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疫情关闭已久的电影院,渐渐开始复苏。在近期上映的一系列电影里,《1917》是一部不容错过的作品。《1917》以其精湛的摄影和剪辑制造了“一镜到底”的沉浸式观影体验(事实上是经过非常精密的计算,由无数个镜头构成的效果),为银幕前的观众展现了一场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视觉奇观。它再次证明了电影和影院的共生关系——观众只有在电影院IMAX银幕前才能真正领略“一镜到底”的美感;这也表明,电影院依然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活力的公共空间之一。
电影《1917》
该片的导演萨姆·门德斯(Sam Mendes)活跃于戏剧舞台与电影业,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跨界人才。1999年,他的处女作《美国丽人》(American Beauty)就一举夺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在早期的一系列电影里,诸如《毁灭之路》(Road to Perdition,2002)《革命之路》(Revolutionary Road,2008),门德斯表现出强大的叙事能力。他擅长在日常生活的平静表象下挖掘汹涌且具有爆发力的戏剧性内核,展现出普通人的非常状态。
作为一位游走在艺术电影和商业类型片之间的导演,门德斯转型拍摄商业类型片之后,也延续了他此前的创作风格。比如门德斯的《007:大破天幕杀机》(Skyfall,2012),一改“007”系列对主角詹姆斯·邦德“超级英雄”的设定,将其转变为一位陷入危机的“普通人”。这部作品被一些拥趸认为是史上最好的“007”电影。
《1917》可以被看作是门德斯职业生涯的集大成之作。遗憾的是,这部曾在今年年初的颁奖季备受瞩目的电影,在奥斯卡颁奖礼上却只获得了包括最佳摄影奖在内的三项技术大奖。
实际上, 《1917》引发了有关内容和形式的老生常谈的争议。这部影片的“一镜到底”,作为一个噱头始终在分散着观众的注意力,又同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角”。 《1917》不是一部以思想力著称的电影,它可以被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交互电影”,如同一个开放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主题公园。《1917》极力呈现了电影工业的高标准,或许它再次证明了,真正的电影正在消失?
撰文 | 风琴子
1
《1917》带来的争议:
内容和形式的老生常谈
《1917》铩羽而归的落差,再一次带来了关于电影内容和形式的讨论。法国《电影手册》前主编斯特凡·德洛姆(Stéphane Delorme)撰文认为:《1917》本质上是一部“奇幻”电影。换言之,《1917》是一部深受真人秀和游戏影响的电影。
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因为该片营造了所谓“一镜到底”的视觉奇观就被认为是炫技,这种看法本身也是一种陈旧的观念。因为电影艺术的形式本身就可以是它的内容,从这个角度来说,《1917》的确是一部失败的人文电影(尽管它极力宣扬一种人文主义);却又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好莱坞高概念(high concep)电影,再次证明了技术强大的操控力。所谓“高概念”,即以美国好莱坞为典型代表的程式化的电影制作模式,指具有视觉形象的吸引力、充分的市场商机、简单扼要的情节主轴与剧情铺陈以求大多数观众的理解与接受的电影。
技术与艺术孰高孰低或许永远没有一个标准答案,多年来好莱坞电影所做的就是在弥合技术和艺术之间的裂缝,而当下流行的“漫威”电影却在让这种裂缝变大。具体到《1917》这部电影,门德斯极力为这部充满奇观的电影注入人文关怀,却展现出一种令人遗憾的空洞。
《1917》剧照。
该片讲述了一战战场上惊心动魄的一个瞬间: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最为胶着的1917年,英德两国正在酣战,英军少年布雷克和斯科菲尔德被挑选为送信员,他们要在8小时内不惜代价完成任务,最终只有斯科菲尔德活了下来……
电影刻意塑造了两个性格截然不同的角色:乐观的布雷克和怀疑主义者斯科菲尔德。前者因为善良被击落的敌军飞行员刺杀,后者则继承了信念最终完成了任务。从这个故事来看,我们完全可以把《1917》看作是一部包含着反战思想的成长电影。
