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挑战赛#
如果没有杜琅,大抵,我也活不过那个黑沉沉的傍晚。
我饥肠辘辘,横躺在一堆同样饥饿晕倒过去的难民堆里,双目灼痛死沉,我努力挤着眼皮,眼皮却像黏合在一起似的,抬不动。
后来,我依稀抓住一只脚,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扯着那只脚。
等我再醒来,入目之处,除了软枕暖衾,还有温润如玉的杜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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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杜府在洛阳城,是数一的大户人家,是的,仅此一家,富可敌国,杜家早些年是开茶庄的,后来天下大定,又顺着洛阳城民足好逸之风, 开起了风月楼,此风月楼非寻欢纵乐的地方,相反,是聚了文人雅士于一堂的儒雅的地方。
顺应朝廷重文轻武,洛阳城的百姓便喜欢上附庸风雅,风月楼要文人雅士有文人雅士,要歌舞昌平,有歌舞昌平,一时风头过盛,成了洛阳城独具一格的酒肆。
杜府一并成了洛阳城人人趋之的高门,大家挤破脑子都想跻身进去,姑娘们想嫁杜家的三位公子,哪怕是妾室,也风光无俩,就是杜家的奴婢,也似乎高人一等。
杜府的奴婢分为三等,一等奴是小姐夫人们身边的近身婢女,穿金戴银,比寻常富贵人家的小姐派头还要高一些,二等奴是小姐夫人们屋子里做杂活的人,至于三等奴,有两种,一种是笨拙,不机灵,只适合做粗活的,一种是长得极为标致,夫人们担心奴婢们对三位公子生出龌龊的心思,只能让其做三等奴。
我就是最后一种,长得极好看的三等奴,我生得如何好看呢,大公子说我比风月楼的如花姑娘更有韵味,娇而俏,静而媚,如花姑娘是风月楼镇馆的姑娘,洛阳城那些读书人,毫不吝啬地用那些美好的词来形容如花姑娘,更甚者,有人千金博如花姑娘一笑。
二公子说我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
如此,两位公子曾动了让学技去风月楼坐镇,可惜我确实笨拙,跳不出轻盈的舞,也唱不出悦耳的曲,十根手指头弹破了,也没弹出一首完整的曲。
三公子看着,温软地笑着,“两位好哥哥,你们就别折腾绵绵了,依我看,绵绵除了这副好皮相,也就一个俗人,俗人如何取众乐?”
后来,我就被留在杜府,像府里那百来个三等奴一般,每日做着最繁琐的活,不允入前院,不得私自与主子交谈。
夜色渐沉,隔着长长的廊道,我看着三公子杜琅临窗而站,他单手卷着书,背手而立,我忽然就红了眼眶。
秋枝用胳膊撞了我一下,“绵绵,你又偷偷看三公子了,想来,三公子是知道你每日喜欢看他,才会站在那里许久的,你说,三公子对你,到底是有意呢,还是无意呢?”
我盯着自己粗劣的衣裳,鼻子泛酸,“秋枝,别胡说八道,让夫人听到了,我们都吃不了兜子走。”
秋枝向我吐着舌头,“你说,那次三公子抱着你,说不许你离开杜家,是什么意思呢?”
我摇头,没有说话,我是的确不知道,三公子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在夫人的榆木棒下抱着我,替我挡了那一棒的。
秋枝继续说,“如果没有夫人棒打鸳鸯,也许,你就是三公子房里的人了,你生得这般好看,府里那些男的,哪个不眼巴巴地瞅着你,三公子也只是常人。”
我恍恍失笑,眼里蒙了些湿薄的雾水,夫人棒打我是真的,可是,是不是棒打鸳鸯,我不敢抬举自己。
2.
