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二马头陀
经常有朋友问,你学书法是怎样开始的,从临什么帖开始的,哪个帖对你帮助最大?早上醒来看手机,又有微友发来类似问题,这便勾起了我的一点回忆和感慨。
我想,这问题怕没有标准答案。我只能如实报告自己初学者的点滴经历,做个小白鼠,供人参考和批判罢了。
1.一个难忘的早晨
我是2014年和朋友相约一起学书法的。在那之前,我在工作上遭遇了一段困境,缘由很复杂,也不便细说,总之身处险境,瞻顾周旋六七年之久,锐气消磨,身心俱疲,产生了很强的挫败感和幻灭感。我亦是凡夫俗子,不免意志消沉,遂日日沉迷于“国粹”麻将术,时长约有一年半到两年,常常通宵或半宿雀战,荒唐得不像样子。
有一个清晨,战斗结束,我从麻将室出来,一个人在街头踯躅,天还蒙蒙的,没有大亮,路灯下,我踩在自己的影子上,慢慢走,一阵风起,尘土飞扬,我拉起衣领,把头缩在衣服里,只顾往前走,那一刻,突然想到小时候翻过小山岗去学校上早读课,也是这样竖起领子,也是这样的光景,这样的清冷。想到自已年少时曾经的雄心和人近中年时的荒唐,难过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我从此没有再碰过麻将。
2.洗心革面学书法
干点什么正事好呢?想过写作,但自觉才气不足。想过摄影,但又恐财力不足。于是想到书法。
书法,以前也是喜欢的,偶尔也买本书翻翻,但从没有临过帖,更没有真正天天操练过。既然下了决心,便迅速在当当上买了不少书帖,在网上荡了些资料,闷头干了起来。一个好朋友也和我相约一起学书,以为砥砺。不过一两周之后他有事不再坚持,于是我便成了单干户。
彼时网络上似乎有一种风气,学书一般要从《圣教》或《书谱》入手,网上关于这方面的讨论和资料很多,尤其张旭光先生极力倡言从《圣教》入手的好处,李双阳先生则力推《书谱》,天下翕然从之,写二帖者众多,各种相关的群组也多,一时间蔚然成为风尚。我不能免俗,遂从众,自《圣教》练起。
写了三个月《圣教》,作为小白,遇到问题颇不少。其一,从笔法来说,《圣教》是刻本,有模糊处,有怪异处,糊里糊涂,我根本看不清笔画的来龙去脉,搞不清笔法。其二,从字法来说,《圣教》的字,实际是王羲之的一个字库,其中有些是原字,有些是造字,特别是一部分左右结构的字,明显是额外拼装的产品,即用两个字的不同零件拼凑而成,看起来总觉得怪怪的。这在怀仁,可能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妙招,在我,却是内心不能接受的苦役,写起来总感到生硬不自然,于是对结构也不甚了了。其三,就章法而言,《圣教》的字是一个个人工码上去的,即所谓集字,上下字之间的连带是假的,总觉得不够通畅,这些都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写一篇字,对章法也就无从学起。最后,关于字的大小问题,由于执笔和控笔能力的问题,我始终写不小,每个字总有四五厘米,和原大两厘米相去甚远,努力克制亦写不到两厘米。
很明显,《圣教》虽好,但于我而言学《圣教》很难入门,或者说它不适合我那时的水平和能力。总之,那一刻,此路不通。
那时候,网上常用的社交软件还是QQ,在QQ上请教了高手,得到一个结论——从墨迹入手,更宜入门。遂决定放弃《圣教》,改换《书谱》。
3.书谱简直是圣教的大补丸
换了《书谱》,好处是很明显的。这好处,简直就是《圣教》缺陷的对立面和大补丸。其一,因《书谱》是高清墨迹,我买了原大本和放大本,放大读帖原大临帖,帖上的字,每一个笔画怎么写出来,笔锋怎么运动,形态与动作,都看的清清楚楚,对学笔法帮助甚大。而且《书谱》是真迹,笔画在那放着,你写的对还是不对,和模板一比,一目了然。其次,字法、章法、连带、块面,原帖都自然生成,无堆砌之弊,心里接受了,写起来亦觉畅快。
