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葛青青
这几天,林焕来了两次我的办公室,问他爱人殷晓慧手术的具体时间。第一次,我说还没有定下来呢,要明天开了会再定。林焕看上去很急,说您一定要帮帮忙。我说早上我查房看过了,殷晓慧病情稳定,也不差一两天的时间。再说这些天手术都排满了。林焕说,接下来我还有很多事要忙,所以您务必给我一个确切的时间。就算我恳求您了!
他左一个“您”又一个“您”,目光里似乎还有盈盈的泪光。我是个心软的人,总是轻易地被病人,或者病人的家属所感动。我也知道他们夫妻情深。就在殷晓慧住院的那天,他送我去和李京约会的路上,就利用了那半个小时的时间,说了一大摞关于他和殷晓慧之间的事儿。好像也没有具体的细节,依稀就是说他们俩是大学同学,殷晓慧从北京跟着他嫁到春江来,这么多年,为他生孩子,操持家庭,吃了很多的苦云云。还说殷晓慧本来有很多的机会可以进修,可以在事业上有大的发展,但为了这个家都放弃了。现在家里一切都好起来,她却病倒了。他觉得对不起她,这些天这种愧疚一直折磨着他,令他寝食难安。他最后说,“葛主任,我爱人的身体就托付给您了,我会对您感激不尽的!”
有多少病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又有多少病人,给予过我这样信誓旦旦的承诺,仿佛把自己的心掏出来,都是心甘情愿。他们是否能体会到,作为医生,此刻所承担的压力有多大,大得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但我还得微笑而从容地面对他们,温柔地说着,“谢谢,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是个可怜的人儿,因为我连说“不” 的权利都没有。林焕的眼神扫过我身体的霎那,我只有感觉到泰山压顶般的沉重。我说,“我会尽力的,你放心。”我的话令他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笑了笑,却依然阴郁而勉强。我说,“你好像对你爱人的病情不乐观?还是,不信任我们这些做医生的?”他摇摇头,“都不是。我不乐观的只是命运。很多结果,都不是你我可以预料的。”
我不做声了。我承认他说得有理。在我身边逝去了很多病人,也许是再高超的医术都回天乏力。在生命的残酷面前,谁都说不出最终的那个答案。所以,对于殷晓慧的手术,我个人来讲,真的不想参加,的确我害怕看到那个不好的结果,对我会是打击和伤害。但现在的我,已经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第二天,当林焕再来找我,我告诉他,“手术明天下午进行。”他眼中闪烁着惊喜的火花,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连声说谢谢。
我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这些天他一定没少抽烟,心里一定很烦。而现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了,好像我的神刀 ,能够让奇迹即刻出现。我再次深深感到,作为医生是一件多么神圣而幸福的事啊。有人会把最重要的生命交付在你的手上,也就是说,当你走上手术台上的那一刻起,你已经是病人血脉相连的亲人,甚至她的家人,也把你当成了他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手术终于开始了。我之所以用了“终于”这两个字,是表明在准备手术的期间我的心情也很复杂。凭我多年的经验,我已经看到了最后的结果,这让我非常不安。我承认,这样的时刻出现不是第一次,只是每一次的出现,都让我无比纠结,要难受好几天。那一刻我都会怀疑我做不了医生了。我连心理的这一关自己都过不了。这种痛楚有时比病魔还要可怕。这的确是艰难的历程,所幸最后,我都会以难以想象的意志顶过去了。
所以,我相信自己还能做一个好医生。我享受着这份职业带给我的一切。我穿上白大褂的时候,想象自己就是小时候的白雪公主。总有一天,善良而美丽的人是会有幸福的。
那日,手术持续了整整五个小时。
我从手术台上下来时,已经大汗淋漓。
我走出手术室的门,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林焕,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孩。男孩心急如焚地问道,“我妈妈她怎么样了?”“肿瘤已经拿到病理室做切片化验,结果要一周后出来。”我的视线落在林焕的脸上。他的脸色很苍白,还有明显黑眼圈。说完我又擦了擦额上还在落下的汗水,就直接走开了。
几天后,我接到了病理室的电话。殷晓慧的病理结果和我想象中如出一辙。那一刻,我反而有如释重负之感。我说,我知道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办公室的门又敲响了。我说了声“进来”。进来的竟然是林焕。
他一进来就冲到我的面前,紧紧地拉住我的手,整个人都颤抖着,就差没给我下跪了。
他说,“葛主任,救救我的妻子!”
我狐疑地说,“你已经知道了?”