我入杜府那年,才十二岁,我是被三公子从平阳城带回来的。
那年平阳城突发蝗虫,庄稼颗粒无收,百姓苦不堪言,偷抢掳掠也是常事,一夜之间,平阳城闹得人心惶惶。
我们家里还有些旧粮,早晚有一天经不起那些饿汉偷抢,爹娘决定带着我们去安州找小姨,我们连夜出发,却还是遭了灾民们的哄抢,在挣扎中,阿爹护着银子,阿娘护着弟弟,我被几只手拽下马车,任凭我在后面哭着追着,马车也只是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黑夜里。
我成了孤儿,也成了万千难民中的一个,啃雪充饥,与狗争食,我浑浑噩噩过了十多天,脚底也走烂了,我晕倒在地上,依稀看到黑沉沉的天空,我想,我大概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透过微弱的眼逢,我忽然看到一块缎子在眼前晃过,我拼尽一丝力气,扯住那块缎子,是一只脚,我嘴皮哆嗦,喃喃呓语着,“救我,救我,救我……”
待我醒来,是在一张大船上,除了软枕暖衾,还有一张温润如玉的脸,他用着世上最动听的嗓声说,“姑娘,你醒啦?”
我惶惶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白皙的肤色,五官线条分明,高挺的鼻梁往上,是一双炯然有神的目光,比我从前在平阳城看过如意斋里那幅画上的公子还要好看一些。
男子见我没说话,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姑娘,你没事吧,你睡了两天两夜了,平阳城实在没法待下去,我就做主带你离开了,你的家人在哪,我差人把你送回去。”
想起爹娘远去的马车,想起啃雪充饥,我的心瘆得怵,我咚地跪在男子跟前,“公子,我无亲无故,请公子大发慈悲,让我留在你身边,我愿意给公子做牛做马。”
旁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冷哼一句,“我们杜府最不缺的,就是奴婢,想近身服侍三公子的丫头,还得层层筛选呢,丫头,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忠叔,别吓着她了。”杜三公子扶我起来,他盯着我看了看,嘴皮轻轻挪动一下,他笑起来,温温软软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阿妹!”
“阿妹?”三公子皱着的眉目,忍了些笑意,他凝思了片刻,“这算什么名字,这样吧,以后你就叫绵绵,先随我回洛阳城。”
“谢谢三公子。”我意欲叩头。
三公子扶住我,冲着我笑,“先别高兴得太早,我们杜府规矩多,到时候你想不想留下来,还得另说呢。”
我抿着嘴,“衣暖饱腹,就足矣,断不敢奢望安逸。”
三公子目光愣了愣,片刻才挤了一丝笑意,“你不过是个没长大的丫头,不必如此涉世太早。”
三公子也许不知道,涉世太早,并非我能选择的,我六岁就随爹下河捉鱼,十岁就开始替娘送鱼给各处酒肆,我的背上,从前是背着弟弟,后来是背着鱼筐,我还记得,我娘说过,再过两年,就可以给我说亲了,如此清贫的日子,如何养在深闺,不涉世事?
3.
我第一次入杜府,才确确实实明白忠叔说的,杜府最不缺的就是奴婢,想近身服侍三公子的丫头,还得层层筛选,忠叔说得一点也不夸张,整个杜府,像堆金砌银似的,从外面看,像座一眼望不完的城墙,朱漆红瓦,进去里面,十步一婢女,蜿蜒错落的庭院,走了许久,才走到三公子的书房。
三公子说他身边不缺端茶递水的丫头,就留我在书房,替他磨墨。
在杜府,我过了生平最快活的日子,三公子待我极好,府里奴婢多,我极少见府里其他的主子,来了一年,我也认不齐府上的主子,忠叔说,其他主子认不认得,倒是其次,认得三公子跟四小姐,还有夫人便好。
夫人生育有大小姐,三公子,四小姐,两年前大小姐成亲,就只有三公子和四小姐在府上,老爷还有三位姨娘,两位堂老爷,总归,三公子与我说那些,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扳着手指也数不过来。
三公子拿着笔杆子敲了一下我的额头,“绵绵,你这脑瓜子不够用了,过来,我画给你看看。”
三公子在一张纸上写了许多名儿,又划了几条线,错综复杂地跟我讲了那些主子的事,我眼巴巴地瞅着三公子,“三公子,我不识字,认不清这一团团的字。”
三公子扑哧地笑着,“绵绵,原来你不识字啊,你看我画了这么半天,都白折腾了。”
三公子叫绵绵的时候,尾音拉得长长的,又酥又软,那声绵绵,就像从骨子里喊出来一般,与别人喊我绵绵,着实不一样。
我努着小嘴,“三公子,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失望倒不至于。”三公子盯着我,忽而嘿笑,他拉过我的手,把我镶在他的怀抱,并不紧贴,他握着我的手,抓起笔,“来,我教你写字。”
三公子说着,就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绵绵。
我耳根发热,侧目望着三公子,他好看的轮廓显得格外明朗,我整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三公子目光盯着纸上面的两个字,轻呓着,“绵绵,绵绵,这个就是你的名儿,别的字你不认得也没事,这个字,你可得认出来。”
“是,绵绵一定会用心练的。”我匆忙回过头,嗯一声,绵绵那两个字,刻在我的心上,我再也忘不了。
在府上,三公子从来不允我卑称奴婢,所有人都知道,三公子对我是偏爱的。
4.
