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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结婚那年父母搬进城里。十年了,父亲还是住不惯,像一棵身不由己的树,不得已离开故土,蔫蔫的,枝叶萎靡。异域水土的丰美,难以抵消别离的伤痛,几天不回去,父亲就像丢了魂。
几亩地靠给亲戚耕种,孩子们都在身边。老家只剩座空院子,孤零零的,像蜗牛和蝉蜕的空壳,每次回去,还要好一顿打扫。父亲不管这些。
一把铝制的狗牙边钥匙,氧化斑驳的黑,不是挂在床头,就是系在腰间,父亲视若珍宝。那钥匙我熟悉,每当娘不在家,踮着脚尖,在门框上无数次踅摸。我也曾配过一把,N年的迁徙辗转,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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晃动肥胖的身子,父亲挤下公交车。钥匙伸进锁孔,木门吱呀,惊飞房檐的雀,如一粒石子,抛向头顶的湛蓝。窗下的石榴树,倚红偎翠,枝叶葳蕤。那是父亲最钟情的一棵树,弟弟和侄儿的胎衣,埋于树下,融入泥土。情感与根脉相连,悲欢暗合,隐喻心知肚明的祈愿。南墙下的青苔,像微型的草原版块,毛茸茸,绿幽幽,散发老院固有的湿潮。父亲耸耸鼻子,觉得自己从未离开。
八仙桌、太师椅、旧床被、破沙发,父亲松松垮垮地坐。它们漆水斑驳,和他一样豁牙缺齿,没了昔日的光彩。图便宜,打家具的木料,全是卖木材的下脚料,坑坑洼洼五里土路,父亲骑自行车一根根驮回。请来的木匠,耳朵上夹支铅笔,头发上沾着木屑。他睁只眼闭只眼,在固定的圆木上,绷线凿眼拉大据,叮当喧闹的欢快,乘着翅膀飞过高高屋檐。家具刷成娘喜欢的果绿色,清清亮亮满目葱茏,犹如关了一屋子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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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填履历介绍,如今的老家于我,已形若虚空。父亲唠叨不停,以不寻常的耐力,让旧事过往各就各位。想起小时候,头疼肚疼发烧流鼻涕咳嗽窜稀,娘都带我去看二医生。摸额头、敲肚皮、“啊啊”地张大嘴巴,就是那个满脸慈祥的老头,冷不防箍紧我的手脚,手捏银针,从头脸舌尖直到十个手指肚,行云流水般一扎而过,冒出豆点鲜红。银针的沁凉、药面的微苦、“心狠手辣”的二医生,老家以其独有的方式护佑我。针刺手指末端的十宣穴,排出体内积食郁热,十指连心,是我与老家曾有的亲近。不知有谁说过,长大就是遗忘的漫漫旅途。父亲早已料到,工蚁样担负起一条路的疏通:族谱第一代鼻祖叫王刚,家中上数五代开酒坊的兴旺,爷爷赶马车养活家人的不易,姑父侍候半瘫姑姑的夫妻情深,老旱池的功不可没,几亩旱地的春种秋收……我问古稀的父亲,为什么老讲这些啊?因为人不能忘本,他像跟我说,更像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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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亩旱田是全家人吃饭的指望。父亲手握镰刀,攥着绿豆棵子刷刷地割。每次和父亲上地,我就是老牛身旁的那个小牛犊,顶不到半个帮工。快到晌午,手上扎了刺,脸又晒的生疼,父亲让我先回家,他要把剩下的全部割完。远路没轻担,两小捆绿豆棵子,刺愣愣的,拧的皮肉发烧冒火。肚子咕咕地叫,阴凉、清水、饭香、倚靠门板的轻松,想着想着,就憋出满脸的泪。
臭哄哄的,我最讨厌担粪,尤其怕担粪碰到熟人。家在村里,地在村外,不想见人只能早起。如果夜不那么黑,如果路上坟头没那么多,真想大半夜起来干活。担完粪,天才大亮。被紧邻的大娘看到,转身的叫骂,飞向被窝里熟睡的懒儿。晃动两只粪桶,无意走近那辆停放的轿车,窗玻璃缓缓落下,露出一张得意忘形的脸,居然遇到户口进城的“死对头”!挑衅、蔑视,机关枪一样疯狂扫射,如一爿年代久远的土崖,我轰然坍塌。
农活的苦累,同学的嘲笑,让少不更事的我,哭闹、绝食、出走,加剧对父亲的施压。逼迫一辈子没离过家的他,求爷爷告奶奶,费劲周折把我送了出来。煮饭的热浪充溢老屋,脚插尺把厚的雪,背一行囊的嘱托,我从绿色的木门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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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骨头肉管着,熟悉的乡音、从前的饭食、多年的伙计,进城十年父亲不做一丝改变。他拒绝环境同化,将寄居者的倔犟融进血肉。“咱村里人就一个家,没啥老家新家,”我感叹他功力深厚,遵循内心的定力,像寒冬杵立的老玉米杆,外皮破败,籽粒脱落,即使镰刀斩断,鹰爪样的根茬,仍然紧抓地皮。提及老家,父亲的眼神就明亮,话匣子打开就没完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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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到芒种,一坌顶两坌,节气催撵,不敢懈怠。父亲甩黝黑的臂,撅头举过头顶,垉下,撬起,深陷褐色的土窝,那是种子们的家。像虔诚的朝拜,父亲不温不火,类同的动作,千万次重复。天地旷野,“梆梆”声单调回响,如无边虚空里木鱼的敲响,杂念了无,摄心一处。空气凝滞潮热,没有一丝风,汗水湿了干干了湿,沤黄衣服草帽,散发酸腐的馊味。烈烈的太阳,把父亲的脊背晒卷了皮,新伤泛红,旧伤泛黑,干裂皴皱,像块没侍弄好的地。
不用几天,满地嫩芽尖尖,绿盈盈的,孩子样探头探脑,像在找寻父亲的足迹。伏天里雨水勤,草和玉米都疯长。虽是玉米地,各种草却当仁不让。一株苗的领地,苗和草是死对头,父亲和草也是死对头。锄头紧贴地皮,边刃锋利,霸地草、尖草、甜酒草、打碗草,犄角旮旯的草连根翻起。忍痛割爱,父亲再次取舍。一蓬青苗,锄去低矮孱弱,留下高大健壮。在老家,父亲锄地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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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劳力少,几亩田种成了玉米,父亲是收玉米的主力。掰好的玉米,装进尿素袋子,父亲抡上肩,深一脚浅一脚扛往地头。头一甩,汗珠子四处迸溅。从地头扛到车上,车上扛到院子,沉甸甸的玉米袋子在父亲肩头辗转。租来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在耳边催撵,父亲大口喘息,不敢停歇。
