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新华社记者杨武敏摄
图为开弦弓村(1982年摄)。新华社记者高梅及摄
中国著名社会人类学家费孝通1979年在广西三江一个僮族的村寨里。新华社资料片
10月17日拍摄的开弦弓村村景照片。新华社记者杨磊摄
10月17日拍摄的开弦弓村(无人机照片)。新华社记者杨磊摄
新华社北京12月4日电(刘豪兴)12月4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深情“还学于民”,一生“志在富民”——纪念费孝通诞辰110周年,重温费老一生的情怀与梦想》的报道。
今年是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回溯费先生的一生,他的学习、工作、学术和生命深深扎根在祖国大地,将劳动、生命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彰显着深厚的乡土情怀。
(小标题)从实求知,志在富民
江苏吴江开弦弓村(江村)是费孝通的成名之地。1923年春,他的姐姐费达生和江苏女子蚕业学校推广部的同事在校长郑辟疆带领下,在开弦弓村进行“土种革命”,指导科学养蚕和缫丝,获得好收成,农户增加了收入。随后,费达生将机械引入农村,创办开弦弓村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破天荒地改变了传统农村的经济结构,造就了一个中国农村“挣工资阶层”。
费孝通关注姐姐的为农事业,1933年10月和1934年5月,以费达生名义发表了《我们在农村建设事业中的经验》和《复兴丝业的先声》等文章,总结科技下乡和工业下乡的实践经验,开启了探寻农业社会跳跃工业社会,缓解农村人多地少矛盾,发展乡村工业,增加农民收入的途径。
1936年夏天,他在姐姐费达生的安排下,利用去英国留学前的余暇到吴江开弦弓村养伤,并自觉地跨越“文野之别”,在自己熟悉的农村社区,对“自己的人民”进行了近两个月的实地调查。像大瑶山调查《桂行通讯》那样撰写《江村通讯》7篇,在《北京晨报》、天津《益世报·社会研究》和《宇宙旬刊》上发表,给这个长江流域的开弦弓村取了“江村”学名,使之成名于世界。
在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师从人类学大师马林诺斯基,学习功能主义理论和方法,采用江村调查资料完成博士论文:Peasant Life in China:A Field Study of Country Life in the Yangtze Valley(《中国农民的生活:一个长江流域乡村生活的田野研究》,扉页中文名为《江村经济》),1939年在英国出版,1986年中文版《江村经济》始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
马林诺斯基在序中给予高度评价:“我敢于预言费孝通博士的《中国农民的生活》一书将被认为是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马林诺斯基接着写道:“作者并不是一个外来人,在异国的土地上猎奇而写作的;本书的内容包含着一个公民对自己的人民进行观察的结果。如果说人贵有自知之明的话,那么,一个民族研究自己民族的人类学当然是最艰巨的,同样,这也是一个实地调查工作者的最珍贵的成就……此书的某些段落确实可以被看作是应用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宪章。”
费孝通这一跨越“文野之别”的学术成就开拓了社会人类学的新方向,从西方人类学家传统的异域田野调查转向东方文明、本乡本土的田野调查。费孝通的新见之所以被导师认可和夸赞,是适逢其时地实现了西方人类学家想做而未实践的变革。
《中国农民的生活》(《江村经济》)一书,被西方许多大学列为社会学人类学的参考书;费孝通之后,人类学家改变过去固守异域研究的范式,研究文明民族,或研究自己的人民日渐增多。
费孝通多次说《江村经济》是他学术研究的起点、界标,这不仅是他社区研究的学术方向,而且他一生研究的诸多课题在这里都已孕育。他没有想到,日后是否有机会重返故乡,进行追踪调查。他依依不舍地在《江村通讯·离乡》篇写道:“我离了我已发生了亲密感情的一村人民,将远远地离开了,我只觉得我失去了一个宝贵的‘知识的源泉’,一片亟待开垦的原野。”这种乡土情怀的根已深深地扎在开弦弓的土地上,只要气候适宜即会发芽,继续开花结果。