在杜府这四年,我越发的长开了,他们都说,三公子身边的绵绵丫头,越发的有韵味,往三公子身边一站,金童玉女,像一对璧人。
那日大公子和二公子一同来寻三公子,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溜着,除了三公子,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肆意地看我,我憋红着脸福身,“几位公子,绵绵先下去了。”
大公子挡在我身前,用折扇挑起我的下巴,盯着我看,“绵绵,别走啊,我跟二弟今天特意来找你的。”
“找我?”我疑惑地望一眼三公子,三公子随之点头,我更是疑惑了,“不知两位公子找奴婢,所因何事?”
二公子围着我转了一圈,口里喃喃着,“倾国倾城貌,惊为天下人,绵绵,我们决定了,把你打造成风月楼的另一个头牌姑娘,比如花更惊人的那种,你想,如花如今在风月楼的风头过盛,却是一枝独秀,乏味得很,你与如花不同,如花风情万种,而你,羞而含娇,用不了一年,我一定让你名动洛阳城的。”
我局促地扯着衣裳,“两位公子,奴婢无才无德,难登大雅之堂。”
大公子仰头,爽脆地笑着,“绵绵,所谓才德,不过是个幌子,你稍稍唱个曲,就可以了,你放心,明日我会让风月楼的苏姑姑来教你的,用不了几日,就能出师了。”
“可是,奴婢……”
“没有可是!”二公子沉着脸色,“你是杜府的人,还想在杜府吃上一口热饭,就得听从安排,况且,风月楼是个高雅的地方,又不是那种玩乐的地方,多少人往我哥俩手里塞银子,想挤进风月楼赚这笔快钱,我们都瞧不上,你呀,就好好歇着,明日好好学习就行了。”
两位公子瞟我一眼,便离开,我扣着手指,低着头,急得眼眶都要红了。
从前有一次三公子路过风月楼,他带着我进去一次,我见过如花姑娘,也听过她唱的曲,如黄莺般的嗓音,让人忘怀。
只是,宾下客,哪个意在听曲的,他们那贼溜溜的目光落在如花姑娘身上,一点也不避讳,个个都恨不得把如花吃干抹净似的。
三公子往我身侧站了站,轻漫地说,“怎么,风月楼赚的可是大钱,你不想去风月楼?”
我侧目望着三公子,心里有些说不上的怨气,“三公子也希望我去风月楼吗?”
三公子嘴角轻挑,双手背负,微微向我俯身,“我们的绵绵是我带回来的,我当然不会任别人欺负你,不过,这事总得让你自己做主,不是吗?”
我讪然,“我能做得了主吗?”
“当然,你只要说愿意,或是不愿意,其他你做不了主的,我替你做。”三公子眸子清幽,如同我初见他那般,从濒临死亡的绝望,到睁眼就看到希望,三公子这软软的目光,让我沉溺而无法自拔。
三公子弹一下我的额头,“丫头,想什么呢,问你话呢!”
我愣了愣,慌忙把目光收敛回来,“绵绵不愿意。”
“为何不愿意,我可是知道,你一直想攒钱,回平阳城寻亲的。”
我凝望着三公子,“三公子,风月楼日进斗金,名惊洛阳城,夫人为何不让三公子去接手风月楼,却把风月楼让给大公子与二公子,只是让三公子打理茶庄?”