一斤玉米五六毛,娘守着满围席的玉米,支愣着耳朵,不放过街上的每声吆喝。如果能及早卖出,粮食的水分就不会蒸发太多,份量也不会缺失太重。但价格必须合算,上下一分钱的浮动,也会一石惊浪,激起爹娘倒吸式的嘘呼。其实几亩旱地,即使大丰收,也就卖上两千元左右。除去籽种、化肥、农药开销,人工费所剩寥寥,这不是个够本的买卖。一向精明的父亲,扬着黄灿灿的玉米,听着收粮人的夸赞,脸上乐开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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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玉米一样不挪窝的,还有深秋的南瓜。种玉米时,在地头堰边,顺带点上几窝瓜子。父亲担着大粪浇,挑着鸡粪漤。上足底肥,瓜才会结个没完没了。神仙拐、弥罗佛肚子、保龄球、小蛮腰,七扁八圆、形态各异的一群憨瓜,挤在老屋的窗台,昏昏沉沉地打盹。厚厚的瓜皮,有的晒出淡淡的白霜,有的染上薄薄的红晕。冬天,城里的菜贵得吓人。父亲早有打算,他亲昵地拍打着它们,像安慰也像告别。老南瓜一脸懵懂,装进口袋,俯靠父亲温热的背进了城,摆在没有暖气的阳台,供一家人熬粥炒菜。没过几日,十个瓜烂掉八个,惹得父亲好是心疼。老家窗台的瓜,安然无恙,看上去更为瓷实。它们到底和父亲一样,只执拗于老家的繁衍生息,习惯了就很难挪窝。城里的暖气空调,没冬没夏,父亲和老南瓜没福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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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距城里两小时车程,父亲闭着眼,能数清这条线上所有的村庄。每个村子的呼啸而来,他内心的导航,自动变换距家的精确里程。很奇怪,记忆力锐减的父亲,对这条路格外开恩,一处强度稍大的颠簸,也会情不自禁脱口预报。
一个梦境、一次念想、一句念叨,随时转换为父亲回家的动力。等不及母亲买菜回来,顾不上电话告知,就那么急吼吼地往车站赶,仿佛误了一趟就没了下趟。后来,老家的七姑八妗、娘亲后代、周年诞祭、红白喜事、孩子满月、烧香还愿,男人女人的大事小情,父亲一并包揽。回老家,成了他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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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说,老院砖缝长草了,不赶紧薅,打了籽更麻烦。父亲就是一颗草,不顾一切寻找来时的路。开始是土院,春时长草日雨和泥。别人家的院子,洋灰打过平坦干净,家里没有多余的钱买洋灰。就积攒盖房剩下、路上捡拾的整砖半砖,父亲蹲在角落梆梆地砍边去角。砖还是不够,就砌成窄窄甬道,先连通四面房门。一心给土院铺路的父亲心急火燎,铲刀砍至手腕,鲜血淋漓,一段岁月嵌入皮肉,留下永久的疤。他常说,家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情有义,有凭有据,不像城里的楼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冷冰冰只认钱不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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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墙根下,老伙计们一溜排开,仿佛一根藤上的瓜。藤分了叉,根没断,父亲是离开又寻回的那个。他们坐在一起,垂目打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得知一个老哥走了,谈笑声戛然而止,深陷沉寂。记得公爹生前,最听不得放哀乐,有邻家办丧事,借故身体有恙,躲进医院。父亲对这事想得开,只要还能回家走动,生生死死有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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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着,父亲迈出大门,目光掠过矮墙,看老院子们改头换面,一窝蜂翻盖成小楼。地基向外撑占,街巷愈加瘦窄,少了阳光的充裕,显得有点发育不良。也许,老家的“新颜”“旧貌”,需要时时调整,才可保持内心的吻合,父亲才不顾一切的来。踯躅着,他走过钉鞋配钥匙的三拐子,走过守半扇猪肉的刘屠夫,走过卖麻糖包子的连家铺,走过关爷庙前的石狮子,坐在老阳地一群瘪嘴老人中,父亲心安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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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次次回家,如犁铧深翻,搅动根的挂牵。老家从没远离,更没被遗弃,它就在那里,隐隐地生长。仿佛一场接力传递,一棵树成功嫁接,乡愁的基因,在体内螺旋状疯转。霎那间,我有点迫不及待,只想腋下生翼,马上跟他回家。
作者简介:
王安霞,河北武安市人,河北省采风学会会员,邯郸市作家协会会员。爱读书写作,有文章发表于刊物媒体微信号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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