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着他的脸。他感受不到一丝温暖,额上的汗却涔涔而下,手心也全是汗,指尖冰凉。黑乎乎的粘稠液体从仆在地上的人身下缓缓流出来,渐渐漫过来,绕开他的脚,沿着鞋两旁继续向前涌动……
“怎么会这样子?”他浑身抽搐起来,刀子咣当掉到地上。
他十点钟就潜到这栋四层小楼里来了。
踩点快一个月,楼主和租客的作息规律他都摸得一清二楚,甚至连他们的职业和家庭构成也了如指掌:二楼一对年轻夫妇在附近某个厂子务工,大概最近厂子不景气,小两口被辞退了,在出租屋待了不到十天,便拎着大包小包回家了。三楼是一对中年夫妇,在不远处的市场旁边经营一家早餐店,每天凌晨三点就起床准备东西。近来,两人不如以前勤快了,两口子也常常拌嘴。四楼是三个年轻女孩,生活极不规律,下午三四点才起床,点个外卖随便扒拉几口,浓妆艳抹一番,花枝招枝地下楼。快车已经在楼下等候。房东住在一楼。他把客厅的位置改成一爿门店,经营本地黑糖、食用油、小吃等特产。房东有一个七八岁的儿子,中午在学校附近的午托班休息,只早晚接送。最近也没有上学。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房东的妻子。
三楼的租客一个小时前就睡了。房东不到八点就拉下卷帘门,匆匆忙忙准备晚饭。不过,今天的晚饭相当丰盛,准备了四个菜。吃完,父子两个说笑了一阵。到九点钟,儿子准时上床。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儿子的情绪很不稳定,父亲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儿子的小手,另一手有节奏地拍着儿子的手背,满脸堆笑和儿子说话,语气是那么轻柔。虽然他听不清父亲在说什么,但从儿子含泪带笑的脸上可以看出来,父亲说的话一定让儿子很开心,他不再哭闹。
他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他的父亲从没有这么和声细气地跟他说过话。他小时候,父亲几乎没有抱过他。等他长大一点,每次出门,父亲走在前面,他跟在身后,两人之间始终保持一米左右的距离。有几次他不慎摔倒,哭着向父亲求助。父亲回头,用责怪的目光盯着他,冷冰冰地说:“自己爬起来!”他只好强忍委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他又朝屋里瞥了一眼。儿子已经闭上眼睛,但仍紧紧抓着父亲的手,脸上泪痕犹在。父亲腾出一只手,给他裹好被子,轻轻地拍着……他咽了咽口水,嗓子干干的,似乎有点饿。他蹑手蹑脚穿过仅有三四平方米的所谓餐厅,溜进厨房。四个菜倒有两个剩下了,用菜罩罩着。里面还有一个被切掉一半的生日蛋糕,很精致。他拿掉菜罩,用旁边的塑料切刀切下一块,喂进嘴里,软软糯糯,非常好吃。他从不曾吃过这么好吃的蛋糕。母亲还在时,每逢他生日,她都要做一顿臊子面,给他碗里窝两个荷包蛋。他上高一那年,母亲离他而去。这十年来,他独享荷包蛋的待遇也被剥夺了……他的手有些抖,切刀从手中滑下去,掉在石英石台面上。月光像是装满水的杯子被人推倒一样,毫不吝惜地洒在台面上,沿着厨柜流下去,流得满地都是。他的手上、身上都是月光。夏夜的月光仍然冰冷,他的心里凉飕飕的。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月亮很亮。“亮也没用!”他赌气似地嘟囔道。可是月亮不听他的,依然很亮——没用也亮。
他又踅到那间卧室的窗外。
儿子还没有睡。父亲已经脱掉鞋子,上床侧躺在儿子身边,一只手伸到儿子的脖子下面,胳膊肘弯回来,把儿子揽在怀里。两人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但必定是令人愉悦的话题。儿子把毛巾被踢在一边,双脚一上一下乱踢;父亲的肩膀不停抖动,身子也微微晃动。他们两人都在大笑。
他父亲的脸永远都是僵硬的、冰冷的,像板结的水泥。母亲走后,父亲严肃的目光中又多了一丝严厉。每当父亲双目炯炯盯着他说话时,他都禁不住要打一个冷战。他不由想,既然父亲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把他带到这个世界?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摁亮屏幕——已经十一点整了。那小子还不睡觉吗?
儿子房间和门店之间是一层轻质隔板墙。他只要等着父亲离开儿子房间,回到靠近餐厅那边自己的卧室,他就可以轻轻拉开门店的三合板小门,踅摸到老板的办公桌前,撬开抽屉。虽然现在很多人买东西都用手机支付,但还有不少人坚持使用现金,尤其是一些老年人和即将迈入老年行列的人。他们大概不甘心这么快退出历史舞台吧?或许对传统的消费方式存一丝执念,也会拖住历史前进的后腿?
儿子终于睡着了。父亲缓缓起身,靸上拖鞋,把一只脚高高抬起,缓缓迈出,轻轻放下,再去挪动另一只脚。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闪在一边。父亲终于走到门口,摁灭墙上的开关,拉上窗帘。月光大概耗尽了力气,瘫在厨房的地上,不再移动。他站立的地方一片漆黑。他松了一口气。
忽然,月光仿佛垂死之人回光返照,从地上一跃而起。他隐身的地方多了些许光亮。他无处遁形了。他奋力驱赶心中的恐惧,定下神来,扫视一圈……哦!不是月亮死灰复燃,是儿子屋里的灯又亮了……隔着薄薄的纱帘望过去,依稀看到父亲又走回床前。被子被拨拉到一边,儿子仰面躺着,双手高高扬起,在空中乱抓,大概是被噩梦惊到了。父亲的双手握住儿子的双手,缓缓把两只小手压下去,又把脸贴在儿子脸上,一边来回蹭儿子的脸,一边低声说话……他十八岁就外出打工,背井离乡。去年被厂子裁掉以后,他送外卖、打零工,夜以继日,受尽委屈,何曾有一个人真正关心他,安慰劝解他?
他心里腾起一股怒火,妒忌?仇恨?他说不清楚。他已经沉默太久了,再沉寂下去他会疯掉……他猛地掀开衣襟,把揣在腰间的匕首抽出来,咣地一脚踹开门,大踏步走进去……
不过一瞬之间,眼前的世界就面目全非。他望着呆坐在床上的儿子——儿子煞白的脸上满是惊愕。刀子咣当掉到地上。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脸,发出狼一般的嗥叫……
月光穿过指缝,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挥挥手,想把月光甩开。但他的反抗是徒劳的。月亮不会顾及他的愤懑,不会垂怜他的胆怯。月亮一意孤行,它固执地指派月光越过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征服楼宇,穿过从书桌上方的窗户,不可一世地占领床上、地下、墙面,裹挟着屋里的人和物。月亮很亮,很霸道,谁也不能使它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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