三公子没料到我有此一问,他目光愣了愣,“风月楼风月楼,顾名思义,风花雪月,这里面再大的名声,也只是燥名,母亲做事沉稳,她断然不会让我的名声沾染一丝浮躁,并且,我也不想参与其中。”
我诚恳至极,“绵绵也不想沾那点薄名,请三公子替绵绵做主。”
“绵绵……”三公子这两个字,拉得长长的,半晌,他似乎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了轻松的语调,“行吧,其然,我也不希望你去抛头露脸,讨人欢喜,绵绵,风月楼是雅室,所谓雅,就不能与欢场里寻欢作乐的那些姑娘一般,只要生得好看就可以了,来风月楼的人,一半好贪花色,一半附庸风雅,但总归要与欢场有所区别,不能把一个长得好看,却身无长技的姑娘摆上去陪人说笑,贬低宾客的身份,那些宾客最惜自己的名声了,所以啊,如果你笨拙得很,学不了技艺,这风月楼,你想进,也进不得。”
我向三公子福身,“绵绵谢三公子赐教。”
三公子托住我的手腕,我缓缓抬目,我们四目相视,许久,谁也没挪开视线。
三公子抿下嘴角,“绵绵,你不想去风月楼,那你可想过,往后,你的去处?”
我心里咯了一下,“绵绵无亲无故,幸得三公子怜爱,绵绵愿为奴为婢,服侍在三公子的身边。”
三公子软软地笑着,他轻敲一下我的额头,“瞧你这记性,我说过我,我不缺奴婢。”
三公子说完,转身看着门外懒洋洋的阳光,他目下是慵懒,我眼底是他。
我自知出身清贫,不识文墨,不敢高攀三公子,我也深知,三公子在扬州城,有一位自小就定下娃娃亲的柳姑娘,三公子与柳姑娘,常年书信往来,三公子与我说起柳姑娘的时候,眼里是发光发亮的,他说,柳姑娘是他见过,这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聪慧,灵动,又温贤。
所以,我知道,三公子心里最喜欢的,一定是柳姑娘,只是,三公子也说过,我是他见过,这天底下最温驯的姑娘,如此说来,三公子是不是,对我也有些与众不同?
第二日,大公子就请了苏姑姑来教我各种各样的技艺,我为了让大公子相信,我并非无意入风月楼,装作很认真学习的样子,府里的仆人都看到我大半夜在练舞,摔得鼻青脸肿的,我天未亮就开始练嗓子,整日整日地练琴。
最后是,把脚摔废了,嗓子喊哑了,十根手指头也都弹破了,依旧什么也学不成,苏姑姑都放弃我了,苏姑姑跟大公子说,“大公子,绵绵这姑娘,实在笨拙,我教了那么多姑娘,就属绵绵姑娘认真好学的,可是,也是她最笨的,她真的不是吃这口饭的人。”
二公子疑惑地盯着我看,“一样也没学会?”
“没学会!”苏姑姑诚然点头,我刻苦学习的样子,她也是看在眼里的。
二公子望向三公子,“三弟,这丫头,真的那么笨,那你还留在屋里?”
三公子嬉笑,“笨是笨点,好在养眼啊,磨墨这种事,她还是做得来的,至于写字,我教了她两年,她也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两年了,才认得一个字,两位好哥哥,你们就别折腾绵绵了,依我看,绵绵除了这副好皮相,也就一个俗人,又笨又俗,俗人如何取众乐?”
两位公子面面相觑,三公子开口了,他们也只能作罢了。
5.
也许是三公子说我养眼,这么一句玩笑话,落入夫人的耳里,夫人说我不知廉耻,勾引三公子,三公子婚期将至,岂容我这种贱蹄子祸害三公子。
那日三公子外出,夫人让人把我绑了,她把我压在板子上,那榆木板子下去,我痛得咬紧牙关。
夫人见我没哼声,也没求饶,她更多了些冷薄,“琅儿向来性子温和,没想到,他屋里还有个硬性子的丫头,我从前想着,琅儿与柳婉情意相通,不会有旁的心思,就放任你在琅儿身边,没曾想,你这丫头有两下子,打,给我往死里打。”
那板子结结实实地落下,我几度晕厥过去,又强撑着抬起眼皮。
三公子忽然冲进来,他扑在我身上,替我挡了一棒,那些仆人便慌了神,丢下棒子,跪倒一片。
三公子抱着我,“绵绵,你没事吧?”
