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在一家电影内观影。 (新华社记者 熊琦/图)
疫情的延宕,让电影业几乎瘫痪,却造福某些老片影迷——因为缺乏新片,很多旧日经典推出修复版本再度上映。今敏的成名作《未麻的部屋》(港台译:《蓝色恐惧》)也跻列其中,这部1997年的烧脑杰作,今天看来有另一番滋味,对偶像文化的反思固然是重点,但“虚拟人格”的存在与分裂,经过二十多年的科技变迁获得了更复杂的面貌。
其实,今天观看/窥看这部电影的观众,每个人都有一间“未麻的部屋”。此话怎说?《未麻的部屋》此名来自电影里,偶像歌手未麻的粉丝专页名称,这个粉丝专页以未麻的虚拟口吻写日记,其详细和深入让浏览网页的未麻本人也吃一惊。恐怖的是,当未麻选择从偶像歌手转型演员之后,虚拟日记开始抗拒现实去塑造一个依然存留在偶像歌手时期不能自拔的未麻。这个形象以及背后的创造者,直接通过虚拟的“心声”控制一个疯狂的歌迷Me-Mania,去铲除“协助”未麻转型的编剧、摄影师,乃至意图铲除现实的未麻本人。
后来的真相大家都知道,虽然对未麻本人的精神分裂有不同的理解,但影片解读者起码都认同“未麻的部屋”的创办者是她那个不愿意面对偶像歌手的长大的经纪人:留美。从今天的目光看来,留美不但是深度精神分裂者(她背地里把自己当成偶像歌手未麻),她还是连接两个娱乐时代的象征——她自己是过气偶像歌手,从1980年代的偶像泡沫中走来,同时她又比年轻的未麻更早学会互联网知识,创建粉丝专页以达到以虚拟代替真实的目的,后者通向未来。
估计连今敏本人也没想到,粉丝专页、个人虚拟社交账号,这些在今天已经是人人皆可拥有的“部屋”——一个自己完全主宰的小天堂。就像留美把自己房间布置成未麻的房间一样,我们都可以经营网络上的“自己”,一个完美且带点精神分裂的自己,去打造你愿意呈现给广大陌生的浏览者所得的形象。
你有没有试过,当你进行现实生活的时候,同时构想如何拍一张美颜照片和拟一段有腔调的文字在微信、微博、脸书、IG上去“同步生活”?而这“同步生活”注定是平行宇宙,必然有对现实的偏离和美化。这个时候,你已经成为意图杀死未麻的留美了——而且你的借口和留美一样,你们都是为了捍卫那个“更好的”未麻而判定“被现实玷污”的未麻为假。
1997年的《未麻的部屋》里,未麻买回家学习上网的电脑,还是运行3.5磁片的老笨苹果台式机,可是已经能够完美虚拟一个人格来对现实的人进行僭越和抹杀。最令人难过的,不是疯狂粉丝Me-Mania的追杀,而是未麻本人也渐渐被留美控制的网页洗脑,相信真的存在另一个依然抗拒成为演员的自己,真的存在一个去购买行凶用的衣服并被拍摄了购物照的自己,甚至发生幻觉在自己的衣柜里找到凶手的血衣。
幸好今敏心存善意,留下了一些细节去支持那个不甘心被否定的未麻。幻觉里衣柜里的血衣购物袋和另一个网页上购物照(应该是留美拍摄的旧照片)里的购物袋,LOGO有两个圆点的差异;电影里未麻多次从梦中梦“醒来”的场景,墙上的日历也有细微的变化,这些都是导演留给旁观者分辨虚拟与真实的参照物。只不过,在电影以外,我们就像Me-Mania和留美一样,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地否定这种参照物的存在了。
1997年《未麻的部屋》里未麻在戏中戏《双重束缚》里,反复念叨的台词“你是谁?”今天我们也有面对手机、电脑屏幕里的另一个自己问过吗?还是随着虚拟世界的完满、技术手段的高速发展,我们已经心甘情愿放弃这个问题?
今敏让未麻最终战胜了留美试图借以抹杀她的幻象,说出:“我是真的未麻。”这未尝不是今敏面对自己凭借艺术家敏感对未来的忧虑而决定的立场,相对于其同时代杰作《攻壳机动队》里押井守导演的决绝拥抱虚拟世界、凭虚拟世界进行现实革命的企图,这两人到底哪一个更乐观或者更悲观?也许只有中间的大友克洋的现实主义态度更有参考意义。但无论如何,我们的第一步必须是先走出“未麻的部屋”。
廖伟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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