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的奈何桥塌了,我劈的。

我不光劈了奈何桥,连阎王的姘头我也要一并劈了。

我念着诀,一剑下去,桥底木板拔地而起,一块接着一块,纷纷坠入忘川河里,整座桥只剩下两条斑驳生锈的铁链无力地悬着。

我震开周边小鬼,那姘头刚好逃到对岸,梨花带雨地喊着救命,那娇滴滴的模样,我见犹怜。

民间奈何桥的故事(冥府的奈何桥塌了)(1)

玄色衣袍的阎王护在她面前:“上仙这是何故?”

我提着剑,踏上铁链:“此女害人无数,实在可恨!”

“吾已罚之不得入轮回,上仙原谅则个。”阎王张开臂膀,姘头攀着他的肩,一身媚态,浑若无骨。

“阎王说得好听,这哪里是罚,分明便是金屋藏娇罢了。”我怒目往前,今日不除之,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那姘头名叫紫苏,生前是个巫女,活得久,通巫术,在人间信徒不少,只是总蒙着面,谁能想到当年那一袭黑斗篷底下竟是这么个尤物。

她坑蒙拐骗也就罢了,可她不该挑唆着沿海村民年年将适龄女子抛入海中生祭!

死在她手下的女子成百上千,不计其数。这样一个穷凶极恶的人,死后居然不入地狱,反倒攀上了阎王这个高枝,在地府吃香喝辣,还有天理么?

我握紧了剑,压了压窜上头顶的怒火,脚底是摇摆的锁链,再往下是发着绿光的滔滔忘川。

锁链猛地一晃,我面前落了一个人,他双脚稳稳粘在锁链上,负着手,一脸的冷峻。

“怎的,淇桑仙子要来这冥界挑起事端?”那人是商陆,新任的司法天神,最爱多管闲事,不知是谁竟把他请了来。

“不是我要挑事,有些公道,我要自己讨回来。”我说着,并不停脚。

“仙子就是这么讨公道的,是视天法于无物了?”商陆挑挑眉,岿然不动。

“我竟不知道这天地间还有法了!”我冷笑道。

“淇桑仙子,我这刚上任,三把火还没开始烧,你就忙着添柴了。我劝仙子,还是放冷静些,冥府如何处置犯人,由冥府说了算,仙子若是执意惹事,可就犯了天规了。”他挡在我面前,盯着我,目光如炬。

“不劳上神费心,我今日只求个痛快,之后,随你们怎么罚!”我看了他一眼,翻身跃上另一条铁链,微晃了片刻,继续快步往前。

铁链不过手臂粗细,且忘川之上驾不得云,御不得剑,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就在我离对岸三五步远的时候,商陆动手了。判官笔一起,布下一道阵来,束在我面前,阻了我的前路。

我不甘示弱,拔剑便砍。他挡我破,我破他挡,我一个上仙对战一个上神,几乎是用尽平生所学。

他的阵法,未能阻我后退半步;我拼尽全力,也未能前进半步。只是我这端气喘吁吁,锁链也晃动不停;他那端却稳稳当当,一脸的云淡风轻。

正这时,一道暗影射过来,锁链砰一声断了。

我脚下一空,不禁失声。

底下的江流发出奇特而恐怖的声响,像一群鬼魅歇斯底里的大笑,白花花的浪头往上举着,散着腐尸的气味,仿佛一张血口就要将我吞噬。

忘川忘川,饮之可忘尽前尘,落之则神魂俱灭。无论是魔是神,离忘川愈近,法力失得愈多。

我坠到半空,以为必死无疑,却有一只手及时抓住了我。抬头一看,商陆一脚缠着锁链倒挂,他抓住我的手腕,那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毕露,不光是手,连额上也青筋毕露。

铁链只剩半截,悬着两个人,坠下的时候被凸出的一块岩石阻了一下,在半空中晃着大圈。

“抓紧了!”