他说,“刚才院长给我打了电话,我知道了是恶性!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已经扩散了?”
“从手术的情况看,还没有扩散。”我实话实说。
“那,我爱人她的生命还有多久?”
“这……不太好说。如果治疗得当,应该会出现奇迹。”我已经学会了用我老师的话来对待我的病人。
谁不期待奇迹的出现呢?
“葛主任,我相信您。”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捋了捋额头,我发现了他鬓边的几根白发,令他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晚上你若有空,我请您吃个饭,算是表达谢意吧。”
“不必了。”我赶忙挥手,“真的不必了。我晚上有约。再说,治病救人,是我应该做的,没什么可谢的。”
“那我走了。”我的表现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是点水果,不成敬意。”说完,他把手中的一个马甲袋放在我的办公桌旁,就走了出去。
他走了。他的背影有点佝偻,看来心里有负累也真是催人老。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给我感觉是那么年轻,现在想想他儿子都二十多岁了,是该老了。
我打开他拿来的黑色马甲袋。一个个圆圆的饱满的橙子就滚了出来。他竟然对我喜欢吃的水果都了如指掌,那么除了这些,他还了解我多少呢?
为了给自己的妻子治病,他也真的是煞费苦心了。
夫妻间二十多年的情意,还能如此地保留到今天,真的令我着实感动。我现在反而羡慕病榻上的殷晓慧,她虽然病入膏肓,却能得到一个男人如此的挚爱,这一辈子也算值了。
可怜我这位主治大夫,到现在还是形单影只的一人儿。表面看起来光鲜年轻,谁都对我女孩般的身材赞不绝口,可又谁知道我也盼着有一天能够结婚生子,尝试一下身材臃肿生命律动的感觉?都说妇产科医生都惧怕生小孩,因为那种血腥给她们带来太多恐惧,而我确是一个例外。我真的喜欢小孩,喜欢能去感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因为我知道,只有深切的痛楚才能迎来最伟大的幸福。这世上女人最大的幸福,除了事业,莫过于一个男人的爱,和一个孩子的存在了。
或许,很多年前,当殷晓慧生下儿子的那时刻,她已经在生命的涅磐中,明白了她真正的作为女人的意义所在。
真的很奇怪,有的事你不想,它会不速而至,而有的事你渴望着,它却像只千年的乌龟那般,怎么也不肯到来。
我想结婚生子,自从杨逸去了美国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杨逸去了德国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杳无音讯。我仿佛还在冥冥中等待,直到母亲去世,他依然如浮光掠影般穿越过我的梦境。
终于一天,我从一个昔日的同学那里,得到了杨逸的消息。她本来邀我参加同学聚会的,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杨逸。她说本来不想和我说杨逸的事儿,怕我不开心,但后来想想还是告诉我吧。她说杨逸给她打电话了,还说去年他在德国结婚了,是和一个有绿卡的中国女孩。杨逸说千万别告诉我,可是这事儿都已经是铁钉的事实,总会有公开的那一天。
女同学说,“青青,你也别伤心了。男人都是一个德行的。随时随地都会变的。他走的时候,一定让你等他了,对吧?到头来怎么样?你还是一个人,他却早已经找到新欢了!你赶快找个更好的,有钱的多金的更帅的,气死他!”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和杨逸的事儿?我们当时还挺保密的。是他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我早就晓得了,呵呵。你不知道,他妈妈和我妈妈是最好的朋友!这一次,也是我妈妈和他妈妈打国际长途时,我听到她妈妈在说杨逸要结婚了,我妈妈在东打听西打听的,我就好奇了,抢过我妈的电话就逼问他,让他老实招来。没想到他马上乖乖投降,一五一十地说了。他真的要和一位中国女孩结婚了,是朋友介绍的,他父母也很中意,不过他最后叮嘱我,一定不要对你说,我说你知道她要难过你还这么做,你们男人哪真是的!杨逸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很无奈的,再说时间久了,也许一切都变了。他后来又说了很多含糊其辞的话,我都记不清了,记得清的我都告诉你了,我心里藏不住事儿,一方面我也为你不值!青青,想想当时在学校那会儿他苦苦追你的样子,我都觉得男人的变数太大了。尤其是优秀的男人。所以找老公,还是找个平凡点,比自己差点的。你看,我找的就是一般的职员,却天天把我哄得像个女王似的,别提多舒服了。你说吧,我们这些做医生的本来工作压力就大,回家就想有口好汤好饭侍奉着,既然我们像男人般地工作,家里的男人就要比女人还温顺,还听话,还忠心 ,你说对吧?”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半夜里我爬了起来,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穿着白色的睡裙,如倩女幽魂般地走来走去。我在大衣柜最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了一个戒指盒。那是杨逸去德国前一天留下的。他并没有亲自带给我,而是给了我的母亲。当我从母亲手中接过的那一刻,我十分惊愕。因为这不仅是比项链更贵重的东西,而且代表着一种承诺。他不是说不能对我承诺什么吗?他已经把贴身的项链给我了,而我也时时刻刻地戴着,现在又在临行之前,送给我一枚戒指,他的用意何在,他的情意究竟有多深,要让我明白?
