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面而来的夜色肆虐地涌进房间,将屋子弄得明暗不一。阿妞静静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几十年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溢出眼眶,顺着眼角扑喽扑喽落在枕巾上,洇湿了好大一片。

阿妞的童年烙满了忧伤。父母每天都是没玩没了的争吵,没玩没了的摔打。四岁的阿妞吓得躲到墙角,不敢吱声。他们打累骂乏了倒头便睡 。饿极了的阿妞只好掰一块发硬的馒头,慢慢的在嘴里嚼着咬着,合着咸咸的泪水咽下。六岁那年父亲沾上了毒瘾,欠下了大笔赌债。母亲在追债人的面前拿着一瓶农药一饮而尽。阿妞就被父亲送到了一个偏僻遥远的小山村。

养父母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日子过得清苦。阿妞却体验到了人间从未有过的的温暖,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家里最好的。阿妞在这样的甜蜜中长到成年。在一片唢呐声中阿妞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

小两口恩恩爱爱,公婆对她也很好。在一连生了六个丫头之后,公婆愤然与她们分开。时不时指桑骂槐,骂说阿妞断送了他们家的香火。阿妞从不争辩,即便眼角挂着泪珠,她也不忘把六个可爱的女儿揽在怀里。在泪水和煎熬中,六个亭亭玉立的女孩人见人爱。

大丫嫁给了一个商人,二丫嫁给了工人......小丫小时候因为疏忽得了小儿麻痹,一条腿细细的,软软得支撑不了身体,拐杖成了她右腿的支撑。看着女儿粉嫩的脸颊,阿妞打心眼里恨自己,白皙如花的小丫毁在了一条腿上。阿妞觉得对不住女儿,将小丫留在了自己身边。

月光水一样流泻在床上,清冷的光透过不大的窗子挤进来。阿妞的脸被映出一片白一片灰。泪顺着脸颊肆虐地奔涌,脖子上堆满了冰冷的泪液。六十岁的人了,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心脏病,该死的心脏病。

阿妞闭上了眼睛。女儿叫她如何能放得下心?还有那两个可爱的外孙。 死一闪念在脑海里划过。那只是一霎那的事,一闭眼就可以脱离苦难,永不轮回。可是女儿,自己拼死拼活的累,多少还能帮上点。可现在,一干活就觉得心里憋得慌,腿脚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四邻五舍都盖起了高楼,他们还住在老掉牙的的房子里,挑檐的飞檐已经有了裂痕,有的还不知影踪,显得瑟缩和寒碜。现在又摊上这该死的心脏病!看病吃药,对这个贫寒的家庭可真是雪上加霜。

死就可以解脱,可以结束一切,小丫绝不能被拖累。省些钱够一家人一 年的生活费。我怎么舍得女儿掏出养家的钱来干这不值的事。阿妞懒懒地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不看病。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小丫叫了一声“妈”走了进来。“妈,咱俩一起睡?”她把身子朝里让了让,女儿鱼一样滑到身边。细细的腿碰到了阿妞,她的心一颤。小丫搂住母亲,贴着母亲的耳根:“ 我想好了,卖了房,就差不离了!”女儿紧紧地抱住她,鼻翼里呼出的热气吹到脸上。“妈,我离不了你,两个娃也离不了你。把病看好了,咱的日子就该好过了。”看着女儿白里透红的脸蛋,浓密的睫毛一扑闪一扑闪,阿妞的心化了。糊涂,糊涂!干活干活,干着就是活。幸福其实没有成本,活着,就有理由幸福。小丫紧紧搂住她:“妈,身体要紧,病好了,咱再挣钱买房!”“丫,妈不值当这样。”“妈,咋不值嘞!有妈就有家啊!小丫不能没有娘。”

小丫的话惊醒了她,女儿真离不了她啊。她仿佛看到女儿架着拐费力地上台阶,切菜的时候左肘支在案板背上,右手一下一下的用力。洗衣的时候那条腿翻转地蜷在一边......这些画面交替着晃来晃去,阿妞从床上爬了起来。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帮衬小丫哪。我不能倒下。她悄悄抹掉了眼角的泪珠。

第二天小丫陪着阿妞去看病,医生开了一大堆的药,叮嘱保守治疗也一定要劳逸结合。吃了药,阿妞仿佛回到了从前。 洗衣做饭干家务,阿妞仿佛又上了发条,不知疲倦地转了起来。小丫也抢着帮母亲忙活。看着母亲红润的脸,小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日出日落,平静的日子恢复正常。一家五口乐呵呵地吃饭看电视睡觉。阿妞的幸福感与日俱增,盼着孙子孙女快点长大成人。