抗日战争时期,江村沦陷,音信断绝。新中国成立后,费孝通常常想去看望江村乡亲,但事与愿违,一直没有去成。1957年春天,毛泽东主席号召知识分子“下马看花”,他才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的帮助下,和姐姐费达生(时为江苏省人大代表)回到这个熟悉的村庄,乡亲们如兄弟姐妹一般欢迎姐弟俩,使他们“感动得眼睛发酸”。在浓浓的乡情氛围中,费孝通追踪调查20天后返京,调查组的其他同志继续调查。
是年6月,《新观察》第11、12期连载他的《重访江村》,在按语中说:“本文作者21年前访问江苏吴江县震泽区开弦弓村,著有《中国农民的生活》(又名《江村经济》)一书,在英国出版。此次重到该村视察,看到这个村子21年来人民翻天覆地的变化,深为感动,并对当前农民生活进行详细调查,提出了进一步改善农民生活的办法。”当时《人民日报》和《文汇报》等也报道了费孝通重访江村的消息,也有类似的评价,可以说是媒体的一种共识。
费孝通在对比中,看到了江村从人剥削人的社会变成了一个没有剥削的社会。“这个巨大的变化一定会带来繁荣幸福的生活,受过这几年来现实教育的人,是绝不会有丝毫怀疑的。”接着说:“在我们中国,现在已经不是选择哪条道路的问题了,而是怎样更顺利的在这条大家已经选择定了的道路上前进。问题这样提出来,就要求我们去观察在这条道路上还有什么障碍,和怎样消除这些障碍。只看见障碍而不看见道路是不对的,但是只看见道路而不注意障碍也是不对的。”道路,即方向,障碍,即问题,二者是辩证的。只有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人,才能直面并做出科学解释,引导社会前进。
费孝通“志在富民”,认为农业地区发展乡村工业适合中国的具体情况,“在百家争鸣的今天,我有了勇气”,再度提出多种经营,发展副业和乡村工业的建议,“诚恳地要求领导上能注意这个问题”。当时吴江县人民委员会在向上级汇报费孝通这些建议时,给予了积极的肯定。可是,第三篇文字尚未及发表,反右派运动开始了,费孝通遭遇了人生的重大政治打击。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社会科学的春天来了,费孝通获得了第二次学术生命。他受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胡乔木的委托,主持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工作。1981年10月,费孝通三访江村,迈开了行行重行行的新步伐。如同第二次重访江村时一样,78岁的姐姐费达生陪同他“回乡探亲”,乡亲们无比热情地欢迎他们。
费孝通通过调查,发现开弦弓村近半个世纪所经历的道路基本上是和中国的其他农村一致的,但也有它的特点。近几年,开弦弓村的农、副、工经济结构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工业下乡,乡村工业比重愈来愈大,由此农民收入迅速翻倍。费孝通几十年前发展乡土工业的主张在这里普遍施行,农村剩余劳动力转而从事工业和手工业等,农民生活好了起来。他高兴地说:“我觉得特别兴奋的是在这里看到了我几十年前所想象的目标已在现实中出现,而且为今后中国经济的特点显露了苗头。”
人生易老,世事沧桑,耳闻目睹江村的急速变化,费孝通心头有无限的感慨。3个月后,他四访江村,在用社队工业利润盖起的荷花湾大队部楼上,分别为开弦弓大队书赠贺知章《回乡偶书》,为荷花湾大队书赠李绅《悯农(锄禾日当午)》,表达他对故乡的缅怀和隐喻久客他乡的事实,以及对劳动艰辛和劳动果实来之不易的告诫。
费孝通第二次学术生命的实地调查,又从开弦弓村起步,这是历史的契合。“从实求知”,在开弦弓村这片原野上,他耕耘了近70年,将发展乡村工业、发展小城镇、增加农民收入等富民思想引向深入,不断扩展,为国家繁荣和人民富裕提出了建设性意见和建议。
(小标题)《江村经济》是一本开弦弓村的“乡土志”
1980年6月23日,费孝通参加全国政协、中央统战部召开的民主党派、无党派人士座谈会,他在发言中提到要还两笔老账,写两本书的任务。一是他1957年许下的愿——写一本《新江村经济》,想再到江村调查一次,为后代留下一本关于这个村子在半个世纪里变化的忠实记录。第二笔账是欠前妻的,希望在有生之年完成她的夙愿,写出一本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瑶山社会结构方面的书。
