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川实花临摹(蜷川实花的摄影与电影)(1)

蜷川实花自拍作品

蜷川实花临摹(蜷川实花的摄影与电影)(2)

《花魁》海报

◎圆首的秘书

正在北京举办摄影展览的蜷川实花,是日本当今最受关注的女性摄影师之一,其摄影风格以极其艳丽的色彩而独树一帜。除了摄影师的身份,蜷川还是电影导演,2001年拿下“摄影界的芥川奖”——第26届木村伊兵卫写真奖之后不久,蜷川即开始拍摄电影。到目前为止,蜷川实花拍摄了1部短片、4部长片和1部剧集。

《花魁》(2006)

蜷川实花的电影作品在视觉上与她的摄影作品近似,或者说她的电影延续了摄影作品的风格,有着极其明丽夸张的色彩。观看她的作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张艺谋中期的某些电影(如《英雄》),但是蜷川实花的不同之处在于,她并非利用色彩心理学,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将色彩饱和度拉大,呈现出某种超现实的质感。不仅如此,她的摄影在色彩与内容之间往往也存有巨大的张力,因此给人的视觉冲击往往不仅是单纯的“美”,而且还很怪异。正如蜷川实花自己所说,她所在意的其实不是美,而是美背后的东西,其所展现色彩也并非为了色彩本身,而是以此达到一种出人意表的陌生化效果。

事实上,蜷川实花的电影作品和她同一时期的摄影作品在主题和意象上很大程度上是相互对应、说明和补充的,比如其在2003年出版的两部摄影集《Acid Bloom》和《Liquid Dreams》,分别拍摄了色彩极其艳丽的花朵和金鱼,而不久之后的长片首作《花魁》(2006)便将这些元素非常充分地使用到其中。在片中,金鱼作为一种意象频频出现,由于金鱼并非天然存在,而是由野生红黄色鲫鱼经过人工养殖演化而来的观赏品种,因此这个意象也暗示了风流场所中女性被男性欲望所驱使和扭曲的命运。

影片中颇值得玩味的段落是在结尾,当花魁日暮和清次决定私奔之后,玉菊屋里豢养的小女孩推开日暮居所的拉门,看到屋中红色金鱼跳出了鱼缸。这一场景暗示着日暮的出走,随后小女孩走上前去把金鱼重新放回了鱼缸,并表示“脱离了鱼缸的金鱼是活不了的”。接下来的一个镜头里,日暮和清次在一片明丽到不真实的花海中奔跑,最后停留在了一树樱花之下。乍看起来,二人确实在历尽磨难之后获得了自由,但小女孩的谶语是否也在向我们暗示,这浓艳色彩背后令人担忧的“真实结局”,实际是如筱田正浩的《写乐》(1995)一样悲伤呢?

《狼狈》(2012)

如果说早期的蜷川还需要借助花和鱼这类意象进行主题表达,那么到了下一个阶段,蜷川摄影作品意图更加直接,两本强调死亡与欲望的摄影集《noir》(2010)和《TOKYO INNOCENCE》(2013)表现出她对怪异外表和黑暗内涵的偏好。不出意外地,两部摄影集之间创作的电影《狼狈》(2012)也有着类似的表达,而且此时的蜷川直接让红色的金鱼化身成(双重意义上)红色女星,成为故事的主角。

在这个故事里,女主角莉莉子(泽尻英龙华饰)是全日本最受欢迎的女性,然而随着故事展开我们逐渐得知,其天使般的面孔看似是极端之美,反映出的却是塑造这种审美的畸形社会,整个娱乐业也是全社会所有人欲望的总和。正如片中检察官所说,她身上没有一块地方是没有动过刀的,每一个部位都体现着外界的欲望,都是他人欲望施加的结果。女主人公在这种真实存在的、手术刀般的目光中被不断切割,不惜全身整容以至全身排异,终日生活在对身体的不自信和恐惧之中,甚至丢失了人格,一步步陷于高度的狂乱和异化。

在这里,蜷川(和原作漫画家冈崎京子)试图拆穿外表光鲜的日本娱乐行业对女性巨大的剥削——没有人能够逃离,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是否能够意识到这个问题。身为行业中最顶层的一员,莉莉子既是受害者也是施暴者:莉莉子用“性”来征服男性,甚至更进一步地用其性魅力来征服身边的女性经纪人,驱使并奴役周围人为她行肮脏之事。而由于服用大量药物,莉莉子也开始出现幻觉,最终不得不以残酷的当众自戕结束其演艺生涯。巧合的是,女主角泽尻英龙华在现实当中也出现了与莉莉子相似的情况,在2019年因涉毒而从演艺圈隐退,一定程度上印证了蜷川实花对娱乐行业的观察和对行业人士心理结构的剖析。

《杀手餐厅》(2019)