这样的幸福没有维持多久,阿妞在洗衣服的时候晕倒了。小丫慌得给姐姐们打电话。五个女儿风风火火地赶来了。家里像油锅里溅了水炸开了。老大两口开着汽车赶来,拉开车门就大呼小叫,“丫,你咋管的妈?”小丫低眉顺眼地站在床前,一声不吭。二姐的摩托车长驱直入,进了院子才停下来,她咋咋呼呼地喊着,“丫,你可把妈坑死了! ”又一阵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她的话,老三来了。咯噔咯噔高跟鞋声震得小院一颤一颤的,格外清亮。“丫丫,快快送医院,必须,一定好好检查!”姐四个都点了点头。丫丫低低地说了句,“姐我知道!”“知道?”老四反问着旋风一样进了屋,“知道还让妈洗衣服?”阿妞又青又紫的嘴唇紧闭着,泪顺着眼角滚落,她朝老四摇了摇手。“别怪丫丫!洗衣是丫丫最棘手的活!是我要干的!”老四不言语了。阿妞重又闭上了眼睛。“妈!妈!我是五! 你咋啦,你咋啦!”老五声到人到,她一把推开丫丫,自己站到娘的身旁,“你别老惯丫丫,你就是太受累了!”阿妞将头朝向墙角,泪在眼里打着转。

六个女儿将阿妞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建议放弃保守治疗,立即手术。“火烧眉毛了,动手术,越快越好!”老五急巴巴地说,环视了一周,将视线落到了丫丫身上。“丫丫,你看呢?”丫丫捋了捋头发,“那把房卖了给娘看病!”老大腾地站起来,“丫,亏你想得出?卖了房你们住哪?”丫丫红着脸,“有娘在,就是我的福气!”

阿妞躺在里屋,有点憋闷,一口气犯不上,她干咳了两声。六个女儿迅速压低了声音,很轻很轻,游丝一样的声音她一样听得很清。

姐妹六个合计商量了有个把小时,大家最后一致同意母亲做手术。大丫先表了态:“房子坚决不能卖,手术费姐六个一起出!每人一万五,人人要尽力!”丫丫抿紧嘴巴不住地点头。

“ 那,我们走了!”汽车的喇叭声,摩托的马达声渐渐地越走越远,院子恢复了平静。丫丫做好午饭悄悄进了里屋,娘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娘,吃饭了。”阿妞一惊,丫丫已经坐在床上,那条细细的腿悬空掉在床边,她用力扶起阿妞。将被子垫在娘的身后。“娘,我喂你!”阿妞摇摇头,“不用,娘自个能行!”阿妞一口一口的吃着咽着,竟不能吃出味道。心里反复咀嚼着他们的话,一家一万五,对丫丫而言,那是一个天文数字。自己的一点积蓄也仅只有五千块,还有一万,我的丫丫去哪借呢。两个孩子都正长身体,女婿老实又能吃苦,可只能挣够几口人的吃喝。他们姐五个,老大四口都吃国家饭,老二是私企的接班人,老三两口都是教师......唯独丫丫,我可怜的孩子。阿妞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揉了揉发酸的眼睛。

第二天,姐几个又聚在了老屋。红红的钞票码得整整齐齐放在桌上,七万五!一家一万五!老五叫住丫丫:“你的呢?”丫丫转身从身后的抽屉里拿出自己的那份。一块,五块,十块,二十,五十,一百......像是钞票在开会。姐五个都笑了,“丫,你这是多少呢?”丫丫低下了头:“九千五......”“那哪成呢?”老大白了丫丫一眼。

阿妞在里屋咳了一声,丫头们的声音小了些。丫丫的眼睛朝向大姐:“你能不能借我点,往后我慢慢还你。”老大像针扎一样,“天,我哪有钱?汽车都快加不起油了,两个娃的婚事也得用钱,真是没多头!”老二抿嘴一笑,朝丫丫摆摆手,“我更不用说了 ,妞妞学琴一年三千,学外语两千五,刚交完,手头紧着呢!”没等丫丫再开口,老三附和着,“是呀是呀!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刚上了一套设备,唉......”她摇了摇了头。老四俩手一搭又松开,“这年头,人就是命悬一钱,我从乡下调到城里,人家狮子大开口,一万五!”老四还夸张地伸伸舌头,耸耸肩。老五的声音弱弱的,她拉住丫丫的手,“不是姐不帮你,你哥的矿口出了事,别怪姐,姐真帮不了你!”

这声音细细弱弱若有若无,却一样穿进来钻进阿妞的耳朵。阿妞流下了清冷的老泪。人老了,还拖累孩子干啥。干啥。六十一甲子,我也活得够本了。六个女儿各个立家成业,老伴的丧事也体体面面,,没什么遗憾了。丫丫,娘帮不了你,娘更不能拖累你啊。

谁家的电视机传来了“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童音,阿妞听着听着眼泪奔涌而出。死其实是一种幸福的解脱,我苦命的丫丫,妈妈不帮你谁还会来帮你?丫丫做好饭再进来的时候,阿妞静静地躺在床上,枕边放着一瓶不知从哪得来的药,枕头上洒落了几片。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面带微笑,已经没有了呼吸。眼角的泪珠已化为泪痕。丫丫一愣,随即撕心裂肺地号啕大哭:“娘,娘!”

五个丫头闻讯赶来,跪在母亲的床前,悲悲切切地哭成一片。“娘,你可太傻了!太傻了!”

阿妞的眼泪(阿妞的眼泪)(1)

,