大卡车上。客方的锣鼓在距车两米外的马路上。敲敲打打的都是虎背熊腰的精壮汉子。神情激昂,动作奔放夸张有力。打鼓的微猫着腰,随着鼓点腰腿臀都在用力。持铙拎钹的在某个音节上会扬臂空中,扬臂的同时,全身向上猛力一纵。车上车下包括手持花棒的指挥,个个大汗淋漓,头上热气蒸腾。咚锵,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锵锵锵,咚咚咚……。热烈的鼓点敲得连脚下的地皮都仿佛震颤了。撩拨的听得人气血涌动,恨不得抢上去夺过鼓槌铙钹自己也来两下。世上恐怕再没有比锣鼓家伙更能渲染气氛激发人情绪的器乐了。

敲打了一会儿,客方被主方导引领走了,下一个村子上来了,又是一番震天动地敲打。十七家宾方的纸活都到会后,连同主方的一起被安置在村外会场东边。说是会场,实际上是麦地。一家家高挑村旗列队静待游人品评。锣鼓家伙已停了,不甘寂寞的年轻小伙是不时放响统子炮,惊忧的看纸活的人骂道:“骚情的很。”十八家纸活亭子不相伯仲。高粱杆扎就,彩纸裱糊,泥做的小人扮出戏文里的某一场面。什么“三娘教子”“五典坡”“三堂会审”等不一而足。色彩浓艳到流俗,造型花俏到添足。出类拔萃的首推苏村扎得一对纸鹤。大小与真鹤无异,形态雅致,色彩浓淡相宜,最妙的是鹤眼不知用什么豆子镶嵌的,光滑的褐色豆皮在阳光下煜煜生辉,神彩立现。引来围观者一片赞叹。其次要算阳华村丈二长的一杆纸蟠龙。这本是纸活中最平常简单的。阳华村却平中见奇,不知用了什么机巧,无风龙却一直在动。

我与小荷互相拽着一家家一杆杆细细看去,过足了眼瘾。这些纸活赛完了,便一炬焚之。焚前纸活上的一切装饰游人可任意拔取。我很为那两只鹤担心,人人都看上,一拥而上,免不了支离破碎。纸活会场在整个会场的边缘地带。人的密度不太大,人少卖东西的也少,一走向会场的中心地带,大戏台前,整个人便被四面八方扑面而来的人浪和声浪包围了。眼睛耳朵头脑都恍恍惚惚的。眼前都是人,谁也没入眼。耳边都是声,却也没有一声入耳。戏台除去背面,左右前三面分层被人、物充斥了。

最外层是卖衣服日用杂货小玩意的,大车大车的甘蔗苹果桔子。往里一层是各种吃货饭食摊摊。一个个的彩条布帐篷,蒙古包样罗列着。再里一层是各种车子,摩托,三轮,自行车,架子车,也不知是谁得,横七竖八形成一道车墙。最里层是四乡来看戏的。看戏的也分成三层。最外层站在板凳上看,往里一层站着,最里层坐着。外层人虽多,空间大空人行走到也不费什么事。里层就麻烦了。特别是从车墙挤进里层,简直像打一场艰巨的攻尖战。我跟小荷虽然是对儿瘦子,从宽不过五米的车墙迂回往复进去腾挪跳跃闪避间,一身大汗。原想着从站着看戏的人窝里钻到里面去。无奈到处是林立的人腿板凳腿连一只脚都插不进去。只好迂回前进出了车墙绕到场外,准备到戏台边侧去看,戏台边侧也是林立的人腿。我俩一脸热汗,张嘴大喘着相互对看一眼大笑。小荷擦一把汗提议绕到后台混到台上去。

一转到戏台后边,耳边的声浪呼地弱下去了。淹没在嘈杂声里的戏腔清晰了许多。踅到后台边刚一撩帘子,台口看台的闪身出来凶神恶煞地问:“干啥?”我俩吓了一跳,伸下舌头赶紧退开了。台后面砌了一个灶头,上面架着口大锅烧水。几个打了脸子的青年男女在锅边打闹。我们靠在台柱子上绕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的戏装。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走呀,有人跟小荷打招呼,是小荷上三屯的亲戚。刚好这男娃跟看台的人认识,我和小荷借光上了戏台,挤在台侧敲家伙的人身边。

上午都是折子戏,台上正唱着《下河东》。二道帘子里准备上场的看扮相是白娘子,这个人想来是这个剧团的台角。旁边围着一大群人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台角三十来岁,脸上挂着笑捧着水杯小心翼翼地小口小口咔着。小荷在我耳边说:“下一折一定是《断桥》。”

《下河东》唱完,台上的赵匡胤一进后台,这里白娘子站了起来衣袂飘飘移到台侧,身配长剑,一脸英气一身青衣的青蛇紧随其后。锣鼓家伙敲响,白娘子迈着细碎的台步场了。我感觉她像一只白蝴蝶飘了出去。

