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钟声(作者:鹿人甲)

第九章 因缘

酉时过半,三明寺的晚钟准时敲响,那浑厚的钟声穿过林梢,散播在小城的上空,听着让人内心感到几许安详。这里地势平坦,并无高山大川,但土脉深厚,原隰交错。几百年来,三明寺的僧人在寺周遍植松柏,这三明寺便掩映在了那钻天的翠柏之中。

李知县站在寺前,细细看那门前的对联,光影稀疏字迹斑驳,慢慢辨认时只见那上面写着:

过去未来因缘生死果报

当下而今苦相有漏烦恼

刘主簿上前扣了门,一会儿知客僧开了条门缝探出身来:“寺中奉公家意闭门谢客。”刘主簿笑道:“不妨,来的正是知县,烦请通报嘸它大师。”那知客僧又看了看,见那米兴也跟在后面,便开了门让大家进去。

大殿里正做着法事,米家奶奶殓在棺木里,氤氲在周围的烟雾中。知客僧通报了师傅,嘸它起身迎了上来:“罪僧嘸它,不敢劳动知县,我这就随公家去吧。”李知县向嘸它双手合十:“今日所来,只求佛缘,不问世事。”嘸它打量了一下知县,心有所动但面如止水:“那便请移步僧舍饮茶。”

嘸它和尚的居处在后院的西首,屋内陈设虽然简单,但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倒也添了不少雅致。宾主落座,知客僧便点了几盏茶上来,看那茶色清亮的底色里带着些许红润,入口鲜醇回甘还带着别样的香气,李知县问道:“敢问大师此乃何茶?竟如此奇特。”嘸它答道:“此茶乃取信阳毛尖配洛阳牡丹而成,说来也是贫僧贪了这口腹之欲,只是多年的偏好,执念难舍未曾精进。”李知县说道:“前朝高僧皎然曾说‘三饮便得道’,今上更论茶为‘盛世之情尚’,想来饮茶还不至于造了口腹之业吧。”嘸它接道:“小僧禅心未定,学识不精,惹大人见笑了。不知知县今日到访,有何示下?”

李知县正了正衣襟,直身端坐:“佛曰‘三明’,敢问大师何为三明之法?”嘸它站起身来边踱着步边说道:“三明者,宿命、天眼、漏尽耳,知人过去,知人未来,知人现在。修此智慧,便明因缘,即如此示。”嘸它正走在一副字前,用手指给李知县看。那副字飘逸超迈、独出机巧,李知县走过去细细看时,但见那字幅上写着“一切因缘皆果报,一切果报续因缘”,再看压在字幅上的印章时,竟是篆刻的“米芾之印”,李知县倒吸一口凉气,暗暗点了点头。

李知县扭头看了看米兴,对嘸它说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大师既明因缘果报,何不就此化解了这一段因缘。”说着,李知县从怀中拿出那个刺绣锦囊来,递给嘸它:“那铜镜我已交还米兴,想来亦不违大师原意。”嘸它盯着李知县手中的锦囊,听到李知县说出铜镜之事,心中好一阵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阿弥陀佛,果然报应不爽,也罢,也罢,反正也没剩下多少时辰,既是老僧造的因,也甘愿受了这果吧。”

古老的宋城(一座宋城的悄然消失古寺钟声)(1)

嘸它慢慢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的雨,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僧本是半路出家,剃度前也曾是个胸怀天下的读书人,可惜时运不济,不意竟致如此。进京赶考之前,罪僧本已与那清远师太约定了终身,不,那时还不是清远师太,但她的本名我不说也罢。科场三试,榜上有名,无奈家道贫寒走不通各种路数,幸赖恩人看中我尚有些笔墨,一路提携。恩人看我落魄,也是好心,意将我入赘于那侍郎之女,侍郎早逝,留下母女二人,家中虽已不涉朝政,但尚留有万贯家财。我本意拒绝,但无奈母亲竟慕那钱财,说穷苦出身要接受命运,吵闹几番后母亲竟致以死相逼,再加上恩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最终违心接受。但那大户小姐自有大户小姐的脾气,看我诸般不顺待我诸般虐待,我在家时骂我不懂去官场逢迎,我在外与同僚小酌时又怪我不在家帮衬,我读书时嘲讽我多费油烛,我休息时又故意在房外大声喧哗。后来诞下一小女,不料竟未满岁而夭折,那一家人把气都撒在我的身上,合起伙来处处针对我,我在家中实在是已无法立足。再后来,恩人官场受挫,要离开汴梁西去洛阳闭门著书,我也决心跟随恩人而去,便与那侍郎之女一别两宽。”说到此处,嘸它回头看了一眼米兴,李知县与嘸它离得较近,晃动的光影中嘸它显得脸色苍白,想来大约是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牵动了内心最敏感的那根神经吧。

嘸它继续说道:“去洛阳之前,我悄悄回来了一次,但我没有脸面公开面对江东父老。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当年清远师太,不,不要污浊了清远师太的清誉。当年她已怀有身孕,母亲那时骗我说她已嫁人生子,谁知竟是骗我的,她怀的是我的骨肉。怀有身孕的她为娘家嫌弃,为乡邻不容,是净土庵收留了她,所以孩子生下来后她就在净土庵落发为尼。这孩子出生后被送到福田院,送走时她把家传的铜镜绑在孩子身上,作为信物。我忝着脸去找她,她说今生不再见,是她师傅可怜我,渡化我爱别离之苦。我回家去,跟母亲大吵了一场,发誓就此诀别,母亲哭了,骂我不孝儿孙,竟因为儿女之情断了米家血脉,让她孤老无依。于是我又去福田院把那孩子抱回,但我故意气她这是抱养的孤儿,就让这个孤儿跟她作伴。此后我一去洛阳十五年,潜心为恩人校书编撰,书成之后,恩人谢世,我又在江湖浪荡了几年,愈发一事无成。十几年前,我再次落魄地回来,我到净土庵去找她,她竟见了我,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跟她说了我这些年的艰难,她告诉我,她知道我很难,但她也只有今生,而我已负了她的今生,余生但求潜心向佛,若求得来世为人有缘再会。我已走投无路,便来到这三明寺中出家为僧。师傅在给我剃度前问我为何剃度,我说我愿以今世修行换她后世为妻……”

古老的宋城(一座宋城的悄然消失古寺钟声)(2)

或是话说得太久,或是终于释怀了内心的不堪,嘸它说到后来竟然有些断断续续,李知县看到嘸它的手捂在胸口,额头上也慢慢渗出了汗珠,李知县想让嘸它坐下休息,但又不忍心打断他的沉思。米兴却忽然自言自语道:“怪不得,怪不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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