那是一枚镶钻的戒指。钻石应有两克拉,镶嵌在一个蝴蝶中央,精湛的工艺,巧妙的设计,令它一眼望上去就价值不菲,而且有着特立独行的气质。我当时就爱不释手,惊呼着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倒是一旁的母亲给我泼了一盆冷水,她说,“戒指是用来求婚的,他不亲自给你,也对你说任何求婚的誓言,那么这也许就是一件礼物罢了。”
“他送你礼物,只是给你留下一份珍贵的纪念。”
现在,我又找到了这枚戒指。这些年我一直挂着他的项链,这枚戒指却始终没有戴过。我是在等他回来,亲自给我戴上,然后让我披上婚纱,给我一场盛大而浪漫的婚礼?这样的白日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虽然我知道母亲的话也许是真的,但还是希冀着奇迹可以出现。就像我看见那些本已经下了死亡通知书的病人依然起死回生一般。这世上总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会出现的。更何况还有这枚戒指。他在告诉我什么?在他的心中,我早已是他的新娘,只是缺少一种仪式罢了。
然而,那个无梦的夜,当我明确地知道杨逸结婚的消息,我知道一切都已覆水难收,难以挽回。我不会再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一切皆有可能。这戒指只是一样纪念物。母亲是个不错的预言家,而我只是一个在蹉跎时光的傻姑娘。
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工作上。
工作成为了我全部,唯一的快乐。我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办公室,最后一个离开。我甚至不参加不必要的应酬,因为我很怕在饭局上,那些不相识地人问我,“葛主任,您的爱人在哪里高就?您的孩子今年多大了?”即使我保养得再好,看起来再年轻,我这个主任的头衔已经让她们猜到了我大致的年龄。总而言之,我不可能是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了,而且那些青春岁月,也一定离我渐渐远去了。
我宁愿在家独处,看电视,上上网,也尝试着上过一些相亲网站,只不过我的年龄总是个头疼的问题。那些看起来条件不错的男人都盯着那些二字头的小女孩,不管如何都以为她们个个都是如花似玉水灵灵的模样,而三字头的女人就像是已经熟透了水蜜桃,只有凭空想象着它烂糟糟的模样,也便少有人问津了。就算是找上门来的,也和我期待的相距甚远。也就是说,到了我这个不尴不尬的年龄段,就算有好男人,也已经成为别人的老公了。
我错过了,却不是遗憾的叹息所能弥补些什么的。女人的青春,是这世上最无价的东西,我是妇产科医生,我懂。虽然精通医学让我相信依然有一颗少女的心,但有些东西,外在的也好,物质的也罢,都是改变不了的,我也懂得。
晚上有一场应酬,却是不得不去。因为是院长下午约我的,他说想请我吃顿饭,我的确是有点受宠若惊的。
院长的话,我总是恭敬不如从命。在这家偌大的医院的队伍中,我也只不过是一介小小的平民而已。
说起我们医院的院长刘德海,那在春江上下也算是数得上的知名人物。年轻时已经是脑外科的专家和教授,曾经在美国和欧洲留学,享誉国外。留学期间,许多国家向他抛来了橄榄枝,让他去那里的医院工作,都被他拒绝了。他毅然回到祖国,去大学开始从基层做起。然后从副校长到校长,再来到这座附属的三甲医院当副院长,书记,再到院长,他一步一个脚印,像红军长征那般艰辛和踏实。数一数,他在这所医院做正院长已经有五六个年头了,而且他是一直要做到退休的。我们都知道,在医院里院长可是实打实的一把手,从医疗工作到医院建设,每一样重大决定,都要通过院长才行。所以院长在医院里算是我们眼中的皇帝,也就是说,在我们这块圣土上,他可是至高无上的一位领军人物。即使他慈眉善目,和蔼亲切,所有的人打心眼里还是都对他畏惧三分。没办法,领导就是领导,他的威严是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是谁也代替不了的。
刘院长一般不会请医生吃饭,要请也是医生请,这仿佛已经是院里的规矩。在这个小国里,等级制度还蛮森严,就像英国皇室那样,谁是王子,谁是臣民,分得一清二楚。我听说我们院里的医生请刘院长吃饭,那也是要排队的,再进行删除法,很多人眼巴巴地等着,就是排不上号。不过话又说回来,下级请上级吃饭,无非是讨好拍马之类,还有就是拉近乎,再有之就是求他办点事儿。比方工程上要签字,又比方又谁家的小孩想进医院工作等等。我不知道刘院长帮了几桩忙,总之听说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笑面虎。表面上亲切得就像是你的大伯,好像什么忙都肯帮,但碰到原则上的事情,却从来不会心软。就算你送再多的礼, 他也不会见钱眼开。他是不会倚仗权利来敛财的人,也正是这一点,他的院长位子坐得光明磊落,光彩夺目,得到了市里领导的交口称赞。刘院长一般不去吃医生的饭,请医生的饭更不大有,因为他的宝贵时光,都去聆听市里领导的谆谆教诲了。他是我们的上级,他自然也有他的上级,我们对上级要做的事,他自然也要做,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环环相扣,组成了一个硕大的同心圆 。