亮相后,白娘子启腔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霜染丹枫寒林瘦,不堪回首忆旧游……”随着唱腔台上举手投足的白娘子泪光闪闪。

《断桥》这段苦音慢板之前我不知听了多少遍,熟得自己都能哼哼两句,但像这样入情入致的近距离看戏看唱戏的人是第一次。这唱戏的女人一定有过一段不平常的情感经历。我不懂戏,说不出行话,只凭感觉。能引人入戏感人至深的唱腔就是好的。心荡神驰间,台上已唱完,我俩看到迈入帘幕的白娘子拭了一下泪。《断桥》是中午最后一折戏。随着台上其他看戏的人往外走,经过后台内帘,我忍不住用眼搜寻白娘子,她正在镜前卸装,看到的是一个纤细瘦美的侧影。

戏台前此刻乱成一锅粥,挤成一团麻。上三村十几二十个青壮小伙,手执长竿维持秩序,强行让人从戏台两侧散走。有人挤便挥了长竿敲头。西边台侧的会弄事,长竿往人流中一横,竿后的停止前进,等个一会儿,再放行。台东侧就不行执着长竿的人不停地破口大骂,拿竿敲人头。足有半个小时,台前的人才松泛了。台下只余大量的板凳,零零散散地坐着些人,这是远路的戏迷为自己下午占地方。

我和小荷本想去吃碗面,无奈一溜十来家卖面的彩条篷内客满为患。小荷提议去吃凉粉。凉粉摊前的长凳上也坐满了人。正踌躇着,几个人吃完腾出板凳。我俩赶紧坐下了,来晚一步的一男一女只好望位兴叹。

凉粉上的胡萝卜色,摊主拿着个铁旋子在脸盆大小的粉坨上那么一旋,一圈圈细细的粉条就出来了。摊主将这晶莹透亮韧腾腾的粉条抓到盘子里,捏上一撮淖好的菠菜豆芽,浇上醋水,蒜水,搁上油汪汪的油泼辣子,细盐,再滴上两滴香油,放到面前一股酸辣味直冲芯门。挑起一筷子吃到嘴里,又酸又辣又爽口,那凉劲儿也直透到腔子里。

吃完了粉条,凉得不行,得吃点热的。我俩又转到了豆腐脑摊摊前,一人又吃了碗了豆腐脑。吃饱了,买了两包瓜子嗑着闲逛,看看花艳廉价的成衣,瞧瞧吹气球的,翻翻小百货。有两家摆摊租小人书的足有好几百本,摊前蹲着,站着,坐着一大圈孩子。上小学那会儿看戏,这是必有的开销。我忍不住想上去翻翻,又不好意思,有些乐趣只属于它所限定的年龄断里的人。

会里早年有的杂耍卖艺的现在没有了,新添了些现代的东西。自有会起直至现在,几百年间台下一直存在的怕只是这些吃货饭食摊摊。想去老王爷神像前拜瞻拜瞻,在上三村找了半天,没找见地方。

直逛 到下午快开戏了,两个人才又奔到戏台下,早早在台侧占了地方。下午本戏《火焰驹》戏是好戏,可惜唱得太粗糙了。白娘子没有出场,看到半截,没了兴味了,便挤出人窝窝,惹得一路给让路的人好一通埋怨。

漫无目的溜了溜,往回走。经过放纸活的场子,纸活已不知去向。一问,说是上午烧了。脚下麦田被踩出几条路来,路上散落着些纸花。我心里又挂念那两只鹤。

国道和青年路的交叉口停着一辆大卡车,车上是甘蔗。车边围着许多人。车上的卖主大喊:“便宜了,便宜了,甘蔗便宜了!一杆两块,两块一杆。任挑任捡,早买拿好的,迟买拿瞎的!” 一杆两块确实便宜,散卖的话,一杆砍做三截,卖三块钱呢。于是我两也挤去选 。

挑好甘蔗付了钱,一人掂着一根下了坡。一到坡下,喧嚣的声浪便退去了。戏声却异外清朗明晰地飞到耳中。“……金鱼呀金鱼呀,鱼儿双双戏水面,落花惊散,落花惊散不成欢。我好比镜破月缺谁怜念,不知何日得团圆……。”正是游园中黄桂英的唱段。越往前走,声音越远,渐渐地什么也听到了,路上行人很少,周围是空旷的麦田,几分钟前的一切,忽地没有了,让人怀疑刚才眼中所看,耳边所听的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过去的,不再回来时,人便会有这种感觉。

听老妈说,十八会还行着会,但肯定没有当年热闹了。热不热闹不要紧,只希望三王的祭祀不要湮灭。他们曾是护这一方平安的英雄,我们的祭祀,我们祭祀时的热闹繁华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他们用命去护着的乡土上,他们的乡党后人过着好日子。

林语堂闲情偶寄在线阅读(闲情偶寄之记忆中的十八老王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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