商陆紧锁着眉头,先将我甩上岸去,而后自己踏着铁链飞身上来。

我惊魂未定,一脸狼狈,手还颤着,此时也顾不得去追杀那巫女了。一群青面獠牙的恶鬼顿时出动,围在我面前。

那一群恶鬼之后,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充满戏谑的挑衅的眼睛,那是阎王身后的巫女,紫苏的眼睛。

我握着剑的手一紧,喉间一股腥甜。

“怎么,冥府还想弑神么?”商陆走过来,对着阎王,一脸肃杀,又顺手把我扯到身后。

2.

我望了望商陆,心下了然。我若是“失足”落入忘川,冥界没有半点责任,可若是“弑神”,冥府整个班子都难辞其咎。

“不敢不敢,上神言重了,二位有惊无险,实在万幸。”阎王赔笑着,却不肯承认方才那道暗影的来处。

商陆没再理论,拉着我,径直出了冥府,周围的小鬼纷纷让路,没一个敢拦的。

他拽着我的手腕子,一路驾云回到天界,入了南天门也没撒手。他拽得紧,我也不舒坦,甩了两次才给他甩开。

小径旁是一列厚实的梧桐树,叶子飒飒的响,细缝间透着斑驳的日光。

“仙子不服气?”他揣着手,打量着我,一只眼皮斜着,嘴角也一边斜挑了挑。

“自然不服气。”我也不同他客气。

“有仇?”他耸耸眉,语气依旧平和。

“有仇!”我咬了咬牙。

那些年,受那巫女挑唆,被送去生祭的女子很多,我也是那其中的一个。

虽说那只是我修仙途中的一劫,可那一劫叫我痛不欲生。

我一闭上眼睛就能记起,那时候我全身都被绑着,置在木筏子上,木筏子四角挂着巨石绑着红绸,巨石抛到海里,溅起一大朵浪花,而后一点一点往下沉。

海岸上的村民欢呼着雀跃着,鞭炮声久久不绝。那些村民,几个月前还曾受过我的恩惠,逃脱了病疫,可转眼他们就要将我送去祭天。

人群之后,那个黑斗篷的巫女隐隐地笑着,帽檐盖住了她的眼睛,我看不清她的脸,那脸也藏在黑暗里。

海水拍打着,先是淹了我的腰身,而后到脖颈,到口鼻,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嗡嗡的响,那种要命的窒息,要命的苦痛,逃不得又挣不脱的梦靥,一直到我沉到海底,闭上眼睛,方才停止。

“你修仙就是为了报仇?”商陆斜倚着一棵梧桐树,望着我,眼睛半开半合,似笑非笑,一切尽收眼底,又仿佛一切都不在眼中。

“若是连仇都报不了,成仙有何用?”我照怼回去。

“报了仇之后呢,你就不怕挨罚?”

“我敢做自然就敢当。”我直视着他的眼睛。

“这么说,那冥府,你下回还敢去。”

“直到我亲眼看着她魂飞魄散为止。”我说。

商陆冷笑了两声,摇着头,没再倚着树了,梧桐叶落了一层又一层,青鸾鸟叫得一声比一声尖锐。

“你也是犟得可以,为着一个鬼魂,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还不够?”

“淇桑,我这么跟你说吧,虽说冥界总的是归天界管辖,可你若独自闯了去,他们有的是法子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那儿!”

“那我也咽不下这口气。”我虽知他说的有理,却还是不肯退让。

“成,你要咽气,方才就该让你掉进忘川里好好地咽了气!”他瞪了我一眼,转身离了去,袖子甩得山响。

我撇撇嘴,抖了抖身上的叶子,百无聊奈地走着,脚底一径是落下的梧桐叶,金黄剔透,踩着绵软。

商陆方才救了我一命,我本是感激的,但此人管得委实宽,使我不由得呛他。自然,他虽长着一张清俊的脸,嘴里吐出的话却是不中听的。

一连几天,我都闭在桑河宫里,打坐修炼,半步都没出。

这仇自然要报,可我也没傻到要把命搭进去。多修些些术,不怕日后寻不着机会找她算账。

3.

