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演讲词中的文学创作理念(用修辞和魔幻现实构建的猫腔大戏)(1)

檀香刑

好好好,乡亲们莫烦恼;

恼恼恼,奸贼们仔细看;

看看看,众子弟揭竿起;

去去去,去扒那火车道;

死死死,死得好;火火火,烧起来了;

了了了,还没了;要要要,要公道;

咪呜咪呜咪呜咪呜——

喵——喵——喵——

——《檀香刑》猫腔戏

莫言演讲词中的文学创作理念(用修辞和魔幻现实构建的猫腔大戏)(2)

文 / 杨大侠

和中国大部分乡土作家一样,莫言也有很深厚的乡土情结。

《檀香刑》的故事背景,就脱胎于莫言的老家山东高密,胶济铁路贯穿于这个地方。

“铁路修建过程中,德国侵略者对山东人民进行了疯狂的迫害。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密的农民孙文领导人们,与德国人进行顽强反抗。后来他在德国人和清政府的联合镇压下,被当众斩首。”

农民英雄孙文(不是大家熟知的孙文),就成了《檀香刑》里的猫腔戏班主孙丙。

猫腔戏,则是莫言从小接触、熟稔于心的戏种。

“猫腔”由高密当地一个叫常茂的人,在雍正年间发明出来,因此又叫“茂腔”。

莫言说:“如果说我的家乡有什么声音的话,那茂腔是我们故乡的音乐旋律。”

这种戏以哭为主,如同猫叫,悲痛欲绝,动人心魄,闻之声泪俱下。它成了《檀香刑》里贯彻始终的主线。

但莫言又和其他乡土作家不一样。

他不愿像陈忠实那样,以完全现实的笔触,勾勒另一个“白鹿原”。

他也不愿像路遥一样,以朴实无华的叙事方式,讲述另一个“平凡的世界”。

要写,就得写出点不同的、新鲜的花样来。

于是,他用数不胜数的修辞手法,和中国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编排出了《檀香刑》这一出猫腔大戏。

莫言演讲词中的文学创作理念(用修辞和魔幻现实构建的猫腔大戏)(3)

《檀香刑》舞台剧

修辞篇

《檀香刑》最初给人的阅读体验,只有一个字:

俗。比陈忠实还“俗”。

中国乡土小说都有这样一个通病——或者特色:开篇加入大量的情色情节,全书遍布大量粗口秽语。《白鹿原》如此,《檀香刑》亦是如此。

故而,很多人看了《檀香刑》前面两章,就读不下去了。

但莫言能得诺贝尔文学奖,肯定不止这些俗的东西;《檀香刑》中最大的特色,就是各种修辞的错落、反复运用,而且耳目一新,这是其他乡土作家的作品里鲜有的。

修辞运用最多的,当属比喻。

故事女主人公孙眉娘,看到齐家大小姐时,她眼中的形象是这样的:

“长长的马脸,白茫茫的一块盐碱地,上面长了两撮瘦草,那是她的眉毛。”

“盐碱地”“瘦草”,这样的比喻,可谓闻所未闻,但就算是第一次见,也给人强烈的画面感,齐家大小姐的相貌呼之欲出。

再比如,描写秋千架:

“秋千架就是飘荡的戏台子,上去就是表演,是展览身段卖脸蛋子,是大波浪里的小舢板。”

这个比喻可以说是俗不可耐,但很难再找到比“戏台子”“小舢板”更形象的东西了。

而且,这两个比喻,将孙眉娘放荡、豪放的性格衬托得衣衫得体。

《檀香刑》的故事发生于清末民初,正是民智未启、崇尚迷信的时代。

描写这个时代,夸张是惯用的手法。

赵甲是书中名满京城的刽子手,他回忆起祖师爷皋陶:

“祖师爷杀人根本不用刀,只用眼,盯着那犯人的脖子,轻轻地一转,一颗人头就会落到地上。”

那时候,手枪是神圣、让人敬畏的武器,赵甲深信不疑地说:

“这枪用的是银子弹,上打天上的凤凰,下打地上的麒麟。”

当菜市场里刮起风来,赵甲也相信:

“那不是风,那是屈死的冤魂!”