所以刘院长说请我吃饭,我的确是心慌慌。第一感觉有些不合常理。第二凭我和刘院长的交情,好像也轮不到单独吃饭的份儿。顶多是在全院医生的节庆联欢会上见到他,说上几句客套话而已。所以我想可能真的有什么事儿。我先是怀疑自己工作是否出了什么纰漏,思前想后也没有漏过一个细节。想想真的没有啊,这样我心就定了下来。如果不是坏事,就应该是好事了。难道我有提升的可能?想了想,这个念头就灭了。不知为何,我不喜欢往好处想。我凡事总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可能和病人接触多了,养成了这样的一种习惯吧。
刘院长说饭店订在古色古香的紫竹轩。我知道那里是吃北京菜的。会不会是中央的客人?我胡思乱想了一通,还是换了一身行头。见院长太严肃不好太招摇也不好,应该要适当得体一些才是,也是对领导的尊重。正值深秋,我穿了一件白色钩花的毛衣,一条灰色的呢制短裙,外面批了一件米色的长风衣。盘起的头发散落了下来,带着自然的栗色微卷,我上周刚去著名的发廊做过的,很适合我的气质和脸型,我也很满意。只是现在的打扮都是给自己看的,也不知道哪一天才有属于我的“艳遇”?
现在发觉,我有时候真的是痴人说梦而已。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不自信。有时候看到眼角的一条细纹,心里就在咚咚地打鼓,比上台做手术还紧张。女人啊,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抛掷脑后,似乎没有什么你容颜更重要的了,否则也就失去了作为女人的根本意义,自古以来都是如此。常常的,不管是病人或是同事,夸你年轻漂亮,永远也不老,这样的赞美比发奖金还要开心好几倍。说到底,我也是个虚荣的女人,更要命的骨子里还小资,就爱看些什么言情电影,催泪弹般的韩剧等等,所以也梦想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所谓王子和公主修成正果的美妙传说,在我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应验,白白地就把大好的年华给辜负了。
所以,我曾经发誓,下辈子一定不做女人。好像男人比女人快活多了,只要有钱再加上才华,越老越有魅力。但转念想想,男人也有男人的无趣,除了抽烟喝酒泡女人还有什么?女人可以穿漂亮的衣裳,用五彩缤纷的化妆品,怀胎十月,纵然辛苦,也可以体验与众不同的快乐与温馨。我虽没生过孩子,但是接触了这么多产妇,那种女人脸上独有的光辉,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面容。即使那些姿色平平的女人,也会在那一刻流光溢彩,让我不得不承认,原来女人的美,也会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如此迷人,迸发出令人惊叹的火花来。
很多人说,妇产科医生惧怕生孩子,也的确我们科室有许多女医生女护士在嚷嚷着,以后不生孩子,生孩子太痛苦了。而我,深知所有的痛,都不会是无偿的付出。生命给予我们的回报,常常会令我们惊喜到无言。因此,我期待生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漂亮的健康,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孩子。
只是,婚姻问题尚还遥遥无期,这个孩子,更好像是一种奢望了。
我开车到紫竹轩,刚停好车刘院长的短信就来了。“小葛,在606包房。”
我推开了包房的门,见是一间布置得有明清风格的房间,雕花的木桌椅,沙发旁边的茶几上摆放着景泰蓝,墙上还挂着一幅仿制的《清明上河图》。包房里并不暗感觉却不刺眼,是调得有点情调的灯光,仿佛还散发着些许的檀香,让浮躁的心顷刻间就平静了许多。在灯下坐着一位六十左右的老人,银色的头发熠熠生辉,面颊却雪白丰润,有鹤发童颜之感。他的手中握着一杯清茶,手指纤长骨节突出,手背上有些粗糙和斑点,和他脸上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一见我进来,就扬眉一笑,他笑得那么亲切和蔼,也与刚才凝神思索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葛,你来了,快坐。”
“刘院长,不好意思,应该我等您的。”面对着刘院长,我感觉舌头僵硬,说不出动听完整的话来。
“我们之间无所谓彼此。今天我们来,都是要等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我倒是没想到,“我认识吗?也是我们医院的领导?”