桑河宫是我住的地方,与隔壁的紫阳宫一墙之隔。

紫阳宫里住着位紫阳真君,常年黑着脸,是个冰坨子。

这位君上掌管着整个银河,而我负责料理银河里的星子,不让它们乱跑,扰乱了各自的轨迹。所以,紫阳真君算得上我的直属上司,不过,我除了每月交一份折子外,再无任何交集。

摆了大半夜的星盘,今日自然要睡到日上三竿。只不过隔壁的动静太大,扰了我的清梦,连翻了几个身也睡不好。

这动静,估计是长风来了。

长风是天界的风神,生得美艳,是那种张扬的美,绝不会藏着掖着的美,一颦一笑都美得触目惊心。除却长相,性子也张扬,一兜风,随性地刮,刮完了,再随性地笑,热热闹闹的,从来不管别人怎么想。

长风喜欢紫阳真君,整个天界都知道。

彼时我初到桑河宫,东西还没收拾好,长风就到了。

在我的院子里,石桌前,她一掀衣袍,脚就踏上石凳,飞出半段青色的裙边,她一只手搭在膝上,另一只手半垂着,豆蔻红的指甲鲜艳欲滴。

不得不说,她是我在天界见到的最好看的神仙。

“你隔壁宫里的紫阳,是我的人,别打他的主意。”长风凤眼一挑,乌压压的云髻带着花香。

“不感兴趣。”我望了她一眼,觉得好笑,又继续收拾东西。

“你……”长风愣了愣,仿佛呛了住。

“你识趣就好,我可跟你说,上一个……”

她没说完,我便入内查看小仙娥的进度去了。

“哎,我跟你说话呢!”长风气呼呼地跟进来,叉着手,眉耸到鬓边。

“上神还有事?”我转过身,拍起一大阵灰尘。

“自然有事!咳咳……”

她看了眼满屋子的狼藉,猛吸了口气,又翻了个白眼:“就你们两个人,这得收拾到什么时候!算了,本神心善,就当看不过去出个力了!”

第一回见面,她本想给我个下马威,结果却帮着收拾了一下午的宫殿。她捻着诀,一处处地清理,整个宫殿一尘不染,花香扑鼻。

我向她行礼道谢,她又扬着下巴,不可一世地走了。

这个风神,倒是可爱得紧。

只是隔壁的紫阳真君,生性冷淡,仰慕他的人虽多,但这些年坚持不懈追他的只有长风一个。

好些年了,也没个结果,长风也还是乐此不疲,这回估摸着又是找他切磋仙法了。

我打了个哈欠,翻身从床上下来,随手绾了个髻。隔壁砰地一响,稀里哗啦的,似乎是柱子塌了。

推开寝殿的门一看,我的院子里倒热闹,几个不请自来的神仙搁那儿探头探脑的,朝隔壁院子里瞧。

司命扒在院墙上,一边咂着嘴,一边摇着把烧火的扇子,扇得吧啦吧啦地响。

白胡子的月老倒没爬墙,佝偻着身子,蹭着雕花红柱往隔壁瞧。

“二位仙君这是?”我竟一时不知得说什么好。

“找点素材,嘿嘿,仙子勿怪。”司命转头朝我笑笑,一双小眼睛睁成两枚黑色的棋子:“这艺术来源于生活,感情啊打着打着就出来了。”

“那月老您也来凑热闹?”我又问。

“哎,老夫给他俩牵的红线,五百年了才有个动静,老夫掐得紫阳红鸾星动,可得好好瞧瞧。”月老笑着,一脸慈祥。

我疑心他佝偻着闪了腰,给他塞了把椅子。

月老倒是感激,笑得一脸褶子皱得更紧了,像风吹皱的一縠春水。

“淇桑仙子仙龄几何啊,用不用老夫给你牵个红线?”那縠水又动了动。

“不用不用。”我忙摆着手。

月老倒是出其不意,直接塞了一段红绳给我:“拿好拿好,系在你心上人手上,准跑不了!”

我正要推脱,那段红绳已经钻到袖中,绑到我手上了,我竟一时哭笑不得。

4.