这些无知、迷信的言论,把刽子手的机械思维、迷信思想刻画得入木三分,这比直接用形容词来塑造人物形象,高明多了,也形象多了。

接下来再说说当中的对比手法。

赵甲的儿子赵小甲,看到赵甲和知县钱丁对峙,如同虎豹相争:

“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

说实话,这个比喻加对比,并不十分恰当,但用在赵小甲的身上,却非常恰当——赵小甲是个傻子。

赵甲和钱丁的对峙中,赵甲败下阵来。傻儿子赵小甲感叹:

“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的官小,但近在眼前。”

这个对比看似高明,其实是因为刽子手赵甲曾得到皇帝和慈禧的恩典。受过皇帝恩典的人,却败给了一个小小县官,傻儿子赵小甲想也不要想,就能说出这句话。

对比的运用,塑造出了赵小甲的单纯、智力低下。

塑造县令钱丁,莫言主要采用了歇后语和排比的修辞。

钱丁被袁世凯责难时,他辩解道:

“卑职以为,礼不下庶民,刑不上大夫。”

钱丁觉得赵甲是个世故圆滑之人,他是这样形容的:

“他(赵甲)藏愚守拙,他欲擒故纵,他避实就虚,他假装糊涂。”

钱丁是个举人,老婆是曾国藩的外孙女;莫言以文绉绉的歇后语,以及用成语搭建起的排比,体现了钱丁的修为与素质。

对于袁世凯,莫言则用了仿化的修辞。

袁世凯讽刺钱丁:

“你是一个坦率的人,一个正派的人,一个不趋炎附势的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莫言借用《纪念白求恩》的名句,通过袁世凯讽刺钱丁,进而讽刺了袁世凯本人。

莫言演讲词中的文学创作理念(用修辞和魔幻现实构建的猫腔大戏)(4)

檀香刑舞台剧

对于书中灵魂人物——猫腔戏班主孙丙,莫言则采用了枚不胜举的引用手法。

孙丙跟钱丁比试谁的胡须硬,他引用了《小刀会》:

“大江东去浪千叠,赴西风小舟一叶;才离了九重龙凤阙,探千丈龙潭虎穴。”

孙丙的妻子小桃红被德国鬼子打死后,他仿《长恨歌》唱道:

“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

轮到自己要死的时候,孙丙高歌故乡的猫腔戏:

“俺本是英灵转世,举义旗替天行道;要保我中华江山,不让洋鬼子修成铁道!”

孙丙的所有说话,基本上都以引用的戏词代替;而他唱的戏词,都包含血泪、仇恨和爱国情怀,将一个慷慨、勇敢的男儿跃然纸上。

莫言用修辞,勾勒出了五个主角的性格、情怀及思想,这是其它乡土小说、乃至所有小说,都很少具备的。

对于以上几种,《檀香刑》中还有很多其它的修辞。

比如用比喻加顶针手法描写荡秋千:

“浪头拖着浪头,水花扯着水花,大鱼拉着小鱼,小鱼拽着小虾。”

再比如,以用典的修辞描写孙眉娘的内心:

“不学那崔莺莺待月西厢,却如那张君瑞深夜跳墙。”

用递进和排比来展现孙眉娘的多重身份:

“她毕竟是戏子的女儿,见惯了装腔作势;她毕竟是屠户的妻子,见惯了刀光血影;她毕竟是知县的情人,知道了官员的德行。”

最为出彩的,莫过于隐喻和象征的运用。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檀香刑》的主角名字很随意:

赵甲、孙丙、钱丁。

单纯的“赵钱孙李”“甲乙丙丁”的简单组合。

但仔细一看,当中却没有“李”和“乙”。

谁是“李”和“乙”呢?