学了几个月,自感进步不小。其一,对各种笔画的形态和动作有了初步理解,对切、铺、顶、弹、翻、转、绞等动作,有了些初步体会。其二,为了解决写到原大的问题,把纸裁成小窄条,字大小终于也能写到2厘米了。其三,拜《书谱》3500字全文所赐,自己睡前每晚读帖100字左右,花了一个多月把全文研究完,常用的草书符号便认识了十之八九。其四,《书谱》的文字内容,常常被初学者忽略,其实都是孙过庭个人宝贵的经验,没有半点虚的,这不是学究腐儒的陈言,分明是实践家的体悟,一言一语皆来自于自身的实践体会,所谓“君子之言,信而有征”,比如,从钟张二王四贤的比较,到对王羲之各个作品的情感分析,从执使转用的技术到众星河汉初月天涯的章法,从篆尚婉通到章务检便的要诀,从五乖到五合对主客观条件的相对论,从初学分布到人书俱老的阶段论,从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到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的辩证法……都讲的既实在又辩证。读了这些原文,学书的道理,一下子又明白了不少。我后来常常想,初学者如果能把《书谱》的文字内容读通,学书法的核心道理,大部分就都在里面了,根本不用再去群里请教这个请教那个了,可惜的是很多朋友,对这么好的内容熟视无睹,每天抄抄,不知其然。
我学了半年多,小有所得,在磨刀霍霍、准备创作时,遭遇到意想不到的困难。《书谱》的单字容易写像,可是要使用这些字,凑成一篇像样的作品,于我便有相当的难度。我写成后的感觉,更像《圣教》的集字风,而非《书谱》的手札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撞了鬼了。后来我意识到,《书谱》的章法看似简单,其实不乏难度,孙过庭作为传承二王法乳的“有唐第一妙腕”,其技巧高妙自不待言,但具有一定的随机性和隐藏性,特征并不过分明显,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就如同二王手札一样,我们可以临像,但要照着仿制一札,却很难克奏肤功。再者,草书毕竟非常用字体,用草书创作,常有小部分字不确定其草法,需停下来翻检字典,顿感滞塞。
于是想到再学行书。行书中,唐人存留真迹太少,字数不够,参看可以,主攻却嫌其少。晋人字,风神盖代,恬淡潇洒,喜欢是喜欢,但技法不明显,对初学来说还是不好抓住其特点和精神。
于是照例QQ与人交流,向高手请教,盘桓数周,终于决定去吃宋四家中的那碗米。
4.花两年时间学习吃米
我在米身上花的功夫最久,心无旁骛,用时大概一年半到两年的光景。
米芾存世的近百幅墨迹或手札,我大都反复临过。其刻帖,也常常参看。包括由米制造、而挂在二王和颜真卿名下的那几个墨迹,以及二王的剧迹,也都一并参看临习。
米的好处,在于他是有史以来学习二王技术排第一位的集大成者,同时又是二王技法的通俗版表演者,是连接晋唐古法和近古书法的最好桥梁。就性格分析而言,由于米芾属于典型的表演型人格,性格外露,所以他的字,常常爱炫技,爱夸张,他很愿意把从二王和颜处学来的技法夸张化、外露化,表演化,此种做派,就书法品格而言自然不是最上乘,但就初学者而言,由于米的清晰外露的特点,便得了绝大的好处,以其通俗易懂之故,这和单学二王、苦学终日而无可琢磨,体验自然有天壤之别。好比你学孔子孟子朱子,读一卷也常常不知该如何践行,而读一篇朱柏庐治家格言,心中便一下子清晰明了起来。这也便是米以后的历代大家,如董其昌、王铎,都极力推崇米芾的原因,因为二王遥不可及,米芾便是通向更高目标的不可或缺的津梁。二王是天神,米芾便是那通天的天梯。
学米芾对我的最大帮助,是建立了对技法的系统理解和强化研究,这些主要包括:用笔的发力、弹性、沉着、痛快;结字的欹侧、错落;行轴线的摆动,行轮廓的开合;行间的彼此呼应;一篇中的块面组合;整体篇章的统一性、协调性。尤其在对章法的处理上,他给我的教益最多。
学米最初的那段时间,我每天要求自己临帖数幅,仿创一幅,作为日课,倒也乐此不疲。我慢慢感到,创作一篇字,好像不那么难了。这些都是拜米老所赐。那时同时在看米的传记,知道米的母亲是皇后的奶妈,看来米氏家族有哺育他人的良好传统,于是这有洁癖的拜火教徒,便成了我那一个时期念兹在兹的偶像和“大伴”,米帖便是我的母帖,老米是喂过我奶的终生不能忘怀的奶妈。
米芾手札
5.自己生了病,但不能怪老米
学了一两年米,新的问题来了。
那个时候微信已经超越QQ流行开来,加上墨池等社团的流行,社交媒体更加发达,微信上有很多群组,我的群少说也有好几十个,像有些朋友一样,我也常常写完一篇字,便沾沾自喜,洋洋自得,立即动手发图到各个群里,再附上一句请多多指正之类的话,名为求批,实为求赞,心里想得到高人的指点,但更希望听到的是别人的夸赞,就是这么虚伪,就这么像傻X一样在这种舒适区的假象里待着。