“月老赐的,淇桑仙子就收下吧,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这声音朗朗入耳,倒是很熟。

我一转身,才发现商陆正在石桌前好端端地坐着,也不见外,倒着桌上的茶水就喝。

“上神有事?”我脸一哆嗦,没好客气地走过去。

“也没什么事,不过淇桑,你隔壁的两个上神切磋,下手也没个轻重,万一打急了眼,本神不在,你去拦呐?”

他朝我挑挑眉,手肘搁在桌上,似乎心情不错,继续饮了口冷茶。

“你这茶,没什么味啊……”他望了望茶盏。

“昨儿沏的茶,自然不会有什么味道。”我又打了个哈欠,转身要走:“上神自便。”

“淇桑!”刚走两步,他又唤我。

“上神还有事?”我不耐烦地回过头。

商陆微笑着,伸手一拂,桌上出现了一匣子茶叶:“战神给的,想必不错,就放你这儿了,去沏一壶来尝尝。”

“呵,你脸真大。”

“怎的,好歹还救了你一命,连壶茶都不给沏?”

我翻了个白眼,懒散着移步过去,沏了壶茶。茶水端过去,三位神仙都好生端坐在石桌前,合着我这儿成了茶馆。

我耐着性子一个个斟了茶水,他们倒开起了茶话会。总归我也是睡不成了,便捡了商陆旁边的空位子坐下。

“我早就说了,他俩一定能成!”司命大口吞了茶,喝得一头汗。

“你几时说了,老夫给他俩牵红线的时候,你还说老夫是乱点鸳鸯谱!”月老表示不平。

“月老您是老糊涂了不是,他俩历劫飞升上神那本子都还是我写的呢!”

“就你那本子,你忘了长风差点把你弄残?”月老笑着,慢慢啜了口茶。

司命吃瘪,脸像木雕一样板着,一时竟没有说话。

商陆慢条斯理地吹开漂浮的茶叶,闻了闻,轻呷了一口,抵了抵唇,也没有要说话的意思。

“那是个什么本子?”我于是问。

“司命写的,还能是什么好事。”商陆笑了笑,又朝我说:“这茶还不错。”

“怎么不好,他俩就是因为这事结缘也未可知!”司命急红了脸,又继续说道:“淇桑仙子,别听他的,我同你说。他俩啊,那时候一个是权倾朝野的长公主,一个是足智多谋的右丞相,那可是一段佳话啊。”

司命正眉飞色舞说得起劲,月老就打断了:“你怎么不说结局。”

“这……结局么,害,右丞相夺了江山,长公主杀了情郎,最后发现丞相造反是假,两人动情是真,唉,成了对苦命鸳鸯……不过啊,这要是不虐,那叫什么情劫不是!”

“你是真的狗,长风打轻了。“商陆慢悠悠地说。

“哎,你骂谁呢!”

5.

每隔两天,商陆就要到我的桑河宫来一趟,借着喝茶的由头,少坐便走。

我让他把那茶自己拿回去,他又不肯,非说我这里水好。

我半哼了声,没直接道破,哪里是水好,他在那儿就是为了盯着我,不让我往冥界跑。

过了约摸一个月,紫阳真君下凡历劫去了,虽说只是历练,但还是要投胎走上一遭。

长风也跟去了,临走前拿着刀架在司命脖子上说了一阵狠话,才满意地下了轮回台。

桑河宫附近,蓦地冷清了很多。

连庭院里的那棵桂树也落尽了金黄,显得有些萧索。

只有商陆,时不时地来逛上一圈,仿佛巡逻一般,好几回我睡过了头都是被他在门外砸门喊醒的。

“你吵什么呢?我昨夜摆了大半夜星盘你不知得啊?”我揉着眼睛开了门,连头发都没梳。

“哦,听说你最近在发奋修炼,怕你走火入魔,死在里头都没人知道。”

商陆嘴里吐不出象牙。

我翻了个大白眼,打着哈欠合上了门。

临着关上一步,他又给挑开了,扫了我两眼,脑袋贴过来:“淇桑,你准备准备,明日跟我下凡一趟。”