“他来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刘院长还带着点神秘。他的故弄玄虚,让我意识到这个人,一定不是等闲之辈。
的确,能让刘院长也等候的人,会是哪方神圣?
服务生给我倒了一杯茶。刘院长又问我,“最近你们科室的王丹怎样?”
一说到王丹,我也正感到头疼。
王丹是我们科新分来的大学生,由我带着。上班不到半年,却总是请病假,一请就是两个礼拜。后来才听说,她是去度假了,一会儿是国内,一会儿是国外。她本来就只是博士生,能进我们医院明摆着也就是靠关系走后门。她的爸爸是市卫生局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敢怒不敢言。所幸这王丹对我还不错,我柜子里一大半名牌的东西都是她带给我的,小妮子嘴巴还特别甜,总是青青姐青青姐叫个不停,几乎每天都要邀请我吃饭,我有时真被她搞得哭笑不得。我私下里对她说,让她好好钻研业务,她却撇撇嘴煞有其事地说,“做医生太苦了,做妇产科医生更苦。女人嘛,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我现在是体验一把生活,积累点经验,总而言之,以后我是要出国定居的。这个小庙就暂且让我呆一阵吧。”
这不久以后,我就听说王丹真的开始相亲了。不过见了一箩筐的男友,还没有一个她中意的。王丹明显心思不在工作上,又有背景后台的,可苦了我这个副主任医师,整天干了自己的活还要忙她的活,叫苦不迭的,最终也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
倒是我们科室主任汪烨看不下去了。她和院长的关系比较熟,本来在医科大学那会儿他们就是老朋友。她多次向院长反映过王丹的情况,只是说归说,王丹直到现在还在我们科室里,别的医生忙得焦头烂额,她倒像是个异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不时地说点相亲的趣闻,充当着我们这帮神经紧张的人们的开心果。
“那天,我去见了一头大笨猪!”“那个男孩,看上去斯文高贵的,没想到是个葛朗台,连吃顿饭都要用计算器计算好的,再点菜的!”“我的天哪,有人说妇产科医生就是他心中的圣母玛利亚,以后我们生小孩可以省掉一屁股的钞票!”
王丹的话,时不时令我们笑得前俯后仰,也难怪,大家只是头疼,却没有一个记恨她的。
只是这会儿,院长怎么会提到王丹了?
“我知道你可能怪我派了这样一名医生,学历不高,只是有后台。但有时候,我们在下面的人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我理解。”我由衷地说。
“真的?不影响你的工作?”刘院长眉宇间如释重负。
“每个人都有长处和短处。用长处就行了,更何况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这比什么都重要。也许有一天,她相亲成功了,就去国外逍遥了。这女孩,应该会比我们好命的。”
“小葛,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现在,还没有男朋友?”
“感觉像大海捞针。难于上青天。呵呵,我一个人习惯了。”
“以后我留神给你介绍。”
“那太谢谢院长了。不过,我很挑剔的哦。”
“我肯定要做好这个工作的,因为你是我的爱将嘛。你们科室的汪主任马上要退休了,院里已经讨论决定,再过一个月,由你来担任科室的主任,你看行吗?”
我怔了一下。原来这次真的没有做梦。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我会努力。尽全力!”
“我就喜欢你这爽快劲儿!这么好的姑娘,我应该给你做做媒,你知道,我是说到做到的!”
“这么说,我是双喜临门啰。”
我话音刚落,就听见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男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望着他,我刚才的好心情陡然烟消云散。难道令院长都苦苦等待的重要人物,竟然是他?!