人总是长于评人而短于自鉴的。有那么一天,我在群里点评别人学米的字,指出问题多多,说的口若悬河口吐白沫。说完之后,灵府一动,私下便有了把自己也摆进去的心思。换个角度站在旁观者再来看自己,便很容易就发现一个明显的事实——其实大家都写的差不多,而自己的字,实际也不能免俗,每作一篇,总是扭来扭去,故意摇头摆尾,形成一种单字左低右高、字组左歪右斜的习气,似乎不摇摆就不会写字,格调之恶俗,实在令人作呕。鲁迅在《藤野先生》里讽刺那些头顶辫子的清国留学生,“头顶上盘着大辫子,也有解散辫子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我很疑心,自己也长有这样一个油光水滑的无形的辫子,而且想想自己还不以为耻,到处招摇过市,胡乱发群,实在惭愧的很——从此我便很少往群里发字了。
我细思,这问题的产生,不能怪老米,是自己学习不当所致。但病在自己身上,总要吃药治疗,做鸵鸟,讳疾忌医,假装无事,一条道走到黑,这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真的猛士,总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总要正视不堪的自我。
自己字的这种野气、俗气、习气,如何改变呢?我想了一段,决定学学苏。
苏轼墨迹
6.苏是去躁气的逍遥丸
苏的字,大约出自天然,或者源于家学,我们看他的父亲、他的兄弟、以及他的儿子们,写的字也都和他一样。从技术上来说,苏字,具体的技巧并不如米颠之丰富,可是苏字有一个绝大的优点,便是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和文雅之气,这种雅的气息与格调,说不清道不明,在苏的作品中却客观存在,而这恰是米芾书中所缺乏的东西。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想明白了这一点,这次对苏字的学习,我便不完全追求绝对的形似,而更重要的,是思考对其气息的把握和提取。苏轼传世的几十个墨迹,我都买来,有些贴在书法和卧室的墙上,做到随时可看。很多字帖家里和单位各备一套,朝夕谛观。黄庭坚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随人意。”姜夔在《续书谱》中引用唐太宗的话:“须是古人名笔,置于几案,悬之座右,朝夕谛观,思其用笔理,然后可以临摹。”这些话对我产生了莫大的影响,前贤有教,我便步其踵武,成了这些言论的积极践行者。
通过一段的学习,我感觉自己的毛病,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善。我仍然要求自己,临帖和仿创相结合,这是我学米以来就坚持的习惯。此外,我发现一个很趣的现象,当我在创作之前,如果读一会书,比如东坡志林,如果创作时我写的是东坡志林中的一段话,而且这段话我非常认可,那天的创作就会更文雅,更符合自己想要的感觉。而这和随便抄一首唐诗的感觉,似乎迥然不同。我常常想,这便是中国的文字、文辞、文意与书法艺术本体之间的神秘联系,这是另一个难以言说、又客观存在的有趣现象。
意识到这种神秘联系的存在,我对读书的兴趣渐渐高涨起来,于是在临帖之余,桌上便常常堆满了新到的网购书,书架上,常用的字帖也就那么几本,于是其他长期不用的字帖,便每每被扫地出门,腾出地方让给我的新宠。
王羲之丧乱帖
7.皈依二王门下的忠实走狗
学苏半年之后,我开始琢磨一个新的问题——怎样写自己心中想要的字,之后,我陆陆续续又学了宋四家中的黄与蔡,元代的赵孟頫与康里子山,吴门中的王宠,晚明的董其昌、王铎,甚至包括一些民国风的作品,在这一摸索的过程中,我逐步建立起了自己的审美洁癖,慢慢找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风格。
我发现,自己对文雅与书卷气的风格有一种超乎寻常的迷恋,我想,这就是我的菜。
人最难的其实是弄清自己想要什么,并唤醒沉睡的自我。能够找到自己内心想要的东西,是一件极其令人兴奋的事情,我又重新燃起了新一轮的学习热情。于是,千回百转之后,从2018年起,我的学习又回归到了帖学共同的母体——二王本体。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装进袋子里的兔子,一番左冲右突,依然没有逃出老王的手心,依然在他的麻袋里打转转。但是我学过的东西并没有抛弃,也并没有白学,他们好像一块块垫脚石,助我一路前行。这个时候再来看我曾经学过的《圣教》、《书谱》、米芾、苏轼,已经有了与当初不完全相同的看法,对二王书风及其源流有了更深的感悟。