前者是他在英国皇家人类学会1981年赫胥黎纪念会上演讲时宣布的,希望在江村调查50周年时,将一本江村经济的续篇送到“在座的朋友们的手上”。为此,他组织江村50年调查组开展调查,直接指导。我是成员之一。因我们没有尽责,未能实现他晚年的最大心愿,协助写出《江村经济》的续篇《江村五十年》,失信于世界学界,留下了社会学发展史上的最大历史遗憾。我每每想起,都十分愧疚。
费孝通从小常在父亲费璞安的书房翻看方志类书籍,似懂非懂。在吴江第一初级小学读书时,特别喜欢听校长沈叔明(辛亥革命后改名沈天民)的“乡土志”课程。沈叔明家里很清苦,冬天棉衣总不够,但对他的学生非常好。费孝通感同身受,深情地回忆:“我很敬重他,不怕他。他不像有些老师那样老是背着脸流露着讨厌我们这些孩子似的神情。他会拍拍我的小脑袋,微微带着笑容问我一阵身体可好些了?原因是我这些年常常生病请假,大概在他的眼中我一直是个怪可怜的病娃娃。他对我的关心抚慰使我感到亲切温存,每一想起还是音容宛在。”
沈叔明的《乡土志》课程,自己编写,自己讲授,教育学生爱国、爱乡土、爱哺育自己成长的地方;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历史风情,不要做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到处流浪。费孝通回忆说:“他在课堂上讲给我们听的,都是些有关我们熟悉的地方,想知道的知识。他讲到许多有关我们常去玩耍的垂虹桥和鲈乡亭的故事。至今我们每每想起‘松江鲈鱼肥’这句诗时,这些桥亭的画面仍悠然在目,使我心旷神怡;同时浮现着沈校长那种摇头吟诵的神态,更引人乡思难收。”
“乡土志”是地方志的一种,也记载着各地方地理、历史、名胜、人物和风俗,等等。“乡土志”和地方志的知识和文化精神,深刻地影响着费孝通的人生志向和学术道路。他认为,他日后写下的各地社会调查也应归功于沈叔明校长“乡土志”课程的启发。
他的学士论文《亲迎婚俗之研究》(1933年)就是运用全国170余种县志、州志的有关婚姻风俗的记载做资料完成的。他在《乡土教材和社会调查》中说,他的“《江村经济》,实际上是一本开弦弓村的乡土志。”如是,他的《江村经济》是很有创造性的现代“乡土志”,自成一体。
由此,我理解费孝通1992年题写的“修志读志用方志,识乡爱乡建家乡”的深远意义,感悟1997年1月和2002年4月他两次叮嘱我负责编纂《开弦弓村志》,是他《江村经济》续编的一种寄托。2010年,当时的吴江市人民政府将编纂《开弦弓村志》列入纪念费孝通诞辰100周年项目,开弦弓村村民委员会成立《开弦弓村志》编纂小组,聘请我任主编主持编纂工作。经过5个春秋的共同努力,得以出版发行。实现费孝通编纂《开弦弓村志》的夙愿,这是我们义不容辞的一种责任。
(小标题)满怀着对乡土中国的眷恋
1996年9月19日,江村调查60周年时,费孝通送给家乡父老乡亲一份厚重的礼物——《爱我家乡》一书,表示他对他们育养之恩的报答。该书“卷前”辑录《先父遗稿——吴江光复前后回忆》《先母遗稿——〈女界钟·序〉》和《纪念姊丈旧作——做人要做这样的人》,是对前辈的敬仰与怀念;以《乡土教材和社会调查》为代序,选自《江村经济》出版后在家乡追踪调查的《重访江村》(上)《重访江村》(下)《三访江村》《小城镇 大问题》《家乡的凤尾菇》《九访江村》《镇长们的苦恼》《江村五十年》《吴江行》《再访震泽》《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和《吴江的昨天、今天、明天》等“访问记”编辑成书。
费孝通怀着对家乡的深情,长期关注家乡的变化。20世纪80年代初,吴江有名的七大镇刚刚从冷冷道清清的衰落景象中抬起头来,费孝通知微见著,说这里“大有文章”;“四访江村”后,即提出“更上一层楼”,走出江村,调查《江村经济》已经提出的小城镇问题。1983年3月,以费孝通为课题组组长的“江苏省小城镇研究”被列为国家社会学“六五”(1981-1985)规划。
他认为吴江小城镇是多子女的县,地处全国经济最发达之一的苏南地区,具有特殊性,但也有中国小城镇的共性。科学地解剖这只麻雀,摆正点与面的关系,点的深入调查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就能反映全局的基本面貌。4月,他带领课题组到吴江县进行典型调查,在1个月的时间里深入调查了全县十多个小城镇的历史、现状与问题。9月20日,他在南京召开的江苏省小城镇研讨会上作《小城镇 大问题》长篇报告,总结了典型调查的经验,论证了小城镇在中国现代化建设中的地位和作用。继后,小城镇研究逐步由苏南到苏中,进而到苏北,覆盖江苏全省,影响到全国。《小城镇 大问题》相继在《新华日报》和《瞭望》周刊等报刊上发表后,对小城镇发展和中国城镇化产生了重大影响。
