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8期,原文标题《吾辈宋朝猫》
在漫画家瓜几拉眼中,猫是一种独立有思想的可爱猛兽,充满了矛盾。
主笔/陈赛 . 供图/瓜几拉
《吾辈宋朝猫》插图
漫画家瓜几拉家里养着两只猫,都是土猫,一只白色,一只黑白色。白猫是她大学毕业后开始养的,小时候父亲不让养猫,所以一旦有了独立能力和自由,立刻养了一只猫。黑白猫是一个好朋友寄养在她这里的,很黏人,有一点焦虑症,不能过没有人陪的日子。就这样,白猫咪咪长毛,媚媚的,黑白猫Kuma(日语,熊的意思)短毛,蠢蠢的,都成了她漫画中的主角。
瓜几拉从小喜欢猫,但要到养猫之后,才发现每只猫都不一样,不仅形态、颜色、发毛不同,眼神、动作不一样,个性也千差万别,每只猫都可以编造出不同的故事,猫生相就是众生相。
小时候,她看过一部日本动画剧《怪猫麦克》,主角麦克是一只橘色花斑猫,主人也是一个漫画家。麦克喜欢睡懒觉,喜欢做白日梦,还喜欢捉飞虫,失败了还会假装若无其事,就好像刚才一幕没有发生。只有养过猫的人,才知道原来猫咪有猫咪的尴尬。也只有很仔细观察过猫的人,才会注意到这一点。
《吾辈宋朝猫》插图
仔细到什么程度呢?
就像英国绘本大师波特小姐在《彼得兔的故事》里写一只白猫盯着池子里的金鱼:“她(坐在那里,非常非常安静,但时不时地,她的尾巴尖抽动一下,就像它是活的。”其实,这种目光更接近于猫看人,而不是人看猫。毕竟,猫可是在暗夜中也目光如炬的动物。
2007年12月,自从白猫咪咪来到她的世界,瓜几拉就开始画猫。一开始只是一些简单的养猫日记,随笔画画咪咪的日常,起床、吃饭、铲猫砂、猫咪们的社交生活等等。她发现,它们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360度无死角的可爱,刺激她的许多想象。比如,有一次,好友带着一只胖猫来串门,她和朋友家的猫们对着那位不速之客,全身戒备,一副又凶又怂的样子,把她乐坏了。后来,她经过一番脑补,把这个事件画成了一张江户时代恶霸欺压良家妇女的漫画。
有时候,瓜几拉走到路上看到一些事情,就想,如果换成猫咪会是什么样的呢?比如在火车上看到有人占座,画到素描本上,就变成了是一只猫咪在占座,一副无赖相,却又萌萌的,让人没法生气。
有一张漫画是两只猫在街上合作碰瓷,一只做“老农揣”状,一只做泼妇骂街状,吃瓜路人纷纷拿出手机在拍照,连猫警察也出动了。
还有一次听到一则地铁踩踏事件,她想,如果是猫咪的话,什么样的情况会造成一场踩踏事件呢?后来,她画了一组漫画,这一思想实验变成了一则喵市地铁广播播放的新闻:“一只公猫携带10只蝴蝶进入地铁,随机在车厢内散飞,造成乘客们踩踏抓蝶,目前有4猫死亡,13猫重伤,46猫轻伤……”
比起人,我们更容易原谅猫。相比于尖锐的讽刺,一点点善意的嘲讽和调侃,可能更容易让人们怀着一种愉快的心情自我反省。如她所说:“那些油画啊,摄影啊,真实批判社会的,看了总觉得特别沉重。我喜欢画那种滑稽一点的,轻灵一点的。”
那时候,她还以自己和朋友的猫为主角,画了不少日本江户时代为背景的故事。这些猫在她笔下成了忍者、公主、侍女、浪人……
日本文化里有很多猫,比如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歌川广重和歌川国芳都是爱猫人,尤其是歌川国芳,他以猫画尽人间百态,笔下的“猫人”既有猫的姿态,又是人的神采,不仅记录了当时江户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还以充满妙趣的方式对时政大加嘲讽。
作为看着日本漫画长大的一代,瓜几拉的画中也能看到日式漫画的深刻印记。但那毕竟是别人的文化,渐渐地觉得不满足。有一天,在父亲听京剧的时候,她突然想到,可以让猫咪来演京剧啊。于是,她参考京剧服饰,画了一组京剧猫的插画,胖壮士、芝麻官、俏小婢、头戴牡丹的官家小姐……