我睁着一条眼逢看着三公子,轻轻摇头,如果我撑不过今日,能死在三公子的怀里,也算是我的福报了。
夫人恼怒,“琅儿,你这是做什么,你向来最有分寸的,怎么会跟屋里的丫环不清不楚,你还有三个月就要成亲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
三公子抱着我依旧不撒手,我只听得他诚然的声音,“娘,我与绵绵清清白白,绵绵对我并无过分的想法,我对她,也从没有男女之意,娘,绵绵只是个可怜的丫头,你不能这么对她的,再打下去,她会没命的。”
“行,我不打她,既然你对她没有男女之意,就把她放出去,免得日后留下祸端。”
“不行,绵绵只能留在我身边,哪都不能去,绵绵是我带回家的,她的去向,只有我能安排,我就要她留在我身边。”
我恍恍地看着三公子,他那张脸那么真切,慢慢变得模糊,然后,我就看不清他了,再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等我醒来,是躺在一张粗硬的木板床上,在我身边守着我的,是秋枝,秋枝是府里的三等奴,因为肥胖,一直被挤兑,我从前与她也有些交好。
秋枝扶我起来,“绵绵,别伤心了,三公子把你放到芜荒苑,也是为了保全你,你想,三公子可是第一次忤逆夫人,三公子为了你,连夫人的话都能反驳了,想必,他还会想机会把你接回去的,并且,三公子交代了,容你把伤养好,再让你去干活。”
所以,我从三公子屋里的一等奴,变成三等奴了,芜荒苑住的,就是杜府的三等奴,做着最繁琐的杂活,进不得前院,不得在主子十步以内靠近,不得见客。
背上传来了痛感,一阵又一阵的,我心里的痛,比身上的痛,还要灼痛,我不怨三公子,能远远看着他,总比离了府,见不得他好多了。
后来,我再也没有私下与三公子靠近过,三公子身边多了一个婢女,那婢女我见过,是夫人身边老姑姑的女儿,三公子不似从前,总是温润地笑着,对谁都那么爱笑,他从前读书,喜欢关着窗户,伏案看书,他说,满屋墨香才是读书好环境。
现在,三公子的窗户总是开着,他有时候是倚窗站着,有时候是卷着书卷,临窗读书,我远远看着他,他仰头看书,我不知道,他眼底是书,还是我。
6.
三公子成亲了,这场婚事,足足准备了三个多月,整个杜府所有的事情,都得给这门亲事让步,听闻,那扬州的柳姑娘,也是商豪世家,柳家还有皇恩在身,这门亲事,门当户对,并两情相悦。
三公子成亲那日,我在后厨房忙活了一天,腰都没挺过来,夜过三更,我们才消歇下来。
秋枝啃着大鸡腿,满嘴油迹,“忙活了一天,终于吃上一顿好的了,你说,这三公子娶亲,夫人用得着盯那么紧吗,我们又不是外人,偷偷瞟一眼新娘子进门都不行。”
我长叹口气,“我们不是外人,可我们是粗人啊,夫人生怕我们莽撞了,失了礼数,让三少夫人的陪亲看着,就难堪了。”
秋枝舔着手指头上的油迹,“绵绵,你别伤心,三公子娶了妻,纳妾就不远了,依三公子那么偏爱你,一定会纳你为妾的,到时候,可别忘了我,你把我支去你屋里照顾,那样我也能摆一摆一等丫婢的谱,我看谁还敢说我的不是。”
我鼻子酸酸的,我从没想过三公子会不会纳我为妾,如果他愿意,我当然乐意,如果他不愿意,就这么看着他,每天粗活笨活地干,我也是开心的。
秋枝见我垂了泪,她先慌了神,“绵绵,你怎么哭上了。”
我用手背抹去泪痕,“今晚上的风可真大,把眼睛都吹痛了。”
秋枝愣了一下,下意识扯了下裙子,“哪里有风,我都要热死了。”
我噗地笑一下,秋枝努嘴,“绵绵,你笑什么,我是认真的,如果三公子纳了你,你得把我支去你房里。”
“你呀,就这点破志气,一辈子那么长,你就净想着,做个一等奴婢,摆摆做奴婢的谱,就满足了。”
“我当然没你志气大,你志在三公子,我志在一等奴。”
我轻喝住秋枝,“秋枝,别说了,再说,传到夫人的耳朵,怕这三等奴,你我都做不了了。”
秋枝伸了伸舌头,“不早了,快睡一会吧,明早还得早早起来,去厨房帮忙呢。”