作为一名女性创作者,蜷川实花从创作之初便是以“女性写真”关注女性话题,而女性话题也是蜷川实花赖以成名的基石。如何在日本这样一个男性权力非常发达的社会中寻找自己的位置,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这一问题,贯穿在蜷川实花所有的四部电影作品里,哪怕是在其最差强人意的作品《杀手餐厅》(2019)里也是如此。故事讲述一名身着女仆装的女性服务员(玉城蒂娜饰)如何在一个男性杀手络绎不绝的餐厅里生存下去,而之所以说这部影片最弱,还是因为其中塑造的女性形象始终还是处在男性主厨的保护之下,其故事和结局本身都可以称得上是《这个杀手不太冷》的日本翻版,“这个厨子不太冷”。

不过,《杀手餐厅》也确实向我们揭示了蜷川实花电影一以贯之的主题:欲望和死亡。在她的前两部作品当中,情色场面占有非常大的比重,主角的职业本身也是性工作者(或近似于性工作者)。后两部作品里死亡的比重开始上升,直到《人间失格:太宰治和三个女人们》(2019)时,死亡已经有了堪比欲望的分量——身患严重肺结核的太宰治(小栗旬饰)在书写完他的遗作《人间失格》后与他的仰慕者山崎富荣(二阶堂富美)双双跳河自尽——而死亡也恰恰是太宰治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关键词。

《人间失格:太宰治和三个女人们》(2019)

对太宰治来说,爱情与死亡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实现自由的方式,这恐怕也与蜷川在《狼狈》里所表达的若何一契。当然,父亲蜷川幸雄于2016年不幸去世,其病因恰好也是肺部疾病,这一经历应该也让蜷川实花对死亡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有趣的是,虽然这部影片以日本文豪太宰治(小栗旬饰)为主角,但实际的角色塑造却是围绕“三个女人们”展开的。也正因如此,《人间失格》给出了在蜷川实花所有作品里最为复杂和多样的女性形象,同时也把太宰治客体甚至介体化:妻子津岛美知子(宫泽理惠饰)早就对丈夫的情事了如指掌,因此也早就放弃了任何情感上的依恋;情人太田静子(泽尻英龙华饰)在怀上太宰治的孩子并得知太宰新作《斜阳》中使用了她日记中的语句之后,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而是出版了她自己的《斜阳日记》,而这也暗中给了太宰治一个响亮的耳光;仰慕者山崎富荣一心求死,对她来说,只有将他共同“拖下水”,才能在其众多的情事当中宣示其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太宰治与其说是她的情人或仰慕对象,不如说已经是她的所有物,以至于尽管太宰治已经病入膏肓,但仍然不得不去满足山崎富荣的欲望。由此可见,日本男性与女性之间通常情况下的权力关系在这部《人间失格》里已经发生了逆转。

从这点上来说,蜷川电影与大岛渚的名作《感官世界》(1976)可谓一脉相承——炽烈鲜艳的色彩,两性的权力关系等等。不过需要指出,无论是《感官世界》还是《日本春歌考》,大岛渚往往是以性来透视更深层次的现实政治问题,蜷川实花则很大程度上将这一层剥离,满足于某种架空的性别叙事。客观层面而言,她的电影剧作大多改编自通俗的漫画或文学作品,往往陷入一条简单的叙事线索和人物设定当中,很难开掘出更加深邃的人性和深刻的思想。而且由于摄影对其思维的限制,蜷川一直以来也不太善于用影像编制复杂叙事,过分追求影像风格也往往限制了她的发挥。正因如此,蜷川的电影作品最好看的部分往往是意识流影像的片段,情节则多乏善可陈。

从主观层面而言,蜷川实花或许确实不想让她的作品过分复杂和深刻。对此她曾表示,“我试着将我最个性的作品转化为一种更容易接受的形式。不论艺术还是商业,两者都是我的爱。”为了让更多人能够抵达她的作品,蜷川也尝试使用各种办法,譬如在她的时代剧当中增加现代和后现代音乐,故意与时代拉开距离,使得作品本身既显陌生又显普世,既深刻又通俗。然而当她在电影中把记者和粉丝当成批判对象之时,却又忘记了他们仅仅是整个产业的最末端,真正应该批评的东西,蜷川几可说是毫无触及。

或许某种程度上说,电影对于蜷川实花来说已经是一个可以略微挣脱资本逻辑、实现表达自由的渠道了,毕竟当我们去看蜷川拍摄的广告就会发现,她标志性的艳丽色彩竟然不再有任何批判、怪异和锋利的感觉,而成为了一块招徕(尤其是女性)顾客的金字招牌。所谓的普世和通俗似乎恰恰建立在资本对其作品的歪曲之上,这不得不说是一种悖谬。也正因这种妥协,蜷川的电影作品从来不是什么新鲜的浪潮——一个决不愿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聪明作者,恐怕总与“新”字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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