这部电影很容易被视作英雄赞歌,因为“伪长镜头”的设定,我们跟随斯科菲尔德的冒险,一同进入战场:我们见证了他一路以来从对目标的怀疑转变为完成任务的强烈决心,从对家人的抗拒到思乡心切……门德斯还原了一个年轻战士在战场上的成长,也揭示了战争的残酷性。
但是,电影对人物的塑造也止步于此,全片只有功能性的角色,所有的人物都按照某种战争片的套路设定:德国敌人如同没有情感的杀人机器,法国妇女则像是从天而降的圣母抚慰人心……
《1917》剧照。
就连两位有名有姓的主角,我们对他们的前史所知甚少。《1917》的人物感情始终是稀薄的,比起伙伴布雷克,斯科菲尔德更像是一个战场的漫游者而不是参与者,他的行为基本上由动作主导,整部电影都在不停地奔跑。这个人物的主体性几乎被我们的“沉侵式”参与所代替,但这恰恰是主创有意为之的。作为一部高度模仿游戏的作品,《1917》实际上延续了一个经典的游戏叙事:一个懵懂的人进入到游戏世界,通过升级打怪来获得经验值,从而完成任务。
我们在观影时的情感体验,事实上是生活经验被电影高超的技术手段所刺激的。尽管我们和斯科菲尔德始终保持着一致性,理应与之共情,但这更像是一场角色扮演“游戏”。因此,《1917》可以被看作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某种“交互电影”,如同一个开放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主题公园。
2
技术和艺术的裂缝,
好莱坞的弥合术失效了吗?
《1917》不是一部以思想力著称的电影,“一镜到底”作为一个噱头始终在分散着观众的注意力,又同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角”。整部电影几乎一气呵成,由数个类似游戏关卡的场景组成,我们跟随着主角的行动,将他的视点化为我们的视点,一起漫游在《1917》的世界里。这里的长镜头,不同于我们一般理解的那样,它不试图还原一个更真实的时空,而是利用技术手段让我们获得更强烈的刺激。镜头的连绵,让我们能够更好地体验主角所处的环境和重重危机,观看的快感也在于此:每一次危机解决,我们就会获得一种无法描述的舒爽感。
遗憾的是,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改变世界格局的战争,经历了毫无人性的死亡后,电影的最后却定格在一场写着“come back to us(回到我们身边)”的照片上,这表明本来和家人颇为疏离的斯科菲尔德开始重新思考家人的价值。这样的结局本无可厚非,但放在这样一个拥有恢弘画面,关注宏大题材的电影上,似乎看不到作者对历史的结构性反思,仅仅单纯地呼吁反战也就显得有些苍白。
《1917》剧照。
事实上,这部作品没有提供真实,也不负责提供真实,诚如德洛姆所批评的那样:
“镜头从一个段落飞向另一个段落,造成了与初衷完全相反的效果:我们不再相信看到的一切,讽刺的是,我们感觉一切都是电脑做出来的。一切都是那么流畅,以至于我们没有丝毫紧张感。对现实的感受反而成了对虚拟的感受。”
《1917》有着精致的场景设计,老鼠地道、樱桃树林、无人牧场、激流瀑布、夜幕下的无人废墟……我们的观影经验告诉我们,斯科菲尔德绝对不会在半途死亡,他会完成任务。如此,我们对战争的恐惧就被英雄的行为消解,甚至产生出一种独特的战争审美。而这些与《1917》所宣扬的深刻主题是背道而驰的。
该片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是否应该使用长镜头来表现战场,进行更好的“物质还原”,而是在于这部电影动用了如此巨大的人力物力,用复杂的技术堆砌起的却是一个相对单薄的故事。或许《1917》的主旨不在于塑造一个深刻的主题,它要制造的就是一种独特的观影感受,从这点来说,这部作品已经不再是传统的以讲述故事为主的电影,而是一部可以全方位调动观众感官的大型幻术。
《1917》剧照。
为了增强观众的体验感,斯科菲尔德就像是奇幻故事里的男主人公,他在短短两个小时的电影里经历了各种地形地貌:从树林到激流,从平原到废墟……这固然增强了电影的观看性,却让我们失去了对真实历史的思考。所谓“沉浸”本应是通过技术手段复原不可感知的真实,而《1917》则用技术隔离了真实,制造了更精致的奇幻。
事实上,好莱坞一向擅长拍摄大场面的战争片,《拯救大兵瑞恩》就是其中一部代表作。在战争的宏大场面里注入普世价值本是好莱坞电影的长项。《1917》虽然依然延续着塑造英雄的路数,但因为缺乏能够支撑主旨的价值观而显得不够成立。
这场千万人丧生的世界大战不是一场个人的冒险游戏,更不存在今天意义的正义。电影令观众代入英军的视角,将德国人塑造成毫无人性的杀手,简化了这个战场的复杂性。作为一部具有强烈反战思考的电影,《1917》过于追求表现主人公冒险的过程,制造战场上的一段段奇观,而忽略了电影的思想内核。
3
《1917》再次证明了,
真正的电影正在消失?