1991年暮春三月,江南草长,费孝通又回访故乡吴江,第15次访问江村,相继考察盛泽、北厍和芦墟等小城镇,相距《三访江村》近10年。他在考察后发表的《吴江行》一文中回溯了故乡10年的巨变,描述了吴江农业稳定、副业兴旺、工业发达、创汇力强,国民收入已接近小康目标之后,着重阐发了吴江坚持以农为主实现农副工三业良性循环,推行培育政策重振丝绸之府,狠抓流通形成贸工农一条龙,左右开弓同时开辟国内外两个市场,加强横向联系扩展经济发展空间的轨迹……他深情地说:“这是我们祖国在这不平常的10年中的一个镜头。它给了我安慰,也给了我勇气。我的故乡父老乡亲没有辜负这大好年头,为今后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基础。这个基础我相信是结实的,因为它的根深深地扎入了千家万户,它会生长,它会结果。再有10年,就进入21世纪了。尽管我不一定能再写《吴江行》,我的故乡一定会更美好,更可爱。这不是梦想,应当是故乡人的共同信念。信念会带来力量——创造的力量,前进的力量。”自此以后,特别是在新世纪里,吴江的综合经济社会实力更是提速提质地前行,由“一镇一品”向“区镇合一”发展,2013年城镇化率已达到64%。
30多年间,我目睹着吴江松陵镇和其他乡镇日新月异的变化,看到费孝通生前的许多建议已经被实践,并创新不断。吴江结合自己的地理环境和历史传统走出了一条符合实际的城镇化发展道路,可以说它是中国农村改革开放的一个县域“标本”。“江南何处好,乐居在吴江。”吴江真是越来越美好,越来越可爱。
费孝通一生“志在富民”,也就是还学问于人民。他践行了“科学的价值在于真正为人类服务”,对祖国对人民的贡献广泛而巨大,有目共睹。同时,他总是不忘故乡的恩赐,在《吴江的昨天、今天、明天》一文的开篇就言道:“初访江村是我一生学术道路上值得纪念的里程界标。从这里开始,我一直在这一方家乡的土地上吸收我生命的滋养,受用了一生。……我的祖祖辈辈在家乡育养了我,我虽则已由老而衰,但我没有忘记家乡,有生之日总想为家乡这片土地多加上一点肥料,能长出比我这一代更有出息的子子孙孙。”
小城镇研究之初,费孝通就明确其研究是长期的,进入新世纪后他嘱咐说,小城镇这个课题还可以一步步向“世界经济一体化”的方向发展。2003年12月7日,在“纪念费孝通教授《小城镇 大问题》发表20周年座谈会”上的书面发言中,他最后告诫说:“我们从小城镇开头,只不过提出了一个问题,但绝不能停留在这个问题上,必须紧跟事实的发展,不断向前走,把这个过程分析出来,记录下来。我认为这就是我们的责任,我年纪大了,力量不够了,希望通过这个纪念活动,能促进今后的研究工作不断深入发展下去。”吴江故乡人的脚步没有停留,从不满足,不断在实践,在创造,在总结,向着未来。
2005年4月24日费孝通辞世后,《中国青年报》在悼词中说:“费老走了,带着他一生志在富民的梦想;大师离去,满怀着对乡土中国的眷恋。”这也是社会学人类学界的共同心声。吴江松陵镇公园的费孝通墓碑刻录着他留存的文字:“‘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劳动、生命和乡土结合在一起,就不会怕时间的冲洗了。”这是费孝通一生乡土情怀的概括和升华。
费孝通指的乡土既是自己的家乡——吴江,也是指自己的祖国。人有出生会逝去,自然规律不可逆。但人一代代地劳动生产、生活,把时间变成了历史文化积累的基础,薪火相传,留住了岁月流光。人文世界超越于个人生死,并没有因一个个人的逝去,而消失。费孝通坎坷一生,他扎根乡土积累下来的文化遗产是不怕时间冲洗的,他的乡土情怀已熔铸在历史文化长河之中,将永远地为后人敬仰和思念。
参考文献:
《江村经济·序》,载费孝通《江村经济》
《重访江村》,载《费孝通文集》
《新观察》,1957年第11期
《三访江村》,载《费孝通文集》
《还债》,载《费孝通文集》
《乡土教材和社会调查》,载费孝通《爱我家乡》
《吴江行》,载费孝通《爱我家乡》
《吴江的昨天、今天、明天》,载费孝通:《我爱家乡》
《在“纪念费孝通教授〈小城镇 大问题〉发表20周年座谈会”上的发言》,载《费孝通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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