进来的男人,就是下午送了我一马甲袋水果的林焕。
没想到我刚拒绝他的邀请,自己倒反而送上门来了。
“不好意思,下午有个会,来晚了。”
“快坐快坐。小葛等了很久了。”刘院长挥挥手,林焕就走到我跟前,坐到了我旁边。
“不是我等了很久。是刘院长。”我纠正道,“我来的时候,刘院长早就到了。”
“是吗?真不好意思。”他喃喃说着,但感觉是客套的。
“哪里哪里,都是刚到。今天我请客,祝贺我们葛主任荣升,也谢谢林局长对我家一向的关照。”刘院长向服务员挥了挥手,菜就上来了。
我终于听懂了症结所在。原来,林焕帮过刘院长的忙。
“我外孙女今年八岁,正好上小学一年级。是林局长帮忙,让她跨地段进了我们市里最好的学校。所以我们全家都对林局长非常感激。”
“没什么,举手之劳。若说帮忙,那肯定是刘院长帮我的更多。所以,我请客,也是应该的。”
我听明白了,这段饭原来是林焕的局啊,我完全中计了。
林焕脱下了外套,穿着蓝色条纹的衬衫,系着藏青色的领带,灯光下他的五官十分立体,眉毛很浓,直入鬓间。看起来他的模样还蛮舒服,斯文而帅气,只不过一直蹙着眉头,脸上有些阴翳,感觉心事繁多,并且忧心忡忡的。
“我爱人的病,多亏刘院长葛主任鼎力相助。以后她能活多久,也靠你们多多帮忙了。”林焕说着转过身去,从包里取出两个厚厚的信封,“这里没有外人,我就直说了。这是一万元的百联购物卡,刘院长葛主任你们一人一份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你拿回去,不能收的。”刘院长说这,语气却不强硬,手也没有表示什么。
“医院里规定,医生不能收红包。”我调侃了一下,又看看刘院长。
“这里又不是在医院,而且我们都是朋友。”林焕把信封拿到了刘院长和我的跟前,“本来我想吃完晚饭给你们的,但是怕夜长梦多,你们不收下,我这段饭吃起来也不会踏实。”
“小葛,收下吧。”刘院长略微沉吟了一下,发了命令。
“我就是收下了,也不能决定一个人的生命。我只能治病救人,却没法起死回生。”我摇摇头,感觉怎么这么棘手的事儿也会被我碰上。
“葛主热,您误解了。我不管我爱人能活多久,只要您能尽力,让她开心每一天,我就心满意足了。我这个人喜欢凡是放在台面上,我送卡只是表示谢意,我没有可以表达的,如果可以,我想表达得更多。”
“真的只是谢意。我院长的话你不相信?”刘院长望着我,还是笑容可掬,“我的意思这是一个重点的病人,你要好好照顾,甚至要花一点自己的时间。不过我的这点,就不用了,我还欠你的情,一起都给小葛吧。”
刘院长把他的信封放到了我的面前。我左右为难,却不知怎么对院长说。
菜还在一道道地上。清蒸大闸蟹,红烧河鳗,北京烤鸭,三文鱼刺身,蘑菇菜心…….每一道都是我喜欢的。我很惊愕,问道,“院长,你什么时候打听过我了呀,这里明明是北京菜,怎么好像是我最喜欢的粤菜呢?”
“菜是林局长事先定好的。不过这些菜我也喜欢。”
林焕说,“北京菜馆也能吃到纯正的广帮菜。我喜欢这里的环境,但不等于我喜欢北京菜。北京带给我很多回忆,真的很美好。这些菜是我猜想你们喜欢的口味。看来我未卜先知,都猜中了。”
我和刘院长相视一笑。而且我们吃着吃着,越发觉得紫竹轩的粤菜做得比一些粤菜馆还地道,所谓咸淡都很有分寸,实在是意外的惊喜。而这也是林焕要告诉我们的。
场内的气氛渐渐地宽松起来。那两个厚厚的信封,还在我这一边,静静地看着我们,仿佛渐渐地被温暖的气氛所融化。
这场饭,大家都没有喝酒,甚至谁都没有提议其他的饮料之类,只是在喝着杯中的清茶。那些茶真的已经足够养心润肺,并让浮躁的心沉淀下来,如同杯中的碧螺春茶叶,那么碧绿清澈地占据着我们的视线,在水波中摇曳,如蝴蝶翩跹的翅膀。
吃完饭林焕结账,这才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说,“应该开瓶红酒的,怎么竟然忘了,刘院长,您说是不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刘院长说,“今天你可以开车送我们葛主任了,不是吗?所以我怎么敢提喝酒的事,只得舍命陪君子了!”