不过,《1917》依然不失为一部优秀的创举,它极力呈现了电影工业的高标准,人类是如何一步步利用技术实现了曾经只能停留在脑海里的幻想。《1917》还代表了人类对影像的极致渴望,我们不仅仅期待观看,还期待进入其中。《1917》代表了未来电影的一个主流方向,却也折损了叙事电影持之以恒的魅力。
某种程度上说,电影的本体正在被挑战,新的技术形态、播放平台正在前所未有地塑造电影艺术。去年,老牌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批评当下的好莱坞电影,认为真正的电影(cinema)正在消失——这种电影在美学、情感和精神上都具有启示性;重在塑造角色,突出人的复杂性;让人遭遇意外,用戏剧化诠释生活。取而代之的,则是主题公园、游乐场和漫画式的电影。他痛心疾首地指出:
“让人悲哀的是,现在的境况是我们有两块完全不相干的土地:一是全球性的视听娱乐产品,二是电影(cinema)。这两者偶尔还会发生重叠,但已越来越少。我害怕的是:两者之一在经济上的主导地位,正被用来边缘化甚至贬低另一方的存在。”
马丁·斯科塞斯(Martin Scorsese),意大利裔美国导演、编剧、制片人、演员,毕业于纽约大学电影系。
这句话不仅可以批评充斥院线的漫威电影,也可以被看作是对《1917》这类电影富有前瞻性的提醒。但同时,《1917》是那种一定要在大银幕前观看的电影。就连《爱尔兰人》都要转战Netflix的今天,门德斯还在用一种近乎于偏执的创作证明银幕和电影的共生关系。毕竟,只有在电影院,观众才可以领略这部专门为IMAX银幕拍摄的电影,体会什么是一镜到底的美感。
迷恋叙事和人物塑造的电影时代也许真的正在成为过去式(虽然这从来也不是电影的唯一诉求),流媒体一统江湖的时代,电影正在以一种更快、更新、更便宜的方式抵达观众。电影作者想要留住影院的方式之一,就是制造一个又一个属于电影院的华丽视听,斯科塞斯所期待的那类“真正的电影”(“cinema”)所秉持的美学和叙事法则,或将发生革命性变化。
也许,门德斯的内心并没有放弃对人的探索,影片最后的字幕上,他说明了这部电影的灵感来自于自己的祖父——一个活生生存在过的人。在整部充斥着紧张的电影里,最让人动容的几处都来自人性的闪光:布雷克喋喋不休对家庭生活的回忆以及士兵在绝望中唱起的民谣。我们愿意相信这些时刻,愿意打开自己被这些片段感动,是因为我们愿意相信情感的力量。
乐观地说,《1917》是这个进程中的一个实验,虽然不够完美,却具有里程碑意义。问题从来不是技术手段的提升,不是华丽的视觉,甚至不是模仿游戏,而是如何用影像抵达人心。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风琴子;编辑:董牧孜;校对:危卓。题图为《1917》剧照。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来源:新京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