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不仅出英雄,更出文采卓越的文学家。
时光倒回上世纪30年代末的上海,抗日军队久战失利退出上海地界,使之成为沦陷区。
一方面,地界沦陷导致传统文化被虐杀。
另一方面部分文人沦为文化汉奸,写出大量向当权者献媚的“假”文学,上海文坛彻底变成了一座“孤岛”。
就在这两者的夹缝中,涌现了一批女作家。她们不写污浊政治,不涉复杂的家国军事,而是用妙笔刻画乱世之下女性的成长与生存。
这其中,就以张爱玲和苏青的文学影响最为突出。
苏张的骤然出现像两颗璀璨的星辰,照亮了久旱的文学枯河,此后人们谈及这段历史,习惯于将她们并称为“民国双壁”。
苏张二人都以辛辣的语言闻名于世,可若真论起谁是地道泼辣的上海作家,非苏青一人莫属。
张爱玲的文字如同美酒,属于刻意为之的精妙。而苏青的文字若饮茶,是沁透心脾的刻骨共情,这一点我们在其早期的作品中就可一窥见豹。
《结婚十年》是作家苏青基于自身经历,编撰的一部关于婚姻的“血泪史”。
这部作品不断刷新我对于民国新式女子思想的超然见解。
其以第一人称叙述所体现的“共情”也力透纸背,至于其中所涉及的女性生存悲歌,更是写不尽道不完。
出嫁
《结婚十年》分为三个部分,写出了在乱世之下,一个叫苏怀青的普通女性从少女到结婚再到离婚的心路历程。
在看似简单的故事核下,苏青以个人的人生体验写出了一场丰富的人间图景,这场文字盛宴主要包含了三个层面:
首先是多元的叙事视角,她以女性在社会上的分工化为:妻子,女儿,媳妇,母性多个视角。
其次是生动的场景描绘,她没有再现时代的动荡,而是着重刻画生活的千人前面。包括婚礼洞房,归宁省亲,生儿育女,婆媳妯娌,闺房密友等一系列的社会活动。
最后是直白大胆的情感纪实。
她通过场景下的多个视角,透露出主人公的情感纠葛以及社会心理。在通俗易懂的字里行间,揭示一名女性在如此复杂经历下的生存困境。
主人公苏怀庆和丈夫徐崇贤,都是家中的长子长女,再加上徐家是当地的大户子弟,所以书中关于他们的“婚礼”刻画的非常热闹:
刻着凤凰图案的花轿,鸳鸯缎面的华丽婚服,铺满水钻的璀璨装饰,上百桌的喜宴宾客。还有一二千食客在纸上跃然而出,大摇大摆的吃了酒,闹完洞房回家去了。
尽管婚礼举办的足够排场,可主人公的婚礼举办场地是在新式礼堂,这就有些不伦不类了。
小说在这里从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婚嫁习俗,即旧式与新式的合并。
另一方面,苏怀青与丈夫徐崇贤本身的结合就有中西合璧的双重意味:第一点是婚姻为家族指定无法违抗,第二点是婚姻掺杂着两人一定程度的自由恋爱,不完全是旧式封建思想。
在苏怀青嫁入徐家后,作者用了一些笔墨来描写旧式女子对未来的茫然无措,和希冀。
在苏怀青的眼中,此时的丈夫就是她生活里最重要的“一片天”,而徐家对于她来说是除去娘家的另一个栖息地。
婚后她虽然发现丈夫和寡妇瑞仙有说不清的情感纠葛,可此时尚在“出嫁”阶段的苏怀,并没有意识到嫁人会对她的一生产生多大的影响。
她对未来虽然有一些迷茫,大体上是满怀憧憬,不知前路可畏的。
作者在描写这一部分的内容时,以苏怀青本人的第一视角,生动刻画了新旧合璧的婚礼仪式,初为人妇的欢喜期待,以及嫁娶后不如人意的伤怀。
更是用了大量习俗来丰富内容,使结婚的场景活灵活现,而这婚礼的热闹也为后来婚姻的终结奠定了反衬的基调。
女性的“生子门”
这一部分作者以多个视角,用了浓重的笔墨进行叙述,着重刻画了“产房生女”的人性百态以及“产后重建”的艰难处境。
苏怀青怀孕后终止了继续求学的机会,从大学退学后在徐家进行养胎。然而婆家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让苏怀青的“产女”一幕成为她记忆中最痛苦的回忆。
作者在书里有这样几句描写:
“西医似乎在忙着不留心似的,半晌,才毫不经意的回答说,是女孩!顿时全室静了下来,孩子也似乎哭的不起劲了,我心中只觉得一阵空虚,不敢睁眼,仿佛惭愧着做了件错事似的……我躺在床上听着觉得心酸,痛苦换来的结果,竟给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
一个女人在刚经历完生死门后,还要面对众人的轻视,这不可谓是一种极毒辣的角度。
生儿育女不止是苏怀青一个人的痛苦,也是所有女性共同的痛苦。
当一个女子坐了花轿,便抬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嫁了人后她变成了妻子,之后是媳妇是母亲,最后变成了一个家庭的财产,可唯独不属于自己。