“刘院长,你不愧为医学界的泰斗,聪明绝顶我自愧不如!”林焕甚至作揖,脸上是五体投地的表情。
我看得忍俊不禁,“好了,林局长,您拍马屁的功夫也是一流,看来这点我得好好学学,以后也能当上什么局长之类。也不用事事都看领导的脸色了。”
“小葛,你这话差矣。”刘院长故意瞪了我一眼,随即又笑意从容,他把目光转向了林焕,“接下来的安排如何?”
“去旁边的钱柜KTV唱歌,我已经安排好了!”
“好!”刘院长满心欢喜地答应。
我们出了紫竹轩,走了几步,就到了钱柜。说起来,这也算是春江历史悠久的KTV了。而这天晚上,我身边的这两位领导,到了包房里都表现出了一种孩子气的天真与激情。尤其是在音乐的徜徉中,他们都有了超常的发挥,声情并茂,余音绕梁。刘院长我早就听说是最年长的麦霸,不仅唱得好,而且新歌老歌都信手拈来,这次我算是见识了。从李娜的《青藏高原》,王杰《一场游戏一场梦》,到周杰伦的《菊花台》,蔡依林的《舞娘》,竟然首首都出彩。而林焕虽然在量上不及刘院长,倒也有拿手的歌听来居然荡气回肠。譬如说信乐团的《离歌》和《死了都要爱》,那么高的音也能飙上去,而且倾注了深情。那句“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让我沉寂的心有骤然苏醒的感觉,就像是干涸了很久的那口井,突然有温暖的泉汩汩地奔涌而出,在月色撩人中,如玉石般皎洁而晶莹。
也许刘院长也感动了。他也唱了一遍,那首《死了都要爱》。于是那歌词我记住了:
把每天当成是末日来相爱。
一分一秒都美到泪水掉下来。
不理会别人是看好或看坏。
只要你勇敢跟我来。
………
朦胧的灯光中,我感觉自己的眼泪真的要掉下来了。
音乐,真是比鲜花美酒更让人心醉的东西,它以神奇的力量直指心灵。它是一味良药,却沁人心脾。所以它能医治创伤,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有灵魂上的。它让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更加完整,像一本隽永的书,一幅意境深邃的画,它将我们的日子用另一种形式细细描摹下来。如一件温暖的艺术品,唯有在夜色中绽放光芒。
在唱歌那会儿,我上了一趟卫生间,发现那两个信封不知何时已经在我的包里,安然进入了梦乡。
我想说什么,终于不置可否。
这是我有生以来,收的第二个红包。而且还是院长送给我的,感觉有点滑稽。
回家的路上,我坐了林焕的车。他的车技娴熟,在拥挤的城市中仿佛如鱼得水。
我试着又提了红包的事 。他说,“你别有压力,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就好。”然后他瞄了我一眼,继续说,“葛主任,你今天这样的装扮,好像缺少一样东西的点缀。”
“什么?”我有点纳闷。
“一对钻石耳环。”
“钻石耳环?太昂贵太耀眼了吧?”
“只有那样,才配得上您在夜晚的气质。”
“我能有什么气质?”
“像你们这样的名医,可能是好听的话听得太多了,反而会认为别人真诚的赞美是虚情假意。”
“我不是名医。所以买不起钻石耳环。也不知道那东西可以增添气质。”
“那没关系。我送给您好了。”
“你?”我怔了一下,他的大方让我感到格外不自在,“你先是给我卡,又给我买钻石耳环,你这么巴结贿赂我做什么?还是你爱人的事吗?我说了,你大可不必这样,其实医生都会忠于自己的职责,我们也是拿工资的,当然把工作做好更多是源于热爱,而是超越了金钱的。所以再多的钱也不能代表什么。”
“可我听说,你们医生收红包是习以为常的。”
“你不要你们医生你们医生的好不好?我说了,我是我,不要把我归入其他人之列。”
“对不起,葛主任,我说错话了。”
空气一下子有点凝结。车子沿着浦东大道行驶,很快就到了我所在的小区。下车前,我还是翻出包把那两个信封放在了车座上。我说,“没有这些,我一样会做好。”
然后扬长而去。
回到家里,感觉有点累,就冲进浴室开始洗澡。水珠在身上如雪花般飞散,在浴室的镜子前,我看见了自己白皙透亮的肌肤,依然如少女般的身材和容颜。
又想到那一万元的卡。想到那些钱可以买漂亮的衣服穿在身上,可以买很多好吃的,可以让我拥有一个悠长的假期,心中竟涌上淡淡的不舍。但转念一想,这些钱也不能改变我的命运,即使是刘院长认可的,万一传出去也总是影响声誉,更何况,我也知道殷晓慧的病情比较复杂,一半在人,一半在天,我也无法说出这个最后的结果,即使,我已经竭尽全力。
这样想着,我就像睡莲般浮在已经浸满水的浴缸里。不知为何,这次我在镜子里却看见了另一张脸。浓眉入鬓,鼻梁如山。眼睛片后的目光有些恍惚而迷离,嘴角边的笑意却带着老谋深算般的诡谲。“您还缺一样东西,才配得上你在夜色中的气质!”“钻石耳环!”“我买给您!”