“嗯,你先去睡吧!”我应声,看着秋枝进了房间,我的心也倏然空了下来,呵呵,我志在三公子,也就秋枝敢说了,我都不敢说,我上一次与三公子说话,都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三公子成亲第三日,三少夫人差人把我叫去她屋里,这是我第一次见三少夫人,浓眉大眼,眼珠灵动,她往那里端坐着,一动不动,犹如画中人一般完美。
三少夫人旁边的丫环轻声责备,“谁给你的胆子,直视三少夫人的,这杜府还有没有规矩的。”
我慌神跪下,并伏着头,“奴婢知错。”
“菊儿,你下去吧。”三少夫人把屋里的人都打发下去,“你们都下去。”
三少夫人走到我面前,我只看到那双粉蓝的鞋子上面,绣着好看的白莲,三少夫人的裙摆垂坠,映着这双鞋子,好看极了。
“你也起来吧。”三少夫人缓缓开口。
我怯怯地起身,依旧垂着双目。
三少夫人挑起我的下巴,目光紧紧地盯着我看,她紧蹙着眉目,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跟我说的,“果然长得好看,都说扬州盛出美女,可我在扬州城还没见过,像你这般,能掐出水儿的姑娘的,看这双眸子,像一汪春水,别说是杜琅了,就是我看着,也心生荡漾了。”
我心里纠成一团,怯生生地垂着眼帘,“三少夫人误会了,三公子与奴婢,从无男女之意,三少夫人别听别人瞎说。”
“我什么时候说你们有男女之意了。”三少夫人长长的指甲渗着我下巴,有些生痛,半晌她才放开我,笃信地说,“我当然相信,杜琅不过是可怜你,他对你毫无男女之意,不过……”
三少夫人忽而把话搁住,她走到椅子上坐下,手指捻着一块如意酥,“绵绵,今天找你来,是有件事想告诉你的,当然,这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不过嘛,说出来总归是好的,省得有些人,痴人做梦而不自知。”
三少夫人喊我绵绵的时候,跟三公子像极了,他们把尾音拉得长长的,并且轻软,是那种由骨子里撒发出来的温柔。
我卑微地说,“请三少夫人指教。”
三少夫人把如意酥放入嘴里,只是咬了一小口,她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外公就是洛阳人氏,我从小在洛阳城长大,我与杜琅青梅竹马,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五年前,外公病故,我随父亲回了扬州城,临走时,我送给杜琅一只白毛狗,那只狗见证了我与杜琅的甜甜蜜蜜。”
我不知道三少夫人为何与我说这些,三公子喜欢三少夫人,思念她,这些年来,我的确是看得到的。
三少夫人瞟着我,她嘴角抹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讽笑,“你是四年前入冬的时候,遇到杜琅的,大概你并不知道,那次是他特意去扬州见我,路经平阳城,然后遇到你,就把你带回来了。”
三公子的确从没与我说起过,四年前他为什么会出现在平阳城,我原想着,三公子是出远门谈生意,碰巧遇到我的,原来,是去见他心心念念的人。
三少夫人语调长冗,“还有一件事,你是应该知道的,在杜琅去找我的前三个月,那只狗死了,他死在杜琅的怀里,杜琅生而富贵,又被母亲呵护至极,从没见过生死,那条狗的死,让他许久都没缓和精神,所以,他才去找我的,他那一刻,只想见我。”
我越听越迷糊了,“三少夫人,奴婢愚笨,不知道你这些话,说与奴婢听,是为何?”
三少夫人突兀地望着我,“那条狗,也叫绵绵,是我与杜琅一同给它许的名字,绵绵,缠绵不休的意思。”
我脚下一软,向后踉跄几步,那日三公子在船上,他温软地冲着我笑,他说,以后,你就叫绵绵吧。
我从前与狗争食,后来,是替狗分宠吗?
三少夫人走到我身前,她握着我的手,轻轻拍着我的手背,“杜琅第一次给我写信提到你,他是这么说的,婉儿,我从扬州城回来,路经平阳城,救了一个丫头,她扯着我的腿求生的时候,像极了绵绵两只小爪子挤着我的衣领,我看着绵绵一点点地咽气的,我于心不忍,就把这丫头带回来了,我替她许名绵绵,这算不算绵绵又活了过来呢?”