从少女到为人妻为人媳的过程并不突兀,可从妻子再到母亲就很容易形成反差。就像书中的苏怀青,在怀孕的时候被视为重点保护对象,每个人都对她和颜悦色尽心尽力,这一切的目的就是希望她能够生下一个儿子。
当她不符合众人的预期,生下女孩后就受尽人群冷嘲热讽,而产房则成了一个不详禁地。此时的苏怀青终于知道,她被众人当做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更残酷的是,她的母亲知道后,安慰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只要明年生了男孩就好了……”
生了男孩果真就好了吗?苏怀青此刻未免不忿,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就不得不感叹旧社会愚昧下的无奈,以及女性从古至今关于生育的人性百态。
除“生产门”之外,作者着力刻画的是产后女性各方面的构建。
首先是苏怀青的母性被激发,想用自己的母乳亲自哺育女儿薇薇,可婆婆找了奶妈照顾薇薇,吩咐怀青安静休养,目的是赶快生下儿子。
此时的苏怀青学业因生育终止,丈夫不在身边,眼看照看女儿的机会也被剥夺,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成为她内心的极度恐慌。这时,她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去当一名小学教员,这是苏怀青初次尝试进入社会独立工作。
然而,这份短暂的工作仅仅维持了不到3个月就中途放弃。
在第二部分内容里,苏怀青的思想依然较为守旧。
她头上顶着的是衣食无忧少奶奶的头衔,唯一进步的是她会畅想外面的现实生活,说明其脑海里的独立意识已然悄悄觉醒。
婚姻幻灭
苏怀青在生下女儿薇薇后,公婆为了让新婚夫妻培养感情,他们一起去了上海,在上海组成小家庭生活。这时候,苏怀青才真正开始以妻子的身份与丈夫共度婚姻中的“烟火气”。
他们首先面临的就是“柴米油盐”的琐碎,还有婚姻落到实处就是“钱”的苦恼,两人在守旧婚姻制度下的不幸渐渐露出端倪。
崇贤想当然是少爷的做派,他本身还要依靠家里的供给,没能力自力更生的。而做太太的苏怀青又没有任何收入来源,想要买东西就十分被动。
这样的生活有一天突然被打破,事发只是因为“家里没了米”。苏怀青当着佣人的面向丈夫开口要钱,本也没什么,可丈夫居然说“没钱”,在原文里是这样描写的:
他听了陡然脸一沉“没有钱你去买呀!”
我也就不甘示弱道“钱呢?”
不料他倒回答的干脆“那我可不知道”。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堪与委屈,想要讥笑他几句,总觉有所不忍,只自伤心掉下泪来。
他见了不觉有愧,反而冲上前指着我骂道:“你嫌我穷就给我滚蛋!我是人,你也是人,你问我要钱?”
这一部分是作者在书中极力刻画的内容,从苏怀青的“初涉世事”到“夫妻的感情惊变”,再到这里的“婚姻幻灭”。
主人公苏怀青变了,她越来越不甘于逆来顺受,而是想冲破传统束缚,换取自身的独立和社会对她的尊重。
苏怀青充分意识到没有经济能力就意味着要要向他人讨钱,而讨钱必须把自身的姿态放到最低的位置,忍受人格上的屈辱。
致使他们婚姻走向终途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丈夫崇贤犯了很多男人的通病,他爱上了一个叫丽英的女人。可崇贤并没有想到要与妻子离婚,因为他不舍得旧式家庭带给他的温暖。
当苏怀青发现丈夫的婚外情后心中除了绝望,其实还存在一分“少奶奶”的幻想。
她贪恋十年的夫妻情分和生而育女的羁绊,因此她只能在丈夫的变心中默默忍耐着,她开始在丈夫面前有意无意地劝诫,目的只有一个,为了修补岌岌可危的家庭。
然而随后丽英的怀孕彻底让这个家庭走向瓦解。
其实,倘若这段婚姻里“金钱”与“情感”存在一样,苏怀青都愿意继续维持下去。
可她面临的恰恰是最坏的结果:没有钱又没有情。
苏怀青只能给公公写信,告知在上海生活如何难过,希望他能想办法让崇贤交付家用。然而苏怀青的这封信却让公公重病,撒手人寰。至此,夫妻二人十年的婚姻平衡被打破,再无迂回的可能。
苏怀青在心如死灰下,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真正开始渴望自由,渴望一切美好的事物,渴望得到真正的爱,而不是陈旧和腐烂。苏怀青对于丈夫的“无畏”,抑或对旧式家庭的“无畏”,终于让这婚姻走向终点。
我正对着他等待疾风般手掌打下来,没有闪避也落下一滴眼泪。他通红着眼睛狠狠盯住我发烧的左颊,我也望着他暗中切齿。
两人巴不得互相吞噬对方才痛快,夫妻的情谊可说是完全消灭了。