“做什么?”我往后挪了一步。

“土地上报说,人间有个蛇妖,有点异象,我准备去看看。”

“上神真是管得越来越宽了,连降妖除魔都派上用处了,恭喜恭喜。”我又打了一个哈欠。

“这不是战神新婚,带着他夫人去火神山度蜜月去了么,除妖的事就由本神代劳了,我缺个帮手,就你了。”他靠着门框,跟棵歪脖子树似的斜插在那里。

“我不去,上神另请高明!”我重新合上门。

“那地方,靠海,清河村。”他抵住门说。

“你什么意思?”我后背猛地一凉,冷风吹得我起了痉挛,瞌睡全醒了。

“本神跟司命很熟。”他若无其事地理了把头发。

“所以呢……”

“淇桑,你的事情,我都知道。”

“……”

“这么多年,总该有个结果。清河村,你去不去?”

“……去。”我咬着牙说。

6.

清河村是我生长的地方。

准确地来说,是我历劫做凡人的那一世生长的地方。

那一世里,我是个孤儿,没有阿爷也没有阿娘,全靠一个祖父带大。祖父以捕鱼为生,一出海就是半个多月,回来了,我们就把捕上来的鱼运到镇子上去卖。

十六岁那年,我和祖父卖鱼的途中叫一个富家子弟瞧见了。

他扔了一锭银子在鱼篓里,拿扇子挑着我的下巴:“这模样,合该给本公子做个妾,带走!”

他奸笑一声,身后两个家仆过来拖着我便走。祖父不肯,拼死阻拦,他们就砸了我家的摊子,几双脚踏过,一把年纪的祖父当场七窍流血而亡。

在我的哭喊声里来了一大群人。

出了人命,事情闹大了不好收场,周遭忿忿的目光挤了上来,那公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逃过了一劫,却再也没有祖父了。

镇上的人帮着拖回了祖父的尸体,草席子一卷,一埋,就归了天。其他的人,照旧顶着红膛膛的脸和背,打鱼,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村里的人都过得紧巴巴,没有谁会闲着多瞅我一眼,只有一个人除外。

杨秀才带回来的那个女子,连着给我送了三天的饭。

三天过后,她说:“妹妹,你现在该想着自己要怎么活下去了。”

我说我知道,靠着刺绣卖钱,我一个人也还能过。

她点头不语。也是新奇,自那以后,我的绣品总是不出半日便被抢购一空,我总疑心是她帮忙的缘故。

那个女子名叫青儿,据说是杨秀才在路上遇见了,见她没有家人,又生得貌美,就把她领回了家,后来成了老婆。

在村里女人的眼红与嫉妒里,青儿成了杨家的夫人,和杨秀才一起享有十亩地五头牛的财产。

青儿能干,手又巧,村里的女人们大多都承过她的恩惠,她又从不像其他妇人那般贪图便宜,吃了小亏也总是笑笑了事,因而还算受人待见。

女子在村子里住了一年。

事情的转折是杨秀才的病,这病来得急,浑身肿,满头烧,连十里八乡赫赫有名的肖神医看过了都摇头。

大伙都劝青儿去准备后事,毕竟连肖神医都说没救了,八成就活不了,还有些年轻的汉子蠢蠢欲动,打算去提亲。

青儿理都不理,推了村民们出去,大红木门砰地关上。第二天她往药铺抓了服药煎了,又过了一夜,杨秀才就是个好人了,瞧着容光焕发,一点病气都无。

肖神医纳了闷,特意去药铺寻了煎药的方子,那方子开得极险,用药用得是鬼斧神工。不通药理的深宅妇人能开出这等方子,打死他都不信。

隔了几日便有谣言传开了。

有人说,清水河最近总在死人,那是被妖吸给了精气,因着妖在村里的缘故,连出海的年轻人里头都有不少白白折在海里。

妖最擅长蛊惑人心,还生得美,平日里跟常人无二,到夜间才显出差来。大家一嘀咕便把矛头指向了杨秀才家的青儿。

杨秀才好歹是读过书的,自然不信这一茬。可不久后来了个久负盛名的捉妖师,指明青儿是条蛇精,他于是不由得不信。

人是最容不得异类的,不管它是好是坏。

杨秀才也是人。

十里八乡的村民都到了,他们举着火把,拿着镰刀、鱼叉,把杨秀才的小屋围了一圈又一圈。

杨秀才红着眼睛问青儿:“你当真是妖?”