我脑海里与三公子的那些记忆,错综交杂,顿觉喉咙哽咽,“三少夫人,求你,别说了,奴婢求你了,别说了。”
三少夫人看着我,那么端庄的人,眼底清明,她仰起脸笑着,像三公子那般,温良无害,她用着最轻软的语调说,“绵绵,真相虽然难堪了些,到底是真相,总比你一辈子蒙在鼓里,错付真心好多了,我还记,后来,杜琅的信上说了这么一句,他说,绵绵是这个天底下,他见过最温驯的姑娘,跟我们的绵绵一样温驯,好像,我们的绵绵真的回来了。”
我跪在三少夫人的脚下,“三少夫人,求你放过奴婢,别说了。”
三少夫人长吁口气,她背过身去,我只听得她淡薄的言语,“我也听说了,几个月前,杜琅在母亲的棒子下救下你,母亲说,杜琅答应她,再也不与你私下有往来,母亲才愿意让你留在杜府的。”
“也许你打着进门为妾的心思,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也许有一天杜琅会纳妾,但那个人绝对不会是你,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带过来的婢女菊儿,她虽不如你长得好看,可她身家清白,她的家里人就指着我娘家过日子,她就只能拿捏在我的手里,就算纳妾,也只会是她那样的人,你不清不白,还是杜府最低下的奴婢,你有见过杜家上下,谁会纳府上的婢女为妾的吗,这事怕开了头,就收不了弓,所以,成亲第二日,母亲就给我们说了家矩,杜家男子,是不允对府上的婢女动色心。”
我把头伏在地上,“奴婢绝不痴心妄想。”
7.
在三少夫人那里回来,我就病了,病得整个人都没劲,吃喝难咽,还是三少夫人替我请的大夫,大夫说我这是心病,心抑至肝,气顺了,病就好了。
后来那天晚上,三公子就潜入我的房里,那晚月色朦胧,我第一次见三公子,我怕他,每到晚上,我就坐在船外面,看着星空,不敢扰他清梦,三公子有一次就陪我坐在甲板上,三公子仰头看着星空,他说,原来我们绵绵也喜欢看星空。
我以为三公子说的也,是指我与他一般喜欢看星空,原来不过是我与那条狗一般,同样喜欢星空,想想这几年来的相处,三公子在信上与三少夫人说起我,多半是与狗而论,我眼角的泪水滑了下来,就再也控制不住。
三公子坐在我的榻前,他欲用帕子替我拭泪,我别开脸,没让他碰,他微微哽了哽,“绵绵,别这样,你这样子,我看着心疼。”
我强撑着身子坐起来,“三公子三个月前,为何要留下我,何不让夫人把我放走。”
三公子叹息,“你一个弱女子,身无长技,又长得如花似玉的,你往洛阳城一走出去,就是张扬了,我怕你会受欺负,这世道,原本就是贪恶的。”
“三公子似乎忘了,没遇到你之前,我便知道,这世道是贪恶的,是三公子把我圈养起来罢了。”
“绵绵……”
我噙着泪目,“三公子,别叫了,我听着这两个字,恶心。”
三公子语塞,他缓了下,忘了说话。
我看着三公子这张脸,心里杂乱得很,“三公子,你有没有……有没有……”
“没有!”我问不出来的话,三公子却答得干脆,“我心里只有婉儿,绵绵,我从来不想伤害你,我知道,我一开始收留你,的确是藏了些别的心思,可是,后来我是真的觉得你可怜才留你下来的,并无其他的原因。”
我对上三公子的目光,“是像一条奄奄一息的狗那么可怜吗?”
三公子抿着嘴,最狠的话,终究说不出口,我已然从他的表情里猜到了我想要的答案。
也对,三公子心善,我与他朝夕相对四年,就是一条狗也养出了感情,何况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呢,他早就说过了,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意,那日被架在棒子下打的,就算不是我,是三公子屋里别的丫环,他一样也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的,那是他的慈善,我不能把他的善良,理所应当地想成了爱意。
我跪在三公子跟前,向他叩了三个头,“三公子救命恩情,阿妹这辈子也忘不了,不过,三公子早已坐高台,阿妹人微言轻,无以为报,请三公子放了阿妹离开,自此,山水永不相逢。”
三公子扶着我起来,他凝着眸子,“你真的,想离开?”