作者写两人婚姻破灭时,用了“吞噬”“切齿”“痛快”这几个词语,刻骨揭示了婚姻走向幻灭的真相,而看的人在为这般赤裸的记叙语言痛快之时,不免在心中感到丝丝缕缕的哀愁。
苏怀青与徐崇贤的不幸婚姻,并不是两人的对错之分,他们都是时代的牺牲品。
徐崇贤的大男子主义和少爷做派,是时代赋予他的,而不仅仅是他的个人意志。而苏怀青的不幸是广大女性的悲哀,从古至今女性人格上的附庸,就意味着女性的独立要比男性更不容易,更旷世骇俗,更人言可畏。
他们是千千万万个苏怀青,也是千千万万个徐崇贤,他们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中惶惶度日,体现了生活的无奈和悲戚。
娜拉式出走
“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
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
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
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这是1923年,鲁迅先生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上的一篇演讲稿,主题是关于娜拉出走后的命运。鲁迅认为如果娜拉的口袋若没有钱,那她走后不外乎两个结局:
一是回来,二是饿死。
鲁迅真正具有前瞻性,因为只有女性真正参与了社会生活,不把自己局限在小家庭里,才有可能真正获得"解放"和"自由。
而《结婚十年》里的最后一个内容,就是苏怀青的“娜拉式的出走”。
苏怀青在遭遇经济困窘,丈夫背叛,忍心抛下孩子后做出的离婚,是一种彻底的女性解放。
她的“出走”是浴火重生:除了赤条条的家底,和对儿女的沉重亏欠,除此之外,她是赤条条的一个人。
然而作者在这部小说里想要表达,传播的是一种希冀,她以苏怀青出走后的命运,写出了娜拉真正的命运。
小说中的苏怀青最后靠写文章自食其力,成为了一个世俗意义上成功的职业女性。最后丈夫把孩子都给了她,书中的苏怀青得以完成了一个稍显梦幻的结局。
然而,在看似美满的结局后,苏怀青却愈加迷茫了。她有了钱,有了孩子,可她的内心却充斥着空虚恐惧:
我的心中只有空虚,一种难以描述的空虚呀,唯一的安慰便是菱菱了。生活是如此艰难,我仿佛独生走崎岖道路,在黑暗恐怖的夜里,没有伴………”
似乎,作者借成功出走后的苏怀青,向读者传递一些什么,出走后的娜拉真的幸福吗?
即使有了钱也买不了曾经的青春和快乐,即使走向了新的生活,又怎能猜到前方有没有风雨?
书中的内容尚且没有结果,真实的人生就更加玄妙不可测,作者在书中结尾抒发的不止是对苏怀青此后人生的迷茫,更是自己对于前路的惶恐。
结语
苏青自己在写完《结婚十年》时,曾说过这样一段话:
“这本书缺乏“新”或“深”的理想,更未能渲染出自己如火般的热情来,不够恨,也不够爱。
家庭生活是琐碎的,这本书也显得有写琐碎起来了。
假如勉强要替它找寻出一些价值的话,那只有说平视的记录也可以反映出这个时代吧。”
在我看来,苏青实在过于谦逊,《结婚十年》在沦陷区受欢迎的程度,是有真实数据参考的。
1944年7月出版后仅仅四年,就发行到第十八版,在华北地区曾被书贩大量盗印,一时轰动文坛,甚至比同期张爱玲发表的《流年》更为畅销。
至于产生这种轰动的原因,苏青自己只说了一部分。
《结婚十年》确实是一种平实的记录,甚至带有很世俗的东西,例如前面所提及的结婚,生产,离婚。
她的小说初看很浅薄,似乎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找到共鸣。可一些比较深入的思想是超越了当时的时代的,例如隐藏在文中关于“女性生存”的话题,甚至到现在都没能找到一个准确的答案。而苏青却在民国时期就有了自己的观点和思想。
一个作品能够引起现代人们的讨论和研究,这就突破了小说的局限,才是一本小说真正的历史价值。
苏青在写这本小说时,融合了很多自己切身经历的事情,例如文中苏怀青的出走,和她本人的经历就非常相似。
所以人们观看苏青的文字,总会觉得有些地方异常大胆。她写出来时不怕被众人非议,她本身具有的“强烈的女性意识”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她的文字如此逼近现实,把一名女性古往今来所能够遭遇到的一切,写的酣畅淋漓。
由此,我们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一部关于女性的“血泪史”,也是千万女性在成长中所遇迷途的“经典宝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