青儿没有作声,犹疑片刻又点了点头,她大概是真的爱慕他面前的那个人。

人群一阵惊呼,她都承认了,好大胆的蛇妖!

在惊呼声里,杨秀才蓦地掏出一把匕首,插进了青儿的胸口,他满脸狰狞道:“妖孽,居然敢骗我!”

血溅了杨秀才一脸,他拔出匕首来,举在耳侧,向大家表态:“我与妖孽势不两立!”

他昂着头,像一个斩杀敌首的将军,无畏又英勇,人群纷纷高呼叫好。

我看见青儿瞪着黑幽幽的眼睛,像一截被砍断的枯枝,颓然倒地,在尖叫声里化成了一条带着血斑的蛇。

密密匝匝的乌鸦栖满了屋顶,哀嚎着,拍打着,翅膀甩落的羽毛下了一场黑色的雪;林中,百余只宿鸟纷纷坠下枝头,折颈而亡。

那灰蛇弯弯扭扭地出来,带了一地的血迹,被一身正气的捉妖师一禅杖压了个正着。

捉妖师说那蛇虽已重伤,却有千年功力,杀不得,只能于后山封印。

村民纷纷表示赞成,他们前所未有的团结起来,拿着武器,自发地押送着蛇妖到后山下,观摩着封印全程。他们目光灼灼,昂首挺胸,带着欣喜与庄重,仿佛参加了一场盛大的典礼。

多年之后,又是一群村民,他们把我置上木筏推到海里的时候,也是那般虔诚,那般喜悦。

7.

我随着商陆来到清河村的后山,只见整座山头都蒙着一层黑气。

商陆摇摇头说,底下封印的蛇妖怨念过深,已然成魔。

“成魔?”我心下一震。

“妖物成魔,法力暴增,而且根本不受控,这封印估计是要破了。”

“你当真要除她?可她并非……”

“先别急,我且试试再说。”

商陆打断了我的话,捻着诀,指向封印处,似乎是要把那封印再加深一层。

不想那封印受了外力,竟破损得越发厉害,瞬间便撕开了一个大口子。

“不好,快走!”

只听一阵巨响,有如地崩山摧,那山倒塌了。

商陆携着我飞远,没有被乱石砸到,崩塌声停下时,四周烟尘滚滚,山头已经被夷为平地,一只巨蟒盘踞在半空。

那条巨蟒一张嘴,迸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叫声冲天而起,有如百鬼夜哭。脚底的土地颤抖着,草起了浪,风断了魂,远处的海也呼啸着,举起几尺高的浪头。

我看见那条巨蟒的眼睛,炯炯地闪烁着荧光,眼膛子病得乌黑,好似两团淤青。它对着我们,尾巴一扫,整个天地都翻搅掀腾。

“人间留它不得了。”商陆淡淡地说着,判官笔起,落了一道杀阵。

“可它并不曾害过人啊!”

商陆并不理会,那道阵越缩越小,把巨蟒束作一团乱绳,它越挣扎便束得越紧。

我看不下去了,却又无可奈何,神仙除魔,似乎是本分,天经地义,可我周身却是痉挛不止。

就因为它成了魔就非除不可么?我尝过被驱逐被流放的滋味,那滋味并不好受,可转眼又将这驱逐与流放施加在别人身上了。

我们这群道貌岸然的仙与那群党同伐异的凡人又有何差异呢?

我鼻子一酸,心口越发的痛了。

“上神住手!”

霎时间,一个女子翩翩然落了地,一袭黑色衣裙上花纹繁复,襟口绣了朵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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