我点头,“我该回去属于我的地方。”
三公子沉默半晌,凝重地说,“好,我答应你。”
8.
后来,在三公子的安排下,我与从洛阳城来平阳城的商队回了平阳城。
在朝廷的帮助下,平阳城已然寻不到从前的一丝恶境的迹象,当然,与富足的洛阳城相比,还是显得清贫了一些。
阿爹阿娘在小姨那里住了小半年,就回了平阳城,他们一直以为我死在那场灾难里,看到我活着回来,惊讶不已。
至于在杜府的那几年,我从没提及,他们也从没问起,我没有怨爹娘,人在濒临生死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思考的,在我被拽下马车那一刻,他们大抵只是想着,让阿弟活着,却没有多余的时间想着,我能不能活下去。
茶余饭足,平阳城的百姓会议论起我失踪的那些年,他们说,我长得如此好看,一定是受尽欺凌,已非完璧,这事原来只是他们说说罢了,后来阿娘急着找媒婆给我说亲,遭了许多门户拒绝,这似乎就坐实我不洁的谣言。
我竟没有一丝的生气。
在我十八岁那年,方家染坊的方二公子来给我说亲了,方家在平阳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
我问方同,“方家想娶什么样的姑娘没有,何必要娶我这么一个残花败柳。”
方同诚然地看着我,“阿妹姑娘何必如此,在我心里,活着,比清白更重要。”
“你不嫌弃我?”
方同摇头,“那日在渡口见你,我便已倾心,我想娶你,一生一世。”
我良久才噗地笑了下,方同见我笑了,他竟然脸红了,慢慢红到耳根处,我从前曾动过心,所以,我知道动心是什么模样的,从前三公子对我轻轻一笑,我便脸红心跳的了。
我缓缓点头,“方公子如若不介意,明日就上门提亲吧。”
方同错愕了许久,他高兴地想要抱我,举着的手讪讪地收回去,冲着我傻笑,我握上方同的手,他也随之紧紧握住我的手。
也许,三公子说对了,我就是一个俗人,俗人就该像俗人一般过日子,那些恩爱缠绵,也许与我再也无缘,方同挺好的,至少他喜欢我。
……
后来,每回平阳城下雪,我都会想起啃雪充饥的日子,我也会跟方同聊起几句,我死里逃生的日子,我聊过那个叫杜琅的男子,却似乎,慢慢记不起他的棱廓,我大概记得,他长得极好看。
方同替我披了披风,“娘子,起风了,又在这里看雪了,快把窗户关上。”
我恍恍回过神来,看到方同温灼的目光,心里就踏实了,“方同,我最近在想一件事,你说,我们是不是给俊儿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呢,可是我又担心,多一个孩儿,我们会爱得不均。”
方同握着我的手在他怀里揣暖,“都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都会爱他们的,娘子,你放心,我们的孩儿,将来一定不会吃你吃过的苦的,我不允许孩子们,还有你,再吃一点点苦。”
我垂眸轻笑,“方同,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再缓两年吧。”方同看着我,捋了捋我的发丝,“大夫说你身子亏,要好好调养些年,再说了,我还想与你好好温存两个人的生活。”
我眼底慢慢蒙了些湿意,这些年方同对我的好,已超乎我所想象的,我似乎开始全身心依赖这个男儿,我脱口而出,“方同,我喜欢你。”
方同愣了愣,嘴角抽动,喃呓着,“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不是的,我们成亲那会,我心里……”
“娘子,什么都别说了,我都知道。”方同深情地看着我,“那日初见你,你站在渡口,望着远方,我就知道,你心里住着一个人,我知道你那些年吃过太多的苦,所以,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就足够了。”
“傻瓜。”我泪目如珠,“你怎么那么傻,万一我不喜欢你,你就不后悔吗?”
方同替我拭着泪水,“你这不是喜欢我了吗,我有妻如花,有儿如玉,我赌赢了。”
我愣愣地看着方同,闭上双目,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幸福来得晚一些没关系,主要最后遇到的人是对的,就足够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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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梦,头条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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