这一时期,我重点临摹的对象是二王遗迹,以及以二王为核心的周边产品,主要包括大观帖、敦煌经卷、文书牒状、魏晋残纸、唐宋名家、三笔三迹、以及拍卖图册上明清调民国风的大量条幅信札等等,但二王母帖是其中花力气最大的帖子,对其余的字帖,我看的多,动笔的少,有时写写,也只是临其中的一两行。这时也有人问我,这两年怎么不见你往群里发字呀?我笑笑,说,越学越觉得自己浅薄,越练自己脸皮越薄,不敢发了。
平心而论,我感觉自己的学书之路似乎是这个时候才真正开启,因为,我刚刚看到最美的风景——不消说,从此我便是彻底皈依二王门下的忠实走狗了。
王羲之丧乱帖
8.书法学习是一个不断自我疗愈的过程
反刍这段经历,自己在《圣教》、《书谱》、米芾、苏轼这些帖上的盘桓瞻顾,实际上代表了一个初学者为了入门而反复寻找突破口的过程,代表了一个自学者到处问诊急于治疗的焦灼,于我而言,既是一个必经的阶段,也是一个修炼的过程。
摸爬滚打,几进几出,我慢慢也有了一点自己的点滴体会,择其重点来说:
——学书法,最重要的不是要永远写得和哪个古人一样像,而是要学习这些古帖中共同存在的“法”与“理”……
——学其共性而不是个性,学其法度而不是形体……
——既要反复打磨技巧,同时又不能为形所缚……
——既要充分讲究法度,又不能不有书外之功以滋养……
——初学时自然要从适合自己的一帖入手,通过一家一帖的沉浸式深入学习,初步掌握用笔和结字的基本原理,理解章法的生成机制,然后就要通过反复习练,学以致用,逐步修正,慢慢追寻属于自己的笔墨感觉,先专后博,最终集腋成裘……
这个时期,我们的学书方式已经完全进入了移动互联时代,手机天天长在手上,成了学书法的好帮手。我自己则因为微信公众号《书法秘笈》的关系,在微信上结交了很多老师、朋友,他们在网络上和现实生活中都给过我不少帮助,这一点我一直是很感激的。微信以其便捷高效也让我受益匪浅,一旦你学会主动利用“碎片化时间”去学习,往往就能看到远远超过以前看书所能得到的信息量。有一天晚上睡觉前,我照例在手机上翻阅文章,很巧,就看到了一篇对我来说极其重要的文献——沙孟海先生的《我的学书经历和体会》,沙老在其中提出的“穷源竟流”学习方法,深获我心,那天晚上兴奋得很久没有睡着。从中,我明白了自己胡乱摸索的过程,可能并非像自己担心的那样是一条邪路,其实前人也都这么走过。于是,心中有了定见,就有了定力。从此,我的学书之路,便开始进入有重点的“转益多师”阶段了。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回顾和审视一个客体对书法学习的全过程,会发现其本身亦是“法、术、势”三者互为砥砺的过程。学书六载,我深知,完美之境,是我等凡夫俗子此生永不能到达的所在。但正因如此,追寻完美之境的过程,便充满了险滩与沼泽,同时又饱含着涉滩历险与自我修正的快乐,我们每个人必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又必须时时结合客观的情势和自身的心性加以修正,这个在书法学习上自我疗愈的过程,同时伴随着自身学做人、学做事的不断修炼,给我的人生带来难以言说的踏实感,这便是我从不放弃治疗、坚持至今、并以此为乐的根本原因。
人的一生往往如同历险,是很多偶然性共同造就了生命的轨迹。许多年以后,面对案上如山的书帖,我总会回忆起从麻将室走出来的那个遥远的早晨,心中依然免不了悚然一惊——我知道,自己是如此的幸运,幸运地遇见书法,是书法拯救了一个颓废的中青年,并在随后的岁月里教给他自我疗愈的方法,给了他此生继续成长的力量源泉。
【附:雪泥鸿爪——学书痕迹对比图】
1.以下是作者约在2014-2015年的临帖习作:
2.以下是作者2019年的习作:
(本文为作者授权,二马头陀,原名冯华,系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书法家协会理事,河南广播电视台主任编辑,书法秘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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