不像局长,倒像是大款的派头!看来也是位不循规蹈矩的领导!
我听到了手机在响。是科里打来的。“主任,殷晓慧突发昏迷,快来急救!”
我匆忙从水里爬起来,胡乱擦了擦身体,套了件衣服就出去。
赶到手术室,殷晓慧因突发性出血而引起昏迷。我没有考虑什么,就上了手术台。
手术很顺利,殷晓慧醒了过来。
走出手术室,我看见林焕走了过来。
才分开一会儿,又在这里相见,却不知说什么了。
“你去照顾好你爱人。”
我匆匆地走过他的身边。他一言不发,看着病床推出来。
我在科室里休息了一会儿,没有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去查房,发现殷晓慧已经病情稳定。林焕已经不在 ,有一位阿姨模样的护工在忙前忙后。殷晓慧一见我,就挣扎着要坐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就已经因为病魔的折磨,如同开败的花,神情黯淡,令人不忍卒睹。
“谢谢葛主任。我…….”
我赶忙示意她躺下,不必顾及我。我在她眼中看见强烈的求生的欲望,是我做医生以来的所熟悉的。“你爱人走了?”我替她盖了盖被子,问道。
“他工作很忙。这些日子,他真的太累。我对不起他,还不如早早去了才好。”殷晓慧说着,眼角落下泪来。但我明白,这不是她的真心话。
她希望能活得更长久。因为她深爱着他。他是她的全部。这些都是我猜测的,但对此,我深信不疑。
“下午你还要再做个B超,还有一份全身检查。”
“葛主任,如果我没有希望了,我要求出院。还有化疗能否停止?我受不了了,好难受……”
“要坚持。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
下午,殷晓慧的检查报告出来了。
我和汪烨教授会诊了一下。“已经全身扩散,生命应该不会超过三个月,除非……有奇迹。”汪教授说。
我也点头同意。眼前却又出现了早上病房里殷晓慧的眼神。她满含的泪水中,那些光芒却令人不由自主地 心碎。
此时此刻,我深深感觉到自己作为一名医生的无奈和悲伤。
汪教授走了。我独自在办公室写报告。护士敲门进来了,说有我的一份快递。
竟然没有署名。我琢摩着,却猜不出是谁。
我打开来,是一个深蓝色的盒子,再打开,竟是一对璀璨夺目的钻石耳环!
小小的钻石镶嵌在银色的托上,上面还有一颗极其细小的翡翠宝石,与之相映生辉。办公室正好有一面镜子,我试着戴上,穿进耳洞的那一刻,有种隐隐的疼隐入心扉。但我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即使只是一件普通的白大褂,随意的盘发,钻石耳环还是在耳际,白莲花一般地静静绽放,并不招摇也不先声夺人,但还是烘托出它的主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主角。没错,它是我见过的最适合我的首饰,就如同从来很少戴耳环的我,也一下子爱上了它。
我已经有了项链和戒指。唯缺耳环。虽然好几年前我就打了耳洞,却一直没有心思去选一对质量上乘款式又很如意的耳环。今天我才知道,耳环对于一个女人的作用超越其他。他怎么那么懂女人?他找到这么适合我的饰物,难道他一眼就看穿了我?
至此,我知道是他的礼物。却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快,就又送到了我的手中。甚至让我都无法推却。他是能抓住女人弱点的男人,这一点是我意料不到的。
我又想起了病床上的殷晓慧。她那双浑浊却充满求生的眼睛。我没有看到她的耳环,但我相信,她的耳环一定会很多,很美。
每一副,都如我手中的这副般光彩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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