没有什么背景故事,连个角色名字都没有,但这些猫的个性却相当鲜明,壮士猫的呆萌、芝麻官猫的狡黠、小婢猫的娇俏、小姐猫的妩媚……
她这些以猫拟人的插画渐渐在网上流传开来,她的猫演员们也开始扮演越来越多的角色,比如《深夜食堂》《爱乐之城》《西游记》《白蛇传》……
我最早知道她的作品,就是朋友转来的那张著名的《红楼梦·宝黛喵》,贾宝玉是一只贱兮兮的橘色虎斑猫,林黛玉则是一只娇羞的白色长毛猫,正在树下捧着《西厢记》看。仅仅一幅画,但放在《红楼梦》的背景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妙趣。
另一方面,她手下的演员也越来越多,微博上不断地有猫主人向她毛遂自荐,请求出镜。“这些照片给我很多灵感,哪只猫更适合哪种角色,更适合放在什么地方,演绎什么样的故事,渐渐地也有了更敏锐的判断。”
《吾辈宋朝猫》插图
在最新出版的《吾辈宋朝猫》中有一张插画是关于大驾卤簿的。大驾卤簿是皇帝出行时规格最高最大的车驾仪仗队,“宋猫时期的大驾卤簿仪仗尤其盛大,动用了两万零六十一只猫。即便靖康事变宋室南渡之后,一切礼仪从简,但出行也动用了六千八百八十九只”。为了画这张超长卷的《大驾卤簿》,她从微博上征集了100多只猫,仔细看那幅画,你会发现果然每一只猫都是不同的。
在《吾辈宋朝猫》之前,她还出版过一本《画猫梦唐》。出版社最初的构想是由一只猫带着读者认识唐朝,但她凭借直觉和对猫咪的习性了解,重新解构了创意,要打造一个完全是猫来演绎的唐朝。在她的笔下,繁华的长安城,帝王将相,英雄美人,斗升小民,都全变成了萌滚滚的喵星人。在杏花微雨的时节荡秋千的是猫,在灯火阑珊的元宵夜赏灯的是猫,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是猫,金戈铁马醉卧沙场的也是猫,倩女离魂是猫,公孙大娘舞剑也是猫……
“我小时候读课本里的历史,总觉得隔得很远,很严肃。但拿猫来讲历史,就会觉得很有趣。”而且,还有什么动物比猫更适合穿越呢?在人类的很多神话中,猫能看见过去,预见未来,它们是穿越于人类世界与异世界之间的使者。
比起《梦唐》,在创作《吾辈宋朝猫》的过程中,一方面她花了更多的时间去查证史料和古画资料,以求更真实地还原宋朝社会风貌;另一方面,她根据猫的习性改造了很多物件细节,以构建一个自成一格的,真正属于猫的世界。
比如《卖货郎猫》选取了宋代画家李嵩的《货郎图》,但卖货郎猫货架上的东西都换成了猫咪们喜欢的玩具和食物,鸟笼、拨浪鼓、萝卜叶子等等。《仁宗观相扑》那幅画中,栏杆上的吉祥物被换成了仓鼠,而宋徽宗的《瑞鹤图》中宫殿屋顶上的神兽被换成了鱼的形状。
在她的插画中,虽然猫咪们在演绎着人类的历史,但它们的姿态、动作、眼神却仍然是猫的,像猫咪一样喝茶,像猫咪一样打架,像猫咪一样睡觉。
在这样的画面中,无论是《三月金明池》的繁华,《群盲猫架》的野蛮,《晚归图》的明媚,还是《西湖三塔》的惊惧,历史呈现出一种古怪的新奇,一种可爱的野性,一种严谨的幻想。
我采访过一位法国漫画家,也属于那种不画猫会死的人。他几乎每画5本书,就有一本是关于猫的。他说猫是上帝最美丽的造物,又优雅、又严肃。在他画的那本世界历史的插图本中,你会看到无数颜色、形态各异的小猫,在历史的细节里无声无息地穿梭。但他告诉我,这些猫绝不仅仅只是他的手痒,而是提醒读者一种人类之外的陌生视角的存在。
这让我想到《吾辈宋朝猫》中那一幅《傀儡戏》,橘猫手中操纵一副小猫骸骨,但它没有意识到的是,它的手被一只大猫骸骨(象征死神?)操纵着,而大猫骸骨的手被一个超级大的瓜几拉(在其他地方,导演瓜几拉的自画像都是一只腿短短的小懒瓜)操纵着,但瓜几拉的手上也缠着一根绳子……这让人想到,一切的历史仍然是关于人的命运,关于生与死,关于我们内心的空虚的孤独和深刻的依恋,以及每一种爱的可能性中隐含的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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