其实就是“你”——将“李”“乙”连读,就是“你”。

莫言用象征手法,让每一个读者都参与其中,无法置身事外。

至于隐喻手法,我们在魔幻现实主义部分里讲解。

读完这本书,你会发现,其实《檀香刑》本身,就是一个大型“双关”——

它既是一本书,也是一场戏。

基本上每一页的每个段落,莫言都如同写戏词一般,排比、对仗、反衬、押韵,而且蕴含浓烈的文采和古意,律动自然,仿佛可以唱出来。

比如:“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抓人去道功。”

比如:“你唱了半辈子戏,扮演的都是别人的故事;这一次,您笃定了自己要进戏。演戏演戏,演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戏。”

比如:“树高高不过天,人高高不过山,奴才再大也得听主子调遣。”

再比如:“俺是那风中竹宁折不弯,俺是那山中玉宁碎不全。”

即便最后一页,戏词调性依然浓厚:“月光似水,月光如银;月光是冰,月光是霜。余再也见不到这样的月光了。”

《檀香刑》所展现的,正是这样:

我们很难再见到这样用修辞构建起的乡土小说、猫腔大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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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台剧

魔幻现实篇

《檀香刑》全书第一章第一句,是这样的:

“那天早晨,俺公爹赵甲做梦也想不到再过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

画风是不是很熟悉?

它正是脱胎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第一句话:

“许多年后,面对着行刑队,奥雷连诺上校都会回想起那个下午,他的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

《檀香刑》,也正是如同《百年孤独》一样,极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檀香刑》里的魔幻现实,主要来自于傻儿子赵小甲。

赵小甲迷信一个传说:握着老虎须里最长的那根须,就可以看到人的本相。

赵小甲让老婆孙眉娘给她找这样一根老虎须:弯弯曲曲,颜色金黄。

为了安抚傻丈夫,孙眉娘从身上拔下一根体毛给了他。

赵小甲信以为真,拿着“老虎须”去看老婆、看父亲赵甲、看钱丁、看孙丙,从油锅里看自己。

魔幻的一幕出现了:他真看到了人的本相——

“爹的本相是黑豹子,知县钱丁的本相是白老虎,老婆的本相是大白蛇,孙丙的本相是大黑熊,俺竟然是一只长胡子的老山羊。”

在莫言的作品中,《檀香刑》不是唯一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里面都有。

但是,能将魔幻现实主义与隐喻结合最完美的,莫过于《檀香刑》。

赵小甲看到的人,变成了一群动物;而这群动物的个性和命运,又滴水不漏地反衬了这群人。

赵甲是黑豹子,所以心狠手辣,杀人如麻,这符合刽子手的特征。

钱丁是白老虎,对于比他弱的人,他能态度强硬;对于比他强的人,他又能被驯服,这符合县官的职位。

孙眉娘是白蛇,在中国神话传说里,白蛇妩媚、狡猾、留恋皮囊、贪恋美色,这正是孙眉娘的性情。

孙丙是大黑熊,黑熊也比较狠,但头脑、四肢灵活度,都不如豹子和老虎,这就注定了孙丙被钉上檀香刑的命运。

赵小甲是老山羊,这不用多说,敦厚老实,被人欺负,被老婆绿,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莫言用魔幻现实的笔调,展现了每个人,其实都不过是动物;言行举止,都不过是源自原始的兽性。

他更表达了:在那个朝代变更、内忧外患的乱世里,即便最强最狠的动物,也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翻不起一丝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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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香刑舞台剧

唱不完的戏

故事的最后,孙丙在檀香刑的柱子上,吐出最后一句话:

“戏,唱完了。”

是啊,属于他们的猫腔戏唱完了;大清的挽歌,也在历史的疾风中和岁月的尘埃里,逐渐飘渺散尽。

但是,一部好的作品,就是有一种魔力,它能将历史中的某段影像,以文字的形式,永远传承下去。

而且,重构的历史,比模糊难辨的真实历史,更具戏剧性和感染力。

它用各种修辞,让所有人、所有事都复活过来。

它用魔幻现实,让所有的凉薄、残酷与悲情,都无所遁形。

它